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雪纷纷,庄家宅邸的书房中,点着一盏昏黄的灯。
一张檀木大书桌后,是几列厚重的书架。一个褐面短须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那张大靠背椅子上,手指间夹着烟,眯着那双鹰隼似的眼,在慢悠悠地吞云吐雾。灯光映刻着他面上深刻的纹路,因微微侧过了脸,给了人一种阴郁而沧桑的感觉。
正是庄文光。
庄行霈坐在桌子的对面,微微低头,不见平日的浪荡,两只手放在了膝上,恭敬地汇报着近日的事况。
这对父子面对面地坐着,外形却找不到什么相似的地方。庄行霈更多地遗传了他那位美丽的生母的相貌——当然了,若不是她真的很讨庄文光欢心,庄文光也不会在她怀孕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生下儿子,在她癌症死后,还将这个私生子接了回来。
只是也仅限于此了。因情爱而来的一丝丝偏爱,会随着那个女人在庄文光的回忆里的淡化而消失。
很残酷,也很现实。
不过,庄行霈心里觉得败局未定。
庄文光再怎么风流,儿子也只有两个。
都是各凭本事去争而已。
听完了庄行霈的汇报,庄文光淡淡地点评了几句,说他干得不错,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扫了他一眼,脸颊边,那泛青的胡茬轻轻动了动:“不过,上次让你办的海运那事,有些操之过急了,得改。”
庄行霈按在膝上的手指蜷动了一下:“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慢慢来,才够稳打稳扎。除了这个之外,其它都不错……你适应得倒是很快。”庄文光沉默了一会儿,直起身,将那粗粗的烟搁到了银质的烟灰缸上,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文件袋,抛到了桌子上:“这里倒是有一件很急的事,是要你去做的。”
庄行霈撕开了文件袋,扫了里面的纸张几眼,有些惊讶:“徐启宏有个儿子,在我们的地盘里?”bïmïġë.nët
徐启宏是北方的大军阀,当年却是从西南发迹的,人生几次大起大落,遭遇多次变故都没有死,还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高,人生经历堪称传奇。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徐启宏年已五十余,膝下却无一个孩子。有过两任妻子,情妇和红颜知己更是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给他生下过后代,闺女儿也没有。
唯一有过的孩子,是徐启宏的第二任太太的。怀稳了的时候,徐启宏那叫一个喜气洋洋,恨不得敲锣打鼓,弄得人尽皆知。最后那孩子却没活着降生。只能说是没有孩子缘了。
就为这事,徐启宏不知道已被与他不对付的人暗中嘲笑过多少次了。事业做得再大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绝后了?哪天死了,连一个给他送终的后代都没有。
庄行霈迟疑道:“这情报说徐启宏有个已经成年了的儿子……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不光彩的事,徐启宏自然不会提。”庄文光的语气染上了嘲意,冷哼:“也算是老天待他不薄了。他供着的老婆、盼着的儿子,一个都没来。反倒是年轻时最没希望留下的儿子,活着长大了。”
“怎么说?”
“当年的徐启宏还是个愣头青,刚有点成就时,就被亲信出卖了,当时他有一个怀孕的妻子。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为了争得最快的时间逃跑,这家伙明知道家小肯定会被报复,也还是抛弃了她,直接跑了。结果,他老婆和腹中的儿子,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劫。他本人却没跑掉,被仇敌打到半残,还丢了一条腿,最后被乱枪扫射,跌进了死人堆。”庄文光后仰着,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口烟雾:“他的敌人以为他死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最后他却活下来了,靠着吃死人肉,爬出了那个地方,再改名换姓。”
“……”
“最后护着他的亲信,自然也被他吃得只剩下骨头。”
幽幽的鬼火,在庄行霈的眼中跳跃。
他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说话。
“是个狠心的人,对吧,狠起来六亲不认。不然也干不到今天这个位置。”庄文光微微一笑:“可惜了,人不能鱼与熊掌得兼。他这么多次都捡回了命,老天爷心想哪能让他便宜都占全,偏不想给他留后。越是生不出孩子,就越会想起当年的孕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结果,就在几个月前,他真的收到了情报,说当年的妻儿未死,如今还生活在西南一带。”
在当今战火纷飞的时代,不仅充斥着枪林弹雨的明战,也有着情报网络的暗战。凡是有点势力的军阀,在彼此的地盘安插间谍,获取情报,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没人能杜绝自己地盘有间谍出现,也无法杜绝信息渗透,只能对此作出相应措施。
这不,徐启宏通过探子知道了西南地区有他儿子的踪迹的消息,不也被他身边的人卖给庄文光了么?
庄行霈继续往下看去。
情报中提到了,徐启宏得到信报后,虽是狂喜,却克制着,未有打草惊蛇,派了人秘密地打探了,确定消息属实,今日已派人混入了西南,来接走儿子。
徐启宏对这个儿子势在必得,也非常小心。他深知,眼下自己与庄文光水火不容,而儿子又是他的弱点,他的痛点,若是被庄文光先一步找到了他素未谋面的儿子,那么,他的儿子重则被杀掉,轻则沦为人质,甚至可能会被洗脑、渲染当年与母亲一起被抛弃的仇恨,见面后对他这个亲生父亲刀剑相向。
看看古时候打仗的敌国,质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就知道了。
问题就是现在双方都是在黑暗里摸索,不知道对方的底牌。茫茫西南大地,找一个人可比大海捞针。更不知道徐启宏掌握了多少信息。反过来亦然。
现在是谁更快得到更多线索,就能获胜。
庄行霈沉声道:“父亲,您的意思是……”
庄文光眉眼流露出了一丝戾气:“徐启宏的儿子,是生是死不是最重要的,我只要他走不出西南。”
“我明白了,父亲。”庄行霈的眸光微微变化了,低头,继续往后翻页:“徐启宏的妻子没有任何信息,儿子除了年龄,别的特征都很模糊。还有没有其它显眼的特征?不然排查起来,不仅费时费力,也会打草惊蛇。”
“确实没多少条件,不过,徐启宏有一枚狼牙形状的吊坠,据说是十几年前就有的了。当年,他是西南地区出去的,那个地方的风俗,是以狼为神,在定亲时会交换这样的饰品,说不定他的妻子手里也有一枚……”
说着,庄行霈已恰好翻到了那一页。
定睛看到了黑白照片上,那枚似曾相识的吊坠,他的瞳孔便是猛地一震,指节仿佛也颤抖了下。
庄文光不动声色:“怎么了?”
庄行霈轻吸口气,口吻恢复了自然:“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种饰物会不会挺多一模一样的?”
庄文光不客气地道:“扯淡,又不是用模具做的,怎会有那么多一模一样的?就算有一样的,不是也帮你划定范围了?总算是有个方向,比你瞎抓好吧,再查查那些人的来历,不就能筛选出那人了?”
庄行霈点头称是。
“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庄文光起身,走到了儿子身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永年只懂得玩那些公子哥儿的艺术,到了要干正事的时候,能派上用场的就只有你了。好好干,不要让我失望。”
没有看漏庄行霈面上那一闪而过的喜色,庄文光背着手,朝门外走去。
他这个私生子,能力是极好的,骨子里也遗传了他的那股狼性。不过,究竟哪个儿子才有资格继承他的家业,不至于让外界戳他的脊梁骨,暗暗讥笑他抬了一个出身上不得台面的儿子做当家——庄文光的心里门儿还是很清的。
……
自从上回被庄行霈看见了那张画,俞鹿的心神,就一直很不安宁。
尽管她瞬间就夺回来了,但庄行霈该看的肯定都看见了。
那种越发浓重的不安,不是她的臆测,也不是单纯的直觉。
因为她当晚回去后,进度条无缘无故上涨到了80%。
庄行霈又不是主角,和他产生了交集,是不该影响进度条的。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副画被他看见了,对阿恪的命运是有影响的。
但她旁敲侧击过哥哥几次,阿恪那边似乎一切正常。如果庄行霈确定了阿恪是徐启宏的儿子,一定会告诉庄文光,并采取行动。阿恪周围是不可能那么风平浪静的。
所以,俞鹿猜测,也许,是那副画让庄行霈起了疑。可因为画上没画人脸,庄行霈一时之间不能确定她画的是谁。
这是她这辈子最感激自己没有画完一整幅画的时候。
对了,还有她从士官营的暂住宿舍离开时,神差鬼使地抹掉了自己的登记记录的事儿。
模糊自己的踪迹,果然是能保护阿恪的。
想明白后,俞鹿就跑去对俞鹤辞软磨硬泡,让他千万不要和庄家的人多提阿恪的事。
俞鹤辞不知道她为何有此请求,但在这种小事上,他向来不会回绝妹妹,就点头答应了。
知道自己也许闯下了大祸,庄行霈很可能已经在监视她最近的行踪了,为了不让火烧到阿恪的身上,俞鹿不得不将“让阿恪通不过考核”的目标暂时放下,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一次都没有去找过阿恪。先是在家躺了一两天,第三天,她拿起了画板,如无其事地去了自己常去的画室。
只是去到了画室,她就隐约感觉到了氛围的不同往常。询问了那洋人画室老板,得知他们画室的那些素描的模特,近日不约而同地失踪了。有的请了辞,有的直接旷工。
在那洋人老板的抱怨声中,俞鹿浑浑噩噩,心惊肉跳地抓紧了自己的画板。
果然,都是她那张画引发的……
庄行霈不知道她去过找阿恪,因此,只从她平日的活动轨迹里,猜测画中人是画室的模特。
俞鹿在画室里,心不在焉地待了一个下午,就匆匆回了家。
平生未曾遇到过这种事,像是头顶悬着刀尖,偏偏紧张和害怕,都无法与任何人诉说。更不能提醒阿恪快跑,不然就等于直接暴露他了。
之后的几日,大概是出于鸵鸟心态,俞鹿称病没有外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直躲在房间里画画。
连夜里吃饭,也是很少说话,早早就丢下碗筷回房间去。不过这段日子,她母亲忙着去各种慈善派对,她父亲和哥哥则都忙得很,晚餐经常都凑不齐人。
不知是不是龟缩的心态出了奇迹,之后,就再没听说城内有大事发生了。
俞鹿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等变故发生时,她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星期后的事。
到了晚餐时刻,俞鹿步出了客厅,却发现佣人们都在忙碌收拾着什么,而俞夫人则在和管家说话。
俞鹿不解地问:“妈,这是怎么了?谁要出远门吗?”
“还不是你哥哥?”俞夫人回头,看见是女儿,捏了捏她的手,语气带了一丝抱怨:“突然就说有紧急要务要出海去,今晚十二点就要出发了,得在那艘叫独角鲸号的轮船上待大半个月。我还不得收拾点东西给他带去?”
俞鹿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独角鲸号,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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