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谁表现得热闹欢喜,岂不是在碍皇后的眼?
好在宫中的一切都是有定例的,只需循着旧例走,也出不了大的差错。只是气氛相对沉闷一些,另外各方面查得也更加严格了,一时倒是所有人都表现得安分了许多,一些暗地里的事也都收敛了起来。
使得宫中的风气都为之一清。
因为要低调,甄凉连冯姑姑这里都来得少,宁可留在和光殿里抄写经书。
经过了这么多事,或许许多人都忘了她最初是为什么被派到和光殿来的,但是甄凉自己始终记得,一月里总要抽空抄几本经,无论谁问起来都不会心虚。
桓羿一开始不知道此事,后来听说了,觉得甄凉这样过于辛苦,倒是说过不必太麻烦,或是一个月抄上一本应付,或是找个人替她代笔,不必这般亲力亲为。
但甄凉并不觉得辛苦,她虽然并不笃信佛教,但佛经能令人心平静气,时时抄写,正好能弥补她性格中的缺陷,不会时时紧绷着神经,可以略微放松片刻。
再说,除了少数字数比较多,大部分佛经不过几万字,倒也不会费太多功夫。
今日到六宫局来,还是冯姑姑派了钱女史去请,让她无论如何要过来一趟,有十分紧要的事情要与她商量。
来了之后,冯姑姑就从那日的事说起,将那些甄凉没有参与或是不甚分明的地方都理了一遍,甄凉这才在心里对整件事有了大概的了解。
虽然说来侥幸的地方多些,但好在结局并没有差得太远。
然而甄凉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完,就听冯姑姑道,“今儿叫你来,不是为别的,你们尚仪局新任的那位尚仪,你见过了吧?”
甄凉点头。
尚仪局这些年被叶尚仪把持着,她这个人又惯会拿捏人,只看上回大庭广众之下就要责罚甄凉,便知道她的霸道了。所以尚仪局下头的女官们,其实都憋了一口气。只是宫中生存就是如此,只能忍耐。
所以叶尚仪倒台这事,众人其实都喜闻乐见,纵然面上不敢表现出来,也是暗喜在心。
在这种气氛之下,对于新任的尚仪,自然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期待。也不求她多么体恤人,只要不故意折腾人,让大家安安稳稳地做事过日子,那就阿弥陀佛了。
女官跟太监和宫女不同,一般而言,除了尚宫局之外,刚进宫时进了哪个局,后面就会一直在这里升迁,不会随意调动。
所以叶尚仪出了事,所有人都以为新任尚仪会从下面的四司之中提拔。因为许司籍自己同样在这件事里牵扯很深,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所以众人寄予厚望的,便是排在她后面的袁司乐。bïmïġë.nët
谁知皇后却并没有从下头提拔,而是从宫外聘回了一位从前在宫中当过差,后来辞职离开的金尚仪。
这位金尚仪的性子,比黄尚宫还要冷肃一些,头一回见面,就将所有人都数落了一遍,丝毫没有留情面。连甄凉这种并不在六宫局当差的,都被她以不经常过来点卯为由挑剔了一番。
以甄凉的感觉来说,金尚仪好像因为叶尚仪犯的错,迁怒了整个尚仪局,恨不得从上到下全都换一遍。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心里十分不满意。
所以虽然是初上任,但是整个尚仪局的人对这位顶头上司,都没有多少好感。
现在看冯姑姑的表情,好像整个六宫局都差不多。
果然冯姑姑唏嘘着道,“这位真叫一个雷厉风行,这才几天,已经将尚仪局上上下下捋了好几遍了,因尚仪局执掌礼仪,还想将整个六宫局都折腾一通,还是黄尚宫压着,这才没有成功。如今六宫局里没有不叫苦的,也不知皇后娘娘从哪里招来的人。”
“想来娘娘自有考量。”甄凉不肯落人话柄,只是道。
冯姑姑叹息了一番,也不在这里纠缠,毕竟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不过今日她找甄凉过来的事,也与这位金尚仪有关。
“我听人说,金尚仪向皇后娘娘进言,说是之所以会有这种事,都是因为宫中规矩过于宽松的缘故,所以想要重新制定更加严格的宫规来管理后宫。”冯姑姑道,“这也罢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对皇后娘娘说,桓安桓总管在此事上极有才能,可以请他来帮忙制定新的宫规。”
提到桓安的名字,冯姑姑连脸色都变了,看来确实是留下了十分深刻的阴影。
甄凉闻言,也不由皱起了眉。冯姑姑虽然说得含糊,但是这个听说,十有八九是听皇后身边的人说。她如今与那边叫好,连这样的消息都能提前打探到了。
所以虽然只是听说,但是既然消息传出来,八成皇后也是赞同的,不然没必要张扬。
想想也是,皇后这回可谓是丢了一个大脸。这一回的消息虽然拦下来了,可之前的都传出去了。让后宫的人将与前朝有关的消息传递出去,在桓衍那边,她就是大大的失职。
身为皇后,没有子女,没有宠爱,替桓衍管理好后宫就是她最大的用处。在这件事上出了纰漏,这“贤后”的名声自然也毁了。
虽然没有敢往外传这种消息,但只怕这一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之间,已经爆发了矛盾和争吵。
在这种情况下,求变是理所当然的。
否则皇后也不至于弃了熟悉的人不用,反倒从宫外请回了金尚仪。
也难怪冯姑姑这么着急。要说如今后宫管理得多么松懈,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大部分人进宫日久,已经摸清楚了生存之道,能在规矩之外松一口气罢了。
就比如她帮冯姑姑出主意这事,其实也不那么合规矩。因为冯姑姑必须要像现在这样,将一些本不该让她知道的消息透露出来,她的建议才能提到点子上。但事实上,这种事对后宫并不会有任何损害,是对所有人都有利的。
不过事已至此,金尚仪已经在宫里了,建议也已经提了,皇后多半会采纳,所以就是再多的不满,也没有意义。
冯姑姑让甄凉过来,也是想提前跟她商量一番,做好准备,以免到时候哪里碍了人的眼,被抓出来当成靶子。再者,也是她一听到桓安的名字就心里不安,想听听甄凉的意见。
所以甄凉没有考虑多久,便道,“这种事,既然拦不住,不如参与进去。”
“参与?”冯姑姑完全没想到这个。
甄凉点头,“姑姑无非是怕新的规矩不利于自己,既然如此,为了不自己参与这宫规的制定呢?这种事,绝不是金尚仪或是桓总管一两个人就能说了算的,需要许多人一起参与。您如今在娘娘面前说得上话,想来要到这个机会不难。”
“有道理!”冯姑姑眼睛一亮,心底的不安退却了不少。
当年桓安在后宫风头无俩的时候,她还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女史,根本说不上话,自然日日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任何差错。但现在,桓安离宫近二十年,未必还是当年的桓安,而她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她了。
她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眼见冯姑姑兴奋起来,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甄凉的眉头却并未展开。
金尚仪,又是上一世不曾出现过的人物。她进宫的时候,尚仪是如今补了司籍的方司籍。她原本是典籍,却越过了剩下的三司和彤史顶上这个位置,再与后来的事一对,就知道她便是桓羿扶持的人了。
桓羿说得对,她做得越多,改变就越大,所谓的“未来”、“先机”也会发生变动,不可一味信之。
不过当下,甄凉捋了一下,觉得金尚宫一时半会儿影响不到和光殿,便也慢慢放下心来。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怕这位金尚仪跟叶尚仪一样,知道了她在给冯姑姑出主意,就对她心存不满。
甄凉也在反省,自己一个尚仪局的人,却天天往尚食局跑,她自觉低调,并不碍着什么人,但看在别人的眼里,怕是刺眼得很。
出主意这事,也该转为暗地里了。
何况冯姑姑如今在皇后面前露了脸,以后得用的时候还多,自己跟她走得近了,总会更引人注目。
因此等冯姑姑激动完了,转回来坐下,就听甄凉提了此事。
因为有金尚仪的前提在,冯姑姑也觉得这样频繁的往来不太合适,倒是没有因此对她不满,只是忧虑地抓着她的手,不舍道,“我能有今日,甄女史不说有八分的功劳,也有五分。若是没了你,我该如何是好?”
“姑姑切莫这么说,我不能说自己毫无功劳,但最多不过两分罢了,剩下的全靠姑姑自己辛苦劳碌,我可不敢居功。”甄凉回握住她,安抚地说,“其实一般小事,姑姑说是与我商议,自己心里早就有了章程,并不真的需要我,不过有人商量,图个安心罢了。若是真遇上大事,姑姑派人说一声,我难道还会推辞?”
这话说得冯姑姑暗暗点头,甄凉又道,“再说,我看姑姑身边的钱女史也是个能耐人,姑姑不如多培养她,若能独当一面,也可以早日为姑姑分忧。”
提到这个,冯姑姑不由笑道,“我看她如今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正有许多事要她办呢。”
她稍稍安下心来,作为司膳,除了甄凉之外,她还有许多别的人可用,实在不行就多提拔几个,三个臭皮匠,总能顶个诸葛亮了。
不过有件事,是一定要跟甄凉商量的。实际上这才是她今日请甄凉过来的主要原因,金尚仪的事反倒是次要。只不过与此事多少也有些干系,就放在头里说了。
如今听甄凉说要减少往来,更要赶快咨询。
“上回咱们不是说过,要把元宵节的宴席办得热闹新奇些,连怎么办都计划好了,东西我也找人去做了,可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倒叫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这么办了。”冯姑姑说。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风口之上,按理说应该一切以低调为主,但是准备了那么久,她始终心有不甘。
再说,金尚仪的新宫规,也不知道要管到什么程度,若是这回不做,以后说不准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件事,其实还是皇后的态度更重要。冯姑姑本来担心的也是这个,怕自己弄巧成拙,反而惹得皇后不高兴。甄凉是猜皇后跟皇帝闹了矛盾,冯姑姑却是已经得了小道消息,知道正月初一陛下并没有宿在万坤宫。
不用做别的,只这一点,就够打皇后的脸了。
加上甄凉方才一通分析,金尚仪做的事也是皇后想看到的,你这元宵宴若是太高调,会不会引来皇后的反感?
甄凉低头沉吟片刻,这回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而是道,“姑姑既然拿不准主意,为何不问问皇后娘娘?”
“这……”冯姑姑说,“不是说要留作惊喜吗?”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们做计划的时候,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皇后娘娘心情也好,自然愿意看到这样的惊喜。而今,还是一切都在掌控中更能让娘娘放心。”甄凉道,“姑姑也不用太担心,宫中如今气氛诡异,我看正需要一场热闹的宴会,皇后娘娘多半会准许的。”
这也是宫中的惯例了,出了什么坏事,就得有一件喜事冲一冲,让人忘了那坏事。
冯姑姑稍稍安心,点头应了。最后才跟甄凉说起另一个消息,“我听说,金尚仪问过你的事,不知是什么打算,你……一切小心,切莫让人抓了把柄。”
“姑姑放心,我省得。”甄凉应下。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冯姑姑开了箱子,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甄凉,“我也没什么东西谢你,只有这一点俗务傍身,你别嫌弃。”
甄凉打开,见是一支光彩灿然的金簪,造型虽然简单,但是一看就知道用料十足。
她顿了顿,合上盖子,“长者赐、不敢辞,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好孩子。”冯姑姑在对面坐下,看着她,心里突然生出了几分伤感,拍着她的手背道,“有件事,我本不该说,但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我受白姐姐所托,算你半个长辈,在宫中的日子也比你更长,因此就多说一句。若是说错了,你也别见怪。”
铺垫了这么多,想来那句话是真的不好听,但甄凉还是笑着道,“姑姑请说。”
“你还年轻,小姑娘一腔心事放在别人身上,也是在所难免。只是男女之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他又是那样的身份,你……”她应该有许多想说的,但是最终都没说出口,只是道,“万事多替自己打算一分。”
甄凉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样的身份之别意味着什么,她没必要再重复。提一句,算是对她的关心,再说就多了。
甄凉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
女官都是以未亡人的身份进来的,除了王女史那样大胆与人私会的,大部分人都早就死了这份心。随便一个宫女,也比她们的机会更多。大部分女官入宫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在这个年代,若正常成婚生子,早就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当然不敢有这方面的奢望。
但甄凉偏偏太年轻,跟大部分宫女差不多的年纪。年轻美丽的姑娘,谁都愿意优容一分,冯姑姑怕她因此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种话其实有点得罪人,甄凉若真的才十几岁,私心爱慕着自己照顾的男主人,只怕听不得这些。
但也可见冯姑姑是真心为她考虑,甄凉也是真的感激。
她一生遇到过太多的坏人的恶意,但也总能遇到善意的关心。
“姑姑放心。”她再次说。
冯姑姑这回亲自把她送到门口,谁想事情就是那么凑巧,两人才刚出来,就见不远处尚仪局的门也开了,金尚仪领着几个人走出来,迎面正看到甄凉和冯姑姑。
这就尴尬了。
甄凉连忙退开几步,敛衽行礼。
金尚仪打量了她几眼,面上看不出喜怒,道,“我正好要去万坤宫一趟,你既在这里,就跟着来吧。回头我还有事要问你。”
冯姑姑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金尚仪不是叶尚仪那种会当众打人的性子,但谁知道私下里会不会折磨得更厉害?
甄凉朝她微微点头,跟上了金尚仪的队伍。
心里其实有些着急。
今儿是个大日子,本来甄凉一早起来,用心地梳妆打扮,就连衣服也换了一个较为鲜亮的颜色,谁知先是冯姑姑来请,现在又遇到金尚仪,也不知会耽搁到什么时候。
她今日还没见过桓羿的面。
金尚仪去万坤宫必然是有事拜见皇后,这会儿且顾不上她,所以甄凉跟在队伍后面,在心里把种种念头都梳理了一遍。
到了万坤宫,金尚仪进去见皇后,她们这些跟班却是没资格进去的。通常而言,万坤宫这边也不会让她们在外头白站着,尤其这大冷的天儿,多半都会把人请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子,叫她们坐着等。毕竟金尚仪是皇后的人,如今也正得信任,跟着她的又都是女官,谁愿意得罪?
然而甄凉站在队伍末尾,清楚地听见前头方司籍对来请她们到后面去坐的宫女说,“不必,我们在此等候便可。”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大家恪守礼仪,恐怕是金尚仪的要求。
看来,金尚仪会不会对整个后宫下手还是未知之数,但是在尚仪局内部,她的严苛已经初露端倪了。
好在金尚仪也没有耽搁,应该是说完了事情就出来了,前后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众人都受过严格的培训,不会连这么一会儿都站不住。然而在冷风中站上两刻钟,所有人都冻得僵硬麻木,手脚更是连知觉都没有。
更糟糕的是别人都早有准备,出门穿得十分厚实,甄凉没料到还有这么一遭,虽然也是一身出门的衣裳,衣履却都比别人单薄些。
只能仗着走在最末,旁人看不到,偷偷活动一番。
还没彻底缓过来,已经回到了尚仪局,金尚仪遣散其他人,只留下甄凉。
“你就是甄凉?”她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将甄凉打量了一番,说了一句跟叶尚仪见到甄凉时一模一样的话。
但金尚仪似乎并不打算折腾她,说完这句话,就让她坐下了,又让人上了茶。
喝完了这盏茶,她才撩起眼皮道,“你虽然是在主子跟前伺候,但既然是尚仪局的人,我也就不能不管。心里惦记着六宫局是好的,只是日日往这里跑,没得让人疑心你是在那边儿过得不好。”
甄凉知道她肯定会挑自己的错,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刁钻的角度,连忙放下茶盏,站起身道,“尚仪明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这话你跟我说没用。”金尚仪道,“实话说,我不太喜欢你。”
甄凉吃惊地抬起头,对上金尚仪的视线,又连忙低下去,听见金尚仪道,“你今年才入宫,现在就已经是掌赞了,想来是有几分才智的。可是这世上,最怕的不是蠢货,而是有几分小聪明就自以为是!高调张扬、不知轻重,你能安安稳稳在宫里待到现在,恐怕是全凭运气吧?”
这评语不可谓不重,简直把她贬得一无是处。这也就罢了,只是这些评语都是什么?甄凉觉得没有一条能对得上自己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金尚仪“哼”了一声,“不服气?”
“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金尚仪淡淡道。
甄凉不敢说话了。但她确实不太服气,只觉得自己与这位金尚仪理念不合。照她说的,必须要让跟着自己的人在万坤宫门口吹上两刻钟的冷风,才算是谨小慎微、低调行事了?
“越王殿下至今没有发作你,想必是个好性儿的。但主子体恤,你却不能放松!”金尚仪道,“我不知你进宫时规矩是谁教的,既然没学好,就是尚仪局的责任。往后你每日上午过来,重新学一学规矩!”
甄凉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了所有情绪,应道,“是。”
她在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早已将自己融入其中。当初刚进宫,一起学规矩的女官就数她表现最好,年纪又小,所以人人都肯照顾。没想到,还有被人挑剔规矩的一日。
不过金尚仪大概只是想找个理由折腾她一番,只能忍耐了。
好在她这样重规矩的人,不会像叶尚仪那般肆无忌惮地行事,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今日已经不早了,金尚仪就没要甄凉留下来学规矩,让她先回和光殿去,将此事禀报给桓羿知晓。
甄凉从尚仪局出来,一眼就看到站在尚食局门口的钱女史,对方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轻轻摇头,没有让钱女史过来说话。
匆匆回了和光殿,进门就遇上半夏,看见她,连忙道,“甄姑娘回来了,殿下方才还问起你呢!”
“殿下用过午膳了?”甄凉算了算时候,问道。
半夏点头,“已经用过了,姑娘快进去吧。”
甄凉进了屋,桓羿抬头见她脸上冻得通红,手脚都是僵硬的,便道,“先过去暖和一下再说话。火炉上煨着姜汤,喝一碗祛祛寒。”
“谢殿下。”甄凉朝他行了个礼,这才走过去坐下。
烤了一下手脚,又喝下热热的姜汤,甄凉整个人都缓过来了,这才起身脱下外面的大衣裳。
桓羿见她里面的衣裳单薄,又道,“去榻上去暖着。”
“这……不妥吧?”甄凉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窗前的软榻。桓羿之前恐怕在上面躺过,连被子都没收拾。这么一想,甄凉脸上更红。好在她进来之前就是这样,又烤着火,倒也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本王吩咐的,有什么不妥?”桓羿头也不抬地道。
甄凉往他那里看了一眼,才发现桓羿是在抄经书。离得远看不清楚,她忍不住起身往那边走了两步,才认出桓羿并没有用自己的笔迹,而是在模仿她。
大抵因为两人的书写习惯有些相似,所以倒是仿得有六七分像了。不熟悉的人,不对比着看恐怕认不出来。
“殿下……”甄凉吃了一惊,“这是在做什么?”
“闲着无事,抄两本经书。”甄凉抬眼看她,“站在那里做什么?本王的吩咐你难道没听见?”
甄凉被他一看,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坐在了榻上,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点说不出来的古怪。她皱眉细想,一时出了神,倒也忘了自己本来的忌讳,顺便上了榻,拉过被子搭在腿上。
桓羿见她这样听话,也很惊奇。不过总不能去问她为何听话,便低头继续抄经。
屋子里安静下来,炭火时不时炸开一个火星,发出“噼啵”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小喜子就端着食案进来了。他看到甄凉靠在榻上,竟也不吃惊,笑嘻嘻地走过来,取了榻上用的小几摆好,又将食案放在上面,“甄姑娘还没用饭吧?这些都是给你留着的。”
四菜一汤,一碗米饭。
甄凉看看食案,再看看一脸殷勤的小喜子,又看看坐在桌边的桓羿,最后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了,因为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只不过平日里,她是处在桓羿那个位置的,一时变成了被照顾的人,才没反应过来。
什么叮嘱她喝姜汤,让她上榻暖暖,替她抄经书,这些不都是平时她做的事吗?
想明白了,甄凉心下不免生出几分不安。桓羿不在意主仆之别也就罢了,他本来也不是被这些规矩束缚的人,甄凉在他面前,除了说笑时,还从来不自称奴婢呢,一向都是你来我去的。
可是怎么连小喜子也不觉得奇怪?
要是在上一世,这倒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他们都已经混熟了,一贯是不怎么在意身份之别的,而且那时她在桓羿身边的分量也不同。如今这样,实在叫她受宠若惊。
甄凉一边想,一边端起碗,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碗饭。
放下碗,旁边就递过来一盏茶,甄凉随手结果,一上手就知道这茶的热度刚好合适,喝了一口,果然是正好能入口的温度。她饮尽茶水,抬头道谢时才发现,小喜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走了,现在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桓羿。
甄凉吓得差点儿直接把茶杯扔出去。
“殿下!”她揭开被子,就要下榻。怎么能让桓羿伺候她呢?何况还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躺着吧。”桓羿按了按她的肩膀,这才退开几步,走回去坐下,一面道,“听说你被金尚仪叫走,她可为难你了?”
“也不算为难。”甄凉道,“说我规矩不好,让我以后每天过去重新学一遍。”
桓羿闻言忍不住笑了,看着她道,“总算有人说实话了。”
甄凉瞪圆了眼睛,“殿下也觉得我的规矩不好?”
“你啊我的,这是哪一家的规矩?”桓羿挑眉反问。
甄凉皱了皱鼻子,不服气。但旋即又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桓羿面前表现得并不像一个奴婢?回想这几个月的事,甄凉越想越心虚。
也就是在和光殿,桓羿因为在宫外住过一阵子,身边又都是信得过的人,所以不太在意这些。而他身边的人,因为甄凉足够能干,也处处为他着想,因此接纳起甄凉来也十分自然,并没有因为这些挑剔过她。
这么一想,甄凉都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在外头也把这种行事带出来了几分。
金尚仪或许并没有冤枉她。要说让她像普通的低位女官那样战战兢兢,的确做不到。
桓羿见她不说话,也没有继续深究,问道,“让你去学规矩,跟着谁学?”
“金尚仪没说。”甄凉道,“总不会是跟着她学。”
她随口一说,但这话说出口,自己倒是先怔了一下。为什么不会是跟着她呢?她本来就接受过尚仪局的训练和教导,既然金尚仪觉得不好,自然只能自己上了。
这么一想,甄凉的心情不由变得有些复杂。
桓羿已经说出了她心里所想的话,“如此看来,这位金尚仪倒是很看重你。”
人家也是很忙的,虽然不至于日理万机,但尚仪局也有许多事务处理,吃饱了撑的来管她的规矩好不好?又不是婆婆给儿媳妇立规矩,折腾人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甄凉之前光顾着不服气了,此刻被点出来,又已经过了初始的震惊,她这才慢慢品出来,觉得金尚仪似乎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连不喜欢她都是直接说出来的,从另一个角度说,确实坦荡。
“她到底想做什么?”她忍不住问。
桓羿道,“你既然要跟着她,不是正好能自己看看?”
甄凉抿了抿唇,点头道,“也是。”想了想,又将金尚仪想重订宫规的事说了,“我本来觉得她只是新官上任,想要立威,如今看来,或许也是真心想做点事的。”
规矩严格,有好处也有坏处。只是大家第一反应都是想到坏处,但事实上,对于真正底层的宫人和女官来说,只要守规矩,反倒容易过得更好。前提是规矩执行的过程中不要出错,被某些人拿来当成折磨人的护身符。
但是,这些都是可以慢慢琢磨的地方,不是吗?
她都能让冯姑姑无法改变就加入,自己掌控方向,那么自己为什么不也试试呢?
跟在冯姑姑身边给她出谋划策,当然不合适,容易引人注目。但是现在她不是跟在金尚仪身边了嘛,给顶头上司出主意,不是分所应当?
这么想着,甄凉心里原本的不安也散了很多。
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榻上靠着。但这会儿再下去,就有些刻意了,只好继续待着。
屋子里很暖和,甄凉今日起得很早,又折腾了半天,这会儿吃饱喝足,又躺在柔软的榻上,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这环境也是她早就熟悉的,让人十分安心,甄凉听着各种细微的声音,眼皮渐渐沉重下去。她没有抗拒,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之中。
桓羿抬头看见,过来替她掖了掖被子,垂眸看着睡得正香的甄凉,半晌忽而一笑,“你平日里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吗?……感觉倒也不赖。”顿了顿,又忍不住伸手,在甄凉鼻尖上虚虚一点,责怪道,“今儿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吧?他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甄凉并没有睡太久,半个时辰后就醒过来了,但是人却精神了许多。
屋子里已经没人了,她坐起来清醒了一会儿,才下床穿好外面的衣裳,推门出去。
艾草坐在外间的屋子里,正在往手帕上绣花,听见动静,连忙站起来,“甄姑娘醒了?我给你端水。”
她出去端了凉水进来,从炉火上拎起水壶,添了热水进去,试过温度,这才送到甄凉面前。甄凉洗了个脸,问她,“殿下呢?其他人怎么也不见了?”
“殿下说是要去园子里赏花,其他人都跟去了。”艾草道,“怕姑娘叫人,让我在这里候着。”
“我倒成主子了。”甄凉好笑道,“殿下说笑,你们也当真。”
“怎么是说笑?”艾草不赞同地反驳,“姑娘的身份当然与我们不同。”
甄凉有些好奇了,“怎么不同?”
说起来,她上一世也常常受到这样的优待,但是那时只觉得大家混熟了,不在意这些。而且桓羿经常以此笑话她,她就总觉得是对方在作弄自己。
如今听艾草这么一说,倒不像是桓羿的吩咐,不免疑惑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艾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皱眉,“这我可说不上来……但是姑娘和殿下都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琐事,自然我们来操心就行了。”
“我能做什么大事?”甄凉更觉得好笑了。她一个小小女官,这种话说出去只怕要笑掉别人的大牙了。
艾草也不辩解,笑着道,“总归是我做不到的事。”
甄凉本来在笑,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微微一怔。她想起来,上一世艾草就很信服她,她吩咐的事总是很快做好。甄凉习惯了,也一直没有多想过,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念头。
她不讲什么大道理,只从自身出发,倒是让甄凉一时难得感触。
上一世,甄凉前半生过得十分艰难,几次都想就那么去死算了,终究凭着一腔不甘忍了下来。但后来入宫之后,那满腔的怨愤倒是渐渐平复了。不是因为她过上了好日子,而是因为她逐渐认识到,正是从前所经历过的一切磨难,将她打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事,她在槐树村,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也许再过两年,等贾家的儿子长大些,就会跟她圆房,然后……她继续留在那个家里,一边当牛做马伺候一家人,一边挣命一般生下几个孩子,然后把一生的盼头都放在孩子身上。
稍微想一想,甄凉都觉得窒息。但是,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一切,那个她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她眼前只有这么一条路,于是别无选择地走上去,一生浑浑噩噩,不会去思考为什么。
与那样牛羊一般的处境相比,她还是更想当一个人。
甄凉从没想过自己这样有多了不起,她只是吃够了苦头之后,意外地走了一次好运。
可是现在听艾草这么说,她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幸运的。这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女子,她们也许知道自己的处境,也许懵然无知,但是真正能挣脱出来的,寥寥无几。
她何其有幸,成为了其中之一。
艾草看她跟别人不同,或许关键之处就在这里。她可能说不出究竟,但知道甄凉说话做事都跟一般的宫女或是女官不一样。
甄凉有点明白为什么金尚仪觉得她不规矩,高调张扬了。这种不同,甄凉自己没有意识到,可是看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很明显的。只不过大部分人不会多想,只觉得她小小年纪就不一般,说不定能有个好前程。但总有人更敏锐,能看出来。
艾草是个小宫女,天然向往和羡慕这种不同。可是金尚仪是手握大权的上位者,看她当然只觉得不安分。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结束,躺平: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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