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都市小说>侍君>第 55 章 谋算
  是夜,月明星稀。

  司徒骊伏案批阅奏疏,燃了通宵的宝蜡光影渐黯,忽地,烛光颤了颤,此方天地乍然明亮起来。

  屏退了守夜宫人,画眉伤着,百灵谨慎,如今的昭明殿谁敢违逆她的意思?

  蹙了眉尖,司徒骊顺着细微声响传来的方向,凌厉看去。

  隔断内间与外室的帘帐侧,只着单薄中衣的少年站在宝炬前,拿着发簪耐心地逐一挑着灯花,朵朵烛光渐次亮起,明黄光晕顺着修长指节氤氲开来,俊秀侧脸温润,衬得此间气氛暖融。

  揉按了下鼻梁,沉迷政务的女帝陛下,总算想起今夜她翻了后宫的绿头牌。

  “卿自安睡便是,何必起来。”

  司徒骊回头,放下手中已批复好的奏疏,又拿起新的一封,语气淡淡,听不出甚情绪。

  裴恪回首,有明显的愕然,似是未曾料到竟惊扰了她,忙轻声告罪道:“陛下为国事操劳至此,目不交睫,臣侍惶恐,怎能安寝。”

  他怀着忐忑而来,唯恐同三年前般又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美梦,在榻上辗转反侧。然夜色已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人来了,却只在外间,并不入内室。

  他披衣下榻,原本是自认知情识趣,欲要向对方表明自己愿意回避,怎知——

  裴恪的目光掠过桌案上那堆叠得如同小山一般的奏疏,懊恼自嘲道,你啊你愧为读书人,满脑子情情爱爱的,陛下政务繁忙,多少要事等着决断呢。

  于是隐在帘帐后的人,小心翼翼地欲要折回内间,途中顺手挑亮了旁侧的宝炬灯花。

  那封新奏疏翻开,礼部尚书的笔墨陈列其上,奏请的却是有关本届科举的事务。

  少年清润的嗓音传入耳间,规矩至极,还带着些许的酸腐气,司徒骊眉梢微挑,心里几不可察地一动,忽然想起这傻小子原也是科举出身……

  她侧首,向他招了招手,“既睡不着,便过来伺候孤笔墨。”

  遣词造句颇为颐指气使,但语气腔调并不居高临下。

  自然,裴恪作为女帝忠实的倾慕者,也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就是了——他步伐迅速,忙不迭地上前,连头发丝儿都透露着满溢的轻快。

  只是才拿起墨条,还未在砚台里转悠两圈,那让他研墨的人却闭了凤目,丹蔻敲在那封彻底摊开的奏疏上。

  “孤只略知些帝王论,不曾通读过四书五经,卿是探花郎出身,不若替孤捉刀代笔,拟几个科考纲要?”

  墨条在砚池中打滑了一下,裴恪的指尖颤了颤,敛了笑意,好半晌才斟酌道:“后宫不涉政,臣侍惶恐。”www.bïmïġë.nët

  “又惶恐?”司徒骊睁开凤眸,抬眼去瞧身侧低眉垂目的人,笑道:“好像孤的后宫倒是没这说法,若真如此,也问罪不到你头上。凤后千岁还没这个顾忌呢。”

  他怎能跟谢氏宗子比……

  裴恪依旧谨慎回道:“且臣侍资质普通,三年不见经卷,旧年所学业已荒废,实在不敢妄为。翰林院各位大人专研此道,再者朝中诸多——”

  “停。”司徒骊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去,纤细两指轻轻拈合了他的嘴唇,“生怕又出事,孤推你出去顶锅是吧。你既无背景,能抵多大事?过于高看自己了。”

  裴恪眼睫颤了颤。

  见状,司徒骊倏地抽回手,冷了腔调,道:“只是今次孤却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在命令你。裴良侍,你敢抗旨?”

  裴恪怔了怔,愣神半晌,只得答道:“臣侍不敢。”

  仿佛此时在觉出深夜的凉寂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缓缓搁下墨条,去拿笔架上的朱毫。

  灵魂像是一分为二,另一半飘浮在半空,目送着自己脚踏利刃、奔赴亡命之途。

  “算了。卿这副沉重模样,倒像是孤强逼着你去死一般。”

  司徒骊按住了他拿起朱毫正要下笔的右手,淡淡道:“孤另寻一人便是。”

  话音未落,裴恪忽地伸出左手,从旁侧笔架上改拿了其它朱毫,去势刚健,下笔迅疾,眨眼间便在那奏疏上书下了一行大字。

  ——正是几道科考策论题目。

  司徒骊松开了手,凤眸微眯,见不远处窗棂上残映的那抹黑影已远去,遂向后仰倒,倚靠在盘龙高椅上,下颌轻抬道:“卿为何又愿意了?”

  庆幸夜色深藏了自己耳垂透露的热意,裴恪默默地移开目光,嚅了嚅唇,讷讷道:

  “却是不想陛下再寻他人。若您真需借刀,臣侍惶恐,愿为利刃。”

  **

  司徒骊最终究竟是否采用了那几道论题,裴恪不得而知,目今回忆起来,就连说出那句话后,他能回忆起来的对方面上浮现的神情都是模糊的。

  那夜仍是甚旖旎□□都未发生。

  且自那夜后,接送司寝侍卿的大力太监们再也没来过,只听说另外几宫阁暮色渐深时,常见他们的身影。

  每每此时,裴恪就又会庆幸自己身处的玄都阁,是离女帝的寝宫昭明殿最近的地方了。

  寅末起来,天光未明,那处御驾隐隐,轮毂滚动声似雷震,从内宫渐向外朝,能听半刻钟的响。

  他如闻仙乐佛音,虔诚替她祷告那一日的诸事顺利、平安康乐。

  哑仆常在外廊上藏着,打着哈欠,也无嘲讽,沉默地陪裴恪风露里等待某人再乘着晨曦归来。

  为此,裴恪起初总是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对其保证道,自己不会出玄都阁大门,再心动也不会行动,只是看看而已,不必哑仆守护安危。

  但哑仆的回应是,冷嗤一声,比划道——当谁没有过青春年少?我当年隔着宫墙看姑娘的时候,你小子还活在上辈子呢。少年慕艾冲动起来还有甚理智可言?

  那是哑仆头次提到自己的私人感情。

  大楚的内官皆是幼年入宫,他爱慕的姑娘要么同是宫侍,要么便是……

  于是裴恪敛了好奇心,没有追问对方,回身自顾自地等自己想等的人。

  哑仆笑笑,残缺面上,泛起或深或浅的褶子,不怎么可怕,反而极为和蔼。

  但这日,裴恪照旧星夜起身,痴立阁楼时,却不见哑仆行踪,他无暇多想,只道是对方对自己放了心。待到御驾重归昭明殿,他下了阁楼,哑仆却又忽然出现。

  穿着身不知从何处寻摸来的内官服饰——应是出外办事没来得及脱下来的。

  青天白日直接杵在里间的槅扇内侧——槅扇外便是来回走动的几个小火者。

  面带急色似乎是——

  还看什么看!你快摊上大事儿了!还不快滚过来商量该怎么办!哑仆张牙舞爪的比划着。

  裴恪心有所觉,走近,先是对外间的小火者们说自己尚还疲倦,须再休憩一会儿,如此屏退了众人后,方放下帘帐,道:“您直言便是。”

  哑仆一脸沉重:今日朝议出了乱子,有御史当堂上告本届科举舞弊。

  裴恪抿唇,倒是镇定,道:“陛下作为女帝,亲政自是碍了许多人的眼,会在本届科举上使绊子也不足为奇。”

  然陛下亲拟的那几道论题泄露了!哑仆睁大了惯常耷拉的眼睛,看他像看个傻子,激动比划道:你知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是身边人漏的题!眼下内宫里已经有风声在传了,说是陛下夜间就寝时都是习惯屏退宫人的,能接触到科举考题的只有几位侍卿——那几个都是高门出身各有靠山,你猜猜,这黑锅最后会盖在谁头上?!

  “我。”裴恪干脆地接了话,又慢吞吞地补充,“倒不能完全说是黑锅,至少——”

  他认真地看着哑仆,肃容正色道:“那却是我拟的考题。”

  哑仆满脸惊异,此时看他已经不像是在看傻子了,简直是在看疯子,他比划的动作艰涩:咋想的?嫌命太长了急着去见你家祖宗?

  裴恪眨了眨眼,乖巧地笑了笑,说出一串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不是您说要想吃好这碗软饭,还得变着法儿去争宠吗。可我人笨拙,即便是卯足劲也比不上那几位——如此,只得别出心裁,富贵险中求了。”

  哑仆眯了眯眼睛,心知他没说实话,但心却是揣回了肚腹里:行吧,是我杞人忧天,看你这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想来是死不了的。你家陛下提前给你服了定心丸?

  裴恪微微带笑,却是没作声,回身进了内间,作出一副依前言要休息的模样。

  只是,在哑仆不曾看见的地方,他的指尖从未停止过颤抖。

  再后来几日,裴恪去阁楼上的时辰却是越发早了,有时候甚至是刚刚睡下没一会儿,便披衣起身。

  哑仆年纪大了,受不得这种折腾,每每都骂骂咧咧,然而骂归骂,却从未让少年落单过——他已得了风声,科举重启,内宫处置了一波嚼舌根的人,虽隐约还有些风言风语,但到底没牵扯到几位侍卿身上。

  但哑仆这次没跟裴恪说,裴恪并不知道。

  因而他还在等,他在等是会先等来那个人,还是先等来那个人下达他的死期。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55 章 谋算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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