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大多数人确实难得出来一趟,但其中,并不包括如桓安这样的大太监。
何况就在前不久,桓衍顺利地在朝堂上通过了新的政令,收回先帝当年留下的旨意,重新恢复太祖朝时的旧例之后,龙心大悦,不但赐桓总管可以在宫中穿朱紫之色、配金鱼袋,更是赐下了一栋位于皇城附近的大宅。
桓安是如此,那些身份跟他差不多的大太监们,也都是如此。
不过桓安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宠辱不惊的,虽然宅子里奴婢和美人齐备,各种陈设更是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好东西,但他大部分时间,还是留在宫中当差。
当然,他在宫中的住处,除了地方稍显逼仄、不好正大光明地蓄养美婢、只能让小内侍服侍之外,也不比宫外差什么。
不过今日,桓总管难得出现在了这栋属于他的宅子里。
这是一栋三进大宅,主人要回来,整个宅子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到处都是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不但将宅子打扫一新,更做好了各种迎接的准备。
但桓安进了门,看都没有多看一眼,便转头问身边的人,“人在哪里?”
“回干爹的话,关在后面二进的偏房里。”跟在他身后的大汉连忙道。
此人名叫张霸,生得虎背熊腰,自幼练出了一身好武艺,平日里好勇斗狠,在京中与人械斗,被下了狱。后来桓安入宫,需要在宫外布置一些人手,便费了一番功夫把人捞出来,张霸有了靠山,便干脆认了这个干爹,从此便安心替他做事。
桓安点点头,大步往二进走,不一时便来到了偏房之内。这里被改造成了一处刑堂,一个人正被吊在墙上,旁边燃着一个大火盆,架子上放着数十种刑具,看着就令人生畏。
所以桓安一进门,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被吊着的人已经鬼哭狼嚎了起来。
桓安眉头不由微微一皱,“用了刑?”
“没有。”张霸也是吓了一跳,但旋即反应过来,“只怕是总管威严太甚,不必用刑他就愿意招了。”
“嗯。”桓安应了一声,“那就让他招。”
被吊着的人闻言,再顾不上别的,连忙一股脑儿将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上个月确实有人拿着银子过来,说是要买灯谜的答案。他出价不菲,我一时鬼迷心窍……当真不知道他买了答案之后要用来做什么啊!总管饶命,小人知错了!”
桓安被他吵得头疼,抬手拧了一下眉心。
这人是个京中有名的才子。说是才子,但都是歪才,策论经义之类一一概没有兴趣,倒是诗词歌赋上有几分灵气。他是贱籍,本就不能科考,所以倒将精力都放在了诗词歌赋上,倒也博得了一点小名声。有这样的名声在,平日里也就能做些替人代笔的事,收几个润笔费。
宫中今年的灯谜,倒有一大半是请了几个跟他差不多身份的人出的。因是众人在一处出题,所以他连别人出的也都记住了。
后来有人找上门来,他贪图重金报酬,便将这些题目尽数卖了。
这都是宫中要的东西,要说这人不知道买了题目去做什么,那就是笑话了。不过在他想来,无非是为了借机在皇帝面前露脸,本来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考试,只要做得不过分,别一个人就把所有的灯谜都答出来,也别让平日里根本没有半分这方面才能的人去答题,想必也不会有人追究。
哪知收到的钱刚刚花完,就突然有一群人闯进他家里,把人绑到了这里。到了也不审他,就直接吊起来,不给食给水,周围都是刑具,如此过了一夜,直接就吓破了胆子。
当下将那买灯谜的人的体貌特征交代得清清楚楚,连人家的鞋子用的什么料都没漏下,更不用说他还跟着人走了两条街,把马车上的徽记记下来了。
这也可以看出他不老实,早就给自己留着后手呢。但他本意是打算等对方成事了,若有机会再去讨赏,或是将来再次合作。却没想到,如今成了保命的东西。
桓安静静地听了,直到他再说不出什么来,这才转身出门,一面吩咐人照着线索去查,一面对张霸道,“此人不能留。”
无论这才华是真是假,既然在陛下面前显露了,陛下也信了,那就必须是真的,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和差错。
“儿子知道。”张霸拱手应了,转身进屋。
桓安就在门口等着。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但片刻后,张霸就走了出来,朝他微微点头,“干爹,都处理好了。”
"咱家这就回宫了,这里你警醒着些。”桓安道。
张霸顿时露出苦脸,“干爹难得回来一趟,不再坐会儿?这年都要过完了,儿子还没给您磕头呢,再说,这宅子置办时费了不少力气,干爹还一次都没住过……”
“知道你的孝心,不过规矩不可废,陛下那里也还等着咱家回话,留不得。”桓安淡淡道。
张霸倒是机灵,“这派出去调查的人还未回来,干爹不如等人来了,得了准信再走。”
桓安想了想,也就没有再拒绝。
张霸引着他到了最后一进的院子,这里早就收拾妥当,一进门便是暖意扑面,两位美婢上前服侍桓安脱下了外头的大衣裳,把人扶到榻上,又奉上香茶果品。从始至终动作轻缓,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桓安喜欢这样的清静,倚在榻上,面上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又有人送上蒲团,张霸磕了头,亲自捧了茶盏送到他手上。又换了两个婢女过来,一个站在一侧,为他按摩头部,另一个跪在脚踏上,替他揉捏腿脚。
等这一盏茶吃完,身体松泛了,外头的消息也就送来了。
“徐国公主糊涂了。”桓安抖了抖手里的纸,感慨了一声。
他说这样的话,丝毫不违和。不过徐国公主说是太祖的族妹,其实年纪和女儿差不多,桓安那时已经跟着太祖出生入死,也算得她半个长辈,说这种话并不逾越,就是当着太祖的面,他也是会这么说的。
张霸自然不敢应声,片刻后,桓安又叹息道,“看在往日情分上,少不得替她遮掩这一回。”
“干爹仁义。”张霸这才捧了一句。
仁不仁义的,桓安并不在意,但是施了这样的恩,他可不是不望回报的人,当即吩咐张霸,“等咱家走了,你就将这消息送到嘉义侯府,也叫他们高兴高兴。”
“是。”张霸应了。
桓安不再淹留,很快启程回宫。张霸也跟着出门,去了一趟嘉义侯府。
徐国公主不是不想斩草除根,事实上陈瑾顺利地出了风头之后,她就一直在找那才子了。可惜这人自幼在京中长大,三教九流的路子多得很,早就躲起来了。徐国公主没有桓安这样的人脉,又不敢大张旗鼓,哪里找得到?
听说人被桓安找到,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再听桓安愿意替她遮掩,更是摇摇欲坠。
她当然不认为自己跟桓安有任何情分,说是好心替她遮掩,其实是将一份把柄捏在了手里。但她没有选择,还要欢欢喜喜地承了这份情。
把那瘟神送走,便立刻叫来了丈夫和女儿,商议此事。
“娘不必这么担忧。”陈瑾竟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现下是他抓住了咱们的把柄,可只要他在陛下那里遮掩过去,这又何尝不是咱们抓住了他的把柄?”
桓安没有将事情如实上报,那就是欺君之罪!他若是不想此事曝光,往后就必须要站在陈瑾这边,帮着他一起遮掩。
如此一来,相当于她在在宫中多了一份助力。
不能说是大好事,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坏事。
徐国公主也反应过来了,“我儿说得对!现在这位陛下,和太祖皇帝可是大不一样,桓安只怕也想在宫中广结人脉。”
桓衍登基三年,已经足够有心人摸清楚他的脾气了。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这位陛下,纵然是桓安这样的老狐狸,也不敢轻忽,需要一位嫔妃在后宫作为他的奥援。这样平时可以互相通报消息,关键时刻则能齐心协力,让皇帝做出有利于他们的选择。
桓安当然是在利用陈瑾,但陈瑾同样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不是吗?
一家人想到这里,都放松了不少。
本来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陈瑾入宫之后孤立无援,又未必能够立得住那个才女人设,万一触怒皇帝,那就不是青云路,而是黄泉路了。而今有桓安在,反而能稍稍放心。
放松下来,徐国公主看向女儿,才意识到不对劲,“我的儿,你这是想明白了,愿意入宫?”
“事已至此,哪有我选择的余地。”陈瑾道,“既然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要去,倒不如高高兴兴的去。就算不得陛下垂怜,后宫嫔妃也总好过胡乱嫁给什么人。再说,现在不是有桓总管了吗?”
徐国公主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发顶道,“好孩子,你能想得开就好。宫中不比家里,委屈你了。”
母女俩说了一番贴心话,才各自散了。
……
和光殿。
甄凉也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兴宁县的第一批香料终于送到了。
不但如此,白姑姑还居中联络,拉拢了整个兴宁县的富户,让他们也投了这门生意,听说甚至连官府都插了一脚,只是没有自己出面。
让出去的都是从白姑姑自己的那一份利里出的。按照她的说法,香料不比别的,这东西贵重,要有门路才能卖得出去。甄凉在宫中,能接触到贵人们,将这东西推荐出去,这门生意才有得做。
兴宁县有这种香木,难道千百年来,其他人就是傻子,都没发现不成?
只是这东西不当吃不当穿,普通百姓根本不会在意。就是有一两个慧眼的,认出了好东西,没有那份本事,也不敢做这个生意。这种东西,普通人家买不起,千里迢迢运到京城或是江南,光是路费就是一大笔消耗。何况市面上已经有许多香料,突然冒出来一种新的,谁会买账?
再好的东西,卖不出去也是白搭,还得填进去大笔成本。
白姑姑拎得清,甄凉也不是唯利是图的人。生意嘛,总要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做得长久。
于是便跟桓羿商量着,他们也出一份。
反正这门生意虽然是为了赚钱,但也是为了给桓羿拉拢一些人脉。宁州当地自不必说,这生意做起来,就是当地的龙头买卖,官府不可能不重视。而从宁州到京城这一路,也都大有可操作的地方。
现在白姑姑把人都拉拢过来了,他们分润一点也是应该的。
桓羿对此倒是没有意见,“本来也是你的主意,你做主就是。反正这些事情都是你管着,你最知道怎么做才好。”
“那我就谢殿下信任了。”甄凉笑道。
她一边说,一边取出香炉,先放了几块烧红的火炭进去,然后再用银匙舀了半勺香粉,细细覆在炭火上。
薄薄的烟雾顿时腾起,甄凉盖上盖子,将香炉放到稍远一些的地方。
过了片刻,那香烟才渐渐弥漫开来。浅淡的气味也随之氤氲开,并不像普通的香料那样呛人,十分清新宜人。
“不错,比直接烧木头更清淡。”桓羿点评了一句,又问甄凉,“你可想好了,该如何推销此物?”
“那就要看殿下的了。”甄凉说。
“这话怎么说?”桓羿疑惑地看向她,“你应该知道,我如今在宫中、在京中的处境都十分尴尬,纵然有心,只怕也无力。”
桓衍的兄弟情深演得越来越不走心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对桓羿没有多少兄弟情谊。这种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愿意触他的霉头来讨好桓羿。
所以这香料不和桓羿扯上关系还好,一旦知道是跟他有关,只怕不会有人来买。
“那倒未必。”甄凉道,“只要陛下肯替殿下说一句话,想来旁人就再无顾虑了。”
桓羿一听就知道她已经计划好了,遂问,“你有什么打算?”
甄凉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他,“殿下可曾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嗯?”这问题没头没脑,桓羿一时未能听明白。
甄凉解释道,“殿下从前在皇陵守孝,回来之后身体又不好,一向不怎么出现在人前,所以陛下就算忌惮,一时也不会做什么。可现在殿下身体已经康复,这几次宫宴都出席了,等过完年,只怕不能再如从前那样深居简出。”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不说别的,无论是婚事还是出宫开府之事,都该提上日程了。”
这样一来,朝野的视线都会汇集在桓羿身上,而这必定是桓衍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因为这意味着桓羿会脱离他的掌控,逐渐形成自己的势力。
他们不得不提前打算。
这件事,桓羿当然也是想过的。但他看甄凉的脸色,就知道她有话要说,便道,“看来阿凉已经胸有成竹了。”
“倒也算不上。”甄凉道,“只是殿下若想安稳地出宫,暂时解除陛下的忌惮,恐怕唯有自污这一条路了。想要自污,贪赃枉法的事殿下如今也做不到,那就只好往酒色财气的方向靠。”
做出无心朝堂,沉迷他事的姿态,虽然以桓衍的多疑未必会相信,但短暂地迷惑一下他和大众的眼睛,还是可以的。
“酒色财气?”桓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却不知,阿凉为我选的是哪一种?”
甄凉面不改色,“饮酒纵欲,都容易伤身,殿下才刚病愈不久,身体还有所亏损,需要慢慢补养,自然都不适合。”
“如此,能选的就只有财了。”桓羿眉梢轻动,“但只怕陛下不信。”
桓羿是什么人?从小在金玉堆中长大,世间什么好东西都见识过了。便是如今,桓衍虽然说对他不上心,但也不曾在物质上短少过他,顶多是没从前那么精细罢了。
要说他像普通人那样掉进了钱眼里,变得庸俗不堪,恐怕没有多少说服力。
“自然不是普通的财。”甄凉说,“必要风雅之极,才能匹配殿下。既要风雅,自然脱不出琴棋书画、诗酒香茶之类的东西。我听成总管说,殿下从前就很讲究这些,如今不过是重拾而已,想来陛下也不会有太多疑虑。”
“你想从香入手?”桓羿已经明白了。
甄凉点头,“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有现成的东西在,不如就用它来做文章。”
“既如此,此事就交给你筹备,如何?”桓羿道。
甄凉郑重应下,“我绝不会辜负殿下的信任。”
说干就干,甄凉立刻带着剩下的香料离开,去筹备这件事了。bïmïġë.nët
既然要让外人相信桓羿沉迷这些风雅之事,那动静自然越大越好,不是一两天能够做成的。甄凉回到西间的住处,将香料放好,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坐在桌前,看着手里的信,发起呆来。
白姑姑的信写得很仔细,事无巨细都交代了。
甄凉当初是在槐树村的后山发现这种香木的,据白姑姑说,虽然这香木在整个兴宁县都有分布,但确实是槐树村一带最多。所以,他们的香料工厂,也就近建立在槐树村旁边。这里有山有水,倒是十分方便。
槐树村近水楼台,自然也因此得了利。村民们都在厂里做事,或是上山伐木,或是培育香木幼苗,或是制作香料,日子岂止比之前好了十倍?贾家住在槐树村,这好处自然绕不开他家。
白姑姑知道甄凉当初之所以求到自己门下,是差点儿被贾家卖掉,因此将此事也写在了信里,问她是否要处置贾家。
论理这已经算得上是仇人了,但贾家毕竟养了她十年,也不能说没有半点恩情,这种事,白姑姑自然不敢替她拿主意。不过如今贾家已经在她股掌之间,要对付他们,也是甄凉一句话的事。
这跟甄凉记忆中的发展不一样。
她记得,上一世,等她终于腾出手来,满心仇恨地派人去调查槐树村时,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那时,槐树村已经彻底荒废了。据调查的人说,是因为承熙五年宁州大旱,百姓大都逃荒去了,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
得到这个消息,甄凉心里简直说不出的痛快。
苍天有眼,他们卖了她,却也没有过上想象中的好日子。又过了两年,甄凉意外地遇到了当年的同乡,才知道他们在逃亡的途中遇到了悍匪,一家子都死绝了。
没想到重活一世,他们倒是沾了她的光,也过上了好日子。
甄凉又想起桓羿的话。随着她改变的事情越来越多,所谓的“未来”就越是跟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不能太相信所谓“预知”的优势。
此刻,她清晰地意识到了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
她改变的事情越多,不可控的地方也就越多。有时候,不仅是她和盟友能够得利,她的敌人也同样可以!
甄凉的思绪很快陷入对将来的规划之中,倒是贾家那些人,没有在她脑海中占据太多的地方。她早就已经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要不要收拾也是一句话的事,自然不必多想。
但是隔壁的桓羿可不这么认为。
听小喜子汇报甄凉回了房间,关上门一直没动静,桓羿才问来报信的小圆子,“让他们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都查清楚了。”小圆子道,“听说甄姑娘是五六岁上从别处逃荒过来的,村民们也说不好是从哪里来的,不过奴才已经查过了,永平八年,银州大旱、饥荒,那里距离宁州不远,最有可能。”
五六岁的小姑娘,身边又没有大人跟着,就是逃荒也走不远。那样的年成,人们可不会讲什么尊老爱幼的美德,真正饿到头晕眼黑的时候,吃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嫩生生的小姑娘,必然是下锅的首选。
所以甄凉多半是跟着家人出逃,进入宁州之后,护着她的人意外死亡或者分散,她被裹挟着到了槐树村一带,然后被贾家留下。
当时贾家刚得了个儿子,那样的家境,娶媳妇是个沉重的负担,所以才会收养一个孤女。五六岁的小女孩,已经能帮着做些洒扫清洗之类的活儿,吃得又少,养着并不亏,将来又能省掉一笔彩礼钱。
派去银州的人还没回来,但估计也查不出什么。当时逃荒都是一个村一个村的往外逃,大半人也不会再回去,而是留在别处安家。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身上又没有明显的特征,想要查都无从查起。而且说不定她的家人也已经死在了逃荒途中,那就更难找到线索了。
所以剩下的内容,都是甄凉到槐树村之后的事了。
无非也就是那些,打骂、欺压、做不完的活儿。但是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莫说是童养媳,就是嫡亲的女儿,待遇也不会比甄凉好到哪里去。
而且甄凉大部分时候被关在家里做活儿,也很少跟村里人往来,更没有要好的同伴,村里人能说出的信息很少。
最后就是她被卖掉这事。贾家虽然自己不愿意声张,但当时找买家的时候并没有遮掩,甚至同村还有几个女孩是预备一起卖进城里做丫头的,所以知道的人不少。
后来甄凉自己逃走,贾家夫妻平白损失了一大笔钱,又少了一个做活儿的苦力,不知骂了多久。
倒是现在香料厂建起来,村里的日子好过了,没怎么再提起此事。最新的消息是,贾家夫妻正准备攒一笔钱,给儿子娶个好生养的媳妇回来,如今每天都干劲满满,勤劳得很。
白姑姑的信,桓羿方才也扫了一眼,确定她并没有细说这事,便吩咐道,“这件事不要让你们甄姑娘知晓。”
甄凉既然已经离开了那里,这些龌龊事自然没必要再知道。
“知道。”小圆子应了,又问,“殿下,这贾家……可要处理了?”
桓羿犹豫了片刻,才道,“不必做得太过,等他们存下了钱,找个由头弄走便是。”顿了顿,又说,“隐蔽些,不要让人察觉。”
甄凉是否要对他们动手,桓羿不管,但他不会任由这家人借着甄凉的东风,过上好日子。既然他们做梦都想发财,不惜将甄凉卖掉,那就让他们一辈子穷困潦倒,眼看着周围的人发财,自己却一直走霉运。
……
甄凉并不知道桓羿在为自己出气,她已经彻底将贾家人抛诸脑后,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给桓羿造势这件事上,没多久就有了主意。
“品香大会?”桓羿看着甄凉写出来的计划书,有些意外。
甄凉点头,“声势自然是大些的好。既然如此,倒不如大张旗鼓地弄,最好是成为定例,每年都办一场,三五年下来,自然外头人人提起香料二字,都会立刻想到殿下的名字。”
一旦成为标准,什么香料好,什么香料不好,自然都是桓羿说了算。
另一方面,他这样不务正业,就不会再有人将他跟朝堂正事联系在一起,也就没人会避讳他了。
桓羿点头,“的确是个好法子。”他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不如我去皇帝那里要一道旨意,如此一来,更是名正言顺了。”
“这……”甄凉反倒迟疑了,“陛下会同意吗?”
“放心,他肯定会同意的。”桓羿笃定地道。
这也不难猜想,桓衍一天不打算动他,就要一天维持这个兄友弟恭的幌子。可是桓羿这个年纪,总不能一直住在皇宫里,也不能一直不娶妻,否则只怕外间就要猜疑皇帝这个做兄长的了。
桓羿主动自污,他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怕还要不遗余力地推动此事,将桓羿牢牢地跟“不务正业”的名声绑在一起。
果然,他去了一趟勤谨殿,很快就带着皇帝的旨意回来了。
而这个消息,也迅速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有人欢喜,有人发愁,但所有人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在这品香大会上一鸣惊人。这品香大会的头名,可是会送进宫里的贡品,到时候,何愁不能天下扬名,卖出高价?
拿着皇帝的圣旨,桓羿也终于不用偷偷摸摸换装,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宫,与自己的王府属官们接触了。
毕竟他不能长留宫外,总要有人去跑腿办事嘛!
可惜甄凉这会儿倒是不能跟着他出宫了。
因为年过完了,金尚仪也已经彻底掌握住了尚仪局,摸清楚了宫里的情况,所以也就将那制定新的宫规的事,正式提上了日程。
而甄凉,也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桓安。
跟她想的不太一样,桓总管身上没有太多御前大总管的气势,若不是被几个小太监簇拥着,看起来简直丝毫不起眼,青布旧衣、满面尘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遍历人间沧桑的老头。
越是如此,她心里就越是忌惮。
宠辱不惊,必然是有更高的追求。这样的人自有信念,不能轻易打动。比起桓衍这个皇帝,倒是桓安更值得警惕。
现在他姑且算得上是桓羿的盟友,但这种不牢固的联盟能够持续多久,谁都说不清。
或早或晚,他们之间必然会有一番争斗。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正在跟金尚仪寒暄的桓安突然转头看了过来,看到他,眼中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这位就是在和光殿当差的甄掌赞吧?听说如今也是金尚仪的左膀右臂,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呐!”
甄凉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知道以桓安对皇宫的了解,不可能像桓衍那样被轻易糊弄过去,但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了解这么深。
甄凉不得不承认,金尚仪之前说的是对的,她自以为低调,其实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桓总管谬赞了。”她很快收敛起种种思绪,低头行礼,“甄凉愧不敢当。”
金尚仪也道,“总管就不要夸她了,年轻人哪里经得起?”
桓安一笑置之,果然将话题转到了宫规上。他对于后宫的管理,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大部分都是当年高皇后在的时候制定的,但也相应地做了不少修改,更契合如今的情况。
好在金尚仪也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容易说服的。两人互相牵制,都想争取主动权,倒是不至于弄出太过离谱的东西。甄凉在一旁执笔记录,倒是大致对桓安有了一点了解。
他是个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的人,但也不是不懂得变通。至于揣摩人心的功夫,更是炉火纯青,没多久就摸到了金尚仪的脉,进退都能卡着她的底线,偏偏又表现得十分坦荡,不会令人生厌。
好在两人都忙得很,能腾出来的时间不多。
等他走了,金尚仪忍不住吁了一口气,“不愧是太祖皇帝和高皇后都倚重的人,果然不可小觑。”
“陛下和皇后娘娘如今也十分倚重他。”甄凉补充道。
金尚仪闻言,目光闪烁不定,她本来是想借桓安的力来达成目的,现在只怕努力一场,功劳反而被他分去。之前是她小看了桓安,如今还得另外想个法子牵制住他才好。
甄凉见她有了防备,也不再多言。
……
接下来的日子,宫中一派平静,没有特别需要筹备的节日,一切不过按照旧例敷衍过去。
桓羿要出宫,甄凉便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尚仪局这边,亲眼见证金尚仪和桓安联手制定的宫规渐渐成型,自己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她跟桓安也逐渐熟悉起来,虽然心中仍然防备,但甄凉也不得不承认,桓安确实各方面都挑不出错,想要让人对他产生好感,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想到这样一个人才,上辈子彻底埋没,没等发挥就被桓衍处置掉,这辈子也不能为桓羿所用,不免有些唏嘘。
相比起宫中的平静,倒是宫外,随着天气逐渐转暖,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一是因为品香大会的事。不但京城的商人闻风而动,积极应对,就连京城之外那些产香的地方,听说了消息之后,也都带上自家的香品,赶到京城来参与这项盛会。
听桓羿说,连胡商都来了好些个。他们从西域带来了不少香料,这些香料从前就备受追捧,最稀有的甚至价比黄金,自然信心满满,要在品香大会上夺魁。
另一方面,京城如此热闹,也是因为各地采选出的秀女,已经陆续入京了。
秀女们入京,坐的都是一式的油壁香车,每逢看到这样的京城,都能引起不少百姓围观。京城百姓消息灵通得很,不多时就能打听到这个秀女是哪里选送上来的,家世如何,长相如何,虽然看不见车中的美人,但也免不了议论品评一番。
甚至秀女尚未入宫,就已经有人猜测起哪些能留在宫中,又能封什么样的品级。
要说所有秀女之中,声势最大的,自然是从江南来的。
江南水乡本来就出美人,何况今年江南的手笔也着实不小,别处最多也就送四五个人过来,他们一口气送了几十个!车队进京的那一日,可是好一番热闹,引得半座城的人都来围观。
听说除了官府遴选的秀女之外,还有一部分是江南富商主动献上的。
年初皇帝更改了对江南的限制,允许百姓自行处置土地,又撤销了商人每年兑换盐铁茶券的上限,可是在江南掀起了好一番的波澜。听说今年江南有九成的土地要改稻为桑,人人都在盛赞皇帝的贤明,商人们更是感恩涕零,才会主动献上这么多美人。
世家富族教养出的女儿,自然不是民间女子可比。本来选秀也选不到她们头上去,但是为了感念皇帝的恩德,商人们还是主动将族中女儿送来了。
这个消息,倒是让嘉义侯府松了一口气。
虽然要担心这些精心培养的女孩入宫之后成为劲敌,但有她们在,陈瑾县主的存在也就不那么扎眼了,至少不会被人议论堂堂县主却自降身份与民女为伍。毕竟江南的商人大都是世家大族的旁支,这些女孩的姓氏,说起来也荣耀得很。
三月底,各地的秀女尽数送至京城,经过初选之后,二百名秀女都被送入宫中,安置了下来。她们要在这里接受各种规矩礼仪的教导,之后再经过至少三次的选看,最终的人选才能留下。
要安排好二百名秀女,显然不是一项简单的差事,整个六宫局都动了起来。
尤其是尚仪局,等人安置好了,教导规矩礼仪诸事,都是她们的职责。好在宫规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只等皇后审阅,金尚仪便将精力都放到了秀女这边。这是给皇帝选嫔妃,她自然要亲力亲为。
甄凉跟着她,自然也被分派了差事。
因她字写得又快又好,就领了整理文书的工作。不但要将每个秀女的资料都谨记于心,还要挨个验看,确认身份,以免有人冒名顶替。
结果这一看,甄凉竟是在这群秀女之中,见到了几个熟人。
这么说也不确切,应该说是上辈子的熟人。所以此刻,她认识对方,对方却不知她是谁。
好在以甄凉的城府,纵然再怎么惊诧,也没有在人前表露出来,按部就班地确认完了所有人的身份,回到临时办公的地方,才将这几人的资料翻出来,细细查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她们竟然个个都有名有姓,身份完全挑不出错来。
甄凉将资料翻了好几遍,心底的波澜已是山呼海啸。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了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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