他其实已经等了好半天。
出身宫廷见惯险恶,纵横沙场踏血而行,他向来不信鬼神,在推断出那些折磨得他夜夜无眠的噩梦可能跟沈蔻有关后,即使证据已颇明显,内心里仍不肯十分相信。守株待兔这种事虽是迫不得已,在江彻看来仍是极为荒唐,不堪为人所知。
所以,关于此行的目的,江彻半个字都没跟杨固透露。
他只让杨固远远盯着巷中动静,等沈蔻出门买菜时飞速来禀,他再远远地策马赶来,免得被谁瞧出端倪。
靠近巷口时,江彻理了理衣冠。
巷子不算太长,这时节春风熏暖,临墙的绿草渐渐茂盛,有芍药含苞,梨花初绽。
沈蔻穿了身家常的玉色春衫,长裙曳地,半臂里的纱袖随风轻卷。满头青丝只用珠钗挽起,不见多余的花钿珠玉装饰,却因脖颈修长,肌肤娇嫩,愈见楚楚柔婉之态。
巷里起了风,她轻捋碎发,半垂蓁首。
江彻缓缓催马前行,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沈蔻脸上。
沈蔻被他盯着,前世记忆突兀浮现,心跳愈来愈快。但她很清楚,江彻此来,定是因她长得肖似顾柔。
她慌什么呢?
沈蔻悄悄吐了口气,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甚至想好了,若江彻还这样盯着她,待会定要翻个大大的白眼,好让他知道,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素不相识的姑娘是多冒昧无礼。bïmïġë.nët
像是市井里的登徒子!
沈蔻在心里轻哼。
清脆的马蹄声在小巷轻响,两人越靠越近,江彻眉心紧皱,目光死死黏在她身上,记忆里的画面呼啸闪过,握着缰绳的手亦越攥越紧。
擦肩而过时,江彻嗅到一股熟悉的淡香。
心底有一瞬剜痛。
他忽地侧身靠近,伸手搭在她肩上,声音低哑得如同呓语,“沈蔻。”
满巷春风里,沈蔻心头一跳。
她下意识往旁闪开,将万般杂念尽数摒弃,抬起头对上江彻的目光,“公子是叫我?”
江彻指尖落空,盯向她的眉眼。
很漂亮的一双眼睛,清澈潋滟,如春泉荡漾。然而此刻,她的眼中除了疑惑就是戒备,仿佛路遇歹人,随时准备喊人似的——很显然,是将他当成了浪荡子。
江彻惊而回神。
他今天大概是疯了,竟然对那些平白浮出的画面深信不疑,追到此处不说,还沉浸在记忆里,如此突兀地叫住她。这姑娘虽然是叫沈蔻,但她显然不认识他,更别说故意靠近,讨好博宠了。
喉咙有些干燥,衬出此刻他一厢情愿的尴尬,江彻以手理袖权作掩饰,道:“无事。”
“唔。”沈蔻垂眸,心有余悸。
怕待久了被江彻看出端倪,她颇客气地屈膝福了福,赶紧开溜。
剩江彻端然骑马站在原地,目送她穿过老槐树影,消失在巷口,只剩川流人影。
巷子里早已空荡,那股香味却仍萦绕。
江彻瞥了眼沈家院门,而后拨转马头出了巷子,带着杨固直奔澄园。
*
澄园里,戚老夫人正闲坐喝茶。
听闻江彻亲自造访,她极殷勤地含笑出迎,将江彻请到厅中。
婢子奉上香茶,戚老夫人满面堆笑,道:“上回王爷驾临寒舍,却又匆匆离去,着实惊坏了我们。后来问过昭仪娘娘,才知是王爷劳累过度之故。如今王爷身子可安好么?”
“尚可,有劳记挂。”江彻淡声。
戚老夫人遂叹气道:“先前杨典军询问顾家的事,我费了许多力气去查问,连同早年卖走的奴婢都问了,可惜没什么用处。我那女儿女婿命苦,如今在边疆遭罪,从前的亲友避之不及,也就王爷肯帮衬。老妇年迈无能,甚是感激。”
说着话,便欲起身行礼。
江彻敬她年长,伸手虚扶,道:“老夫人既无所获,杨固只能从别处查探。本王今日过来,却是为旁的事情。”他顿了顿,有点难以启齿地道:“京城里有个叫沈蔻的,老夫人认识吧?”
“她呀!自然认识!”
戚老夫人未料他是为沈蔻而来,着实喜出望外,想着良机难得,忙道:“那姑娘生得水灵,容貌跟柔儿有几分相似,难得的是性情也好,温柔敦和,进退知礼。王爷若是想见,我这就请她……”
“不必。”江彻打断她,暗自皱眉。
那份离奇冒出来的记忆里,戚老夫人便是看上沈蔻那张肖似顾柔的脸,撺掇着小姑娘上蹿下跳,做出许多荒唐的事,图谋穆王妃的位子。
如今她再露出这嘴脸,难免令人生厌。
遂戳了口茶,道:“本王只是想问问,老夫人是如何认识她的?”
戚老夫人讪讪的笑了笑,将实情道明。
江彻听罢,眉目沉肃。
按那些不知何处涌出的记忆,沈蔻是以戚家义女的身份认识他,而后与穆王府频繁往来。
那份记忆里,早在二月下旬,他就曾在戚家见到了沈蔻,到三月三上巳时,沈蔻已主动跟他见了几回。当日她还特地去王府,在他书房外等了很久,只为送上她亲手从郊外采摘的香草,以供熏沐。
但如今显然不是这样。
至少,戚老夫人虽然知道有个肖似顾柔的少女在京城,却还没收她做季氏的义女。
桩桩件件,都与那份记忆迥异。
可若那是假的,他又怎会知道沈蔻的名字?怎会有噩梦牵扯,令他夜夜难以安眠?甚至但凡想起抱着她在雪地里的画面,便觉心痛如绞,蚀骨穿心?
是那些事真的发生过?还是戏里的黄粱一梦,虚幻不实?抑或如同佛家所言,有万千娑婆世界,那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凑巧被他感知?
江彻暂且无从知晓。
但无论如何,米酒巷里那位名叫沈蔻的少女对他定是特殊的。
江彻沉思着出了澄园,外头杨凝已等候多时,随他快步走到僻静处,拱手道:“王爷,薛氏招了。陆元道确实没死,是被人偷梁换柱弄出天牢,躲在五仙岭,背后是谢峤在安排,当日所谓的证词亦是诬陷。这样看来,顾家和左相都是冤枉的!”
极低的声音,却令江彻心头剧震。
他霎时收敛心绪,肃色道:“安排人去五仙岭,务必生擒陆元道!”说罢,又招杨固近前,道:“派人盯着沈蔻,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两人应命,各自去办差。
江彻亦将心思扑在那场震惊朝野的红丸案上,隔三日便去米酒巷偷瞧沈蔻一眼。
*
米酒巷里,沈蔻尚不知有人暗中窥探。
她近来有些烦闷。
这事还得从初六说起。
那会儿刚过上巳节没两天,因是沈有望的生辰,母女俩特地去京城里香火颇旺的法镜寺进香,祈求他在外能康健顺遂。在殿里挨个磕头进香之后,母女俩才刚出了庙门,便听有人在背后连声叫“沈姑娘”。
沈蔻诧然回头,就看到了孙婆婆。
她身上穿着簇新的锦衣,一张脸笑得跟开花了似的,上前拉住沈蔻的手便笑吟吟道:“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巧的事。老夫人昨儿还念叨呢,说许久没见姑娘,不知姑娘近来过得怎样,谁成想今日就碰着了。看来是佛祖有灵,要让老夫人这场病早些痊愈呢!”
沈蔻不由道:“老夫人病了?”
“好些天了,总不过是心里愁闷又没处排解的缘故。郎中开了几服药都不见效,这不,今日我来上香就是求神佛保佑的。”
孙婆婆满面堆笑,神情亲近。
旁边钟氏从没见过孙婆婆的面,见她如此,不由向沈蔻道:“这位婆婆倒面生,怎么从前没见过?”
沈蔻被夹在中间,差点噎住。
在郊外故意落水的事,她其实从没跟钟氏提过。
当时沈蔻是觉得,这事原是她被下了降头似的犯糊涂招惹在先,若为图省事跟戚家翻脸,难免得罪戚家,于母女俩无益。倒不如摆明推拒态度,又不忘“救命之恩”,戚家便有再多耐心,被屡屡拒绝后总该心冷。
届时这事风过无痕,她不至于得罪戚家,也能免却母亲担心。
谁知今日凑巧,竟叫两边撞见了?
沈蔻只得大致说出原委。
钟氏不知背后隐情,听了信以为真,忙向孙婆婆道:“这傻孩子!竟半个字都没跟我说过,定是怕我担心,故意藏着掖着。老夫人一片慈爱之心,如今既病着,合该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说话儿,也好解闷散心。”说罢,又连谢当日救命之恩。
到了这地步,沈蔻还能怎么办?
少不得又跑了趟戚家。
戚老夫人仍摆出慈爱姿态,虽没急着提认义女的事,却留她用饭闲谈,说穆王爷曾在数日前来过戚家,对她的事甚为上心。这在江彻身上,实在是从未有过的事。
而后,全然枉顾沈蔻的推拒,劝了好些利诱的话,说穆王既上了心,往后定会有纠缠。与其毫无依靠,不如跟戚家结缘,于她有益无害。
沈蔻听完,脑袋隐隐作痛。
以至于近来出门买菜时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江彻或是孙婆婆忽然冒出来。
因着此事烦扰,就连戏本都写得磕绊。
去襄平侯府的药圃请教时,谢无相一眼就看出不对,说她新写的那段戏文不似先前流畅,辞藻也不似先前恰到好处,显然是近来浮躁,写戏本时心有旁骛。
臭着脸挑剔完,见沈蔻老老实实听训,不吭一声,他的神色又稍缓和了几分,说久居家中闭门造车,难免会心浮气躁。如今春光正浓,正是郊游的好时候,该当抽空出去走走,届时有了文思,定能下笔成章,比闷在家里苦思的好。
沈蔻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不过有戚家和江彻盯着,郊游未必自在,没准儿还会频频偶遇,倒不如……
她跟钟氏一商议,跟曾俭打过招呼后,很快背了个包袱出门。
那架势,分明是要离京一阵。
巷口卖炭的汉子瞧见,立时飞奔向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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