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定是因为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对,就是这样!
裴恪缓缓转头,却见司徒骊狭长的眼睫微垂,眸光下行,凝视着檐下庭院青石板上拉长的疏疏朗朗的残影,朱唇微翘,仿若在微微浅笑。
——那是女帝应对很多人时变幻最熟练的招牌式面具。
于是裴恪便知道了,方才突兀听见的谢檀之的嗓音不是幻觉。
就像话本评书里,配角或炮灰暗搓搓想搞小动作,总是能被英明神武的主角从天而降打断斥止……
不,不应该这样类比!
他不应该早早就把自己定位在配角炮灰的位置上,说不准老天爷就给了他主角剧本呢!
而且他这名义上的小房挖正房墙角,虽被正房逮了个正着,其实也不算违背道义,毕竟大家都是有礼法支持的……
然而自我说服无数遍,裴恪遇上谢檀之,因昔年阴影兼眼下彼此境况,还是矮了气焰。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嗓子眼里好似堵了枣核,吞不出来咽不下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知何时,龙涎香的味道已近在鼻尖。
裴恪感知到女帝莫名地探身过来,流云般的光袖张来,揽上他的肩背,丹蔻在自己蝴蝶骨上划过,没抓牢,干脆又往下移了移,这次直接扣紧了他劲瘦的腰肢。
“……陛下,这……”不太合宜吧。
僵硬地看了看自己腰上明显属于女子的柔荑,裴恪被女帝突来的动作震得如被雷劈。
他很想说,陛下您行行好,就搁我在这屋顶上一人待着吧,也不妨碍您跟凤后联络感情,而且这上面风光挺好的,真的……
主动示敌以弱和被默认就是个废物那是两码事!
但司徒骊会理会身畔某人的小男人心思?自然不会
因而裴恪仍在试图挣扎时,耳廓掠过一丝热气,便听女声短促冷厉:“闭嘴!”
下一瞬,即落到了地面。
突兀地跃起,快速的下坠,那种无法言喻的失重感让本就失血过多的裴恪几欲作呕。
于是到了地面上,他还下意识地攀住司徒骊不放。
更甚者,因裴恪比司徒骊高了半头,双臂大张仰着头时,从某些角度看,像是他将对方整个人环搂在怀,不分你我,嵌进了骨血里。
女帝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蜷着身躬着腰,下颌不自觉地在女帝的肩上蹭了蹭。
女帝略略瞪了他一眼。
他揉了揉鼻尖捂住嘴巴,缓缓抬眸,圆钝钝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半开半阖……
女帝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浑身一激灵,猛地后退唰地站直,摇摇晃晃地站稳了!
裴恪眼珠子极缓慢地转了一圈,被搅成糨糊的脑仁儿总算清醒了不少。
他嘴角扯起一个文雅客套的笑弧,转身颇虚伪地拱手作揖:“下侍见过凤后千岁。”
所顾方向寂静无声,只闻得风过树梢的尾音沙沙作响,倒是左侧随风传来一阵阵的、若有似无的清淡檀香。
“……”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裴恪定了定神,方适应了檐下宫灯昏黄的光晕,看清了前方无人。
“噗嗤”不知是谁个突兀地笑了一声。
“裴良侍,我家殿下在这边儿,你这……”m.bïmïġë.nët
左畔不远处蓦地明亮起来,挑灯的太监匆匆赶来,边为谢檀之披衣边抱怨,抬头见裴恪不远处的树荫下还站着个高挑的女子,猛地住了嘴。
“下侍见过凤后千岁。”裴恪低首敛目,再次行礼。
但谢檀之无视了他,而他所敬爱的女帝陛下……
眼下也只顾着跟谢檀之两相对望。
咬紧牙关,裴恪错觉喉咙中有血气上涌,渐渐地,鼻尖好似也嗅到了那股味道,什么龙涎香,檀香,通通都被那扑鼻的血腥味遮掩。
木然的视线下移。
他愣住了,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淌了那么多血啊。
可惜,实在可惜,才上身半日呢,好好的雪缎披风就这么污了,果真是……
拙夫扮不得谪仙。
或许是身上难受,心里就容易跟着闷闷的,裴恪乐天不起来了。
他恍惚间,也忘了自己惯来苟且本分的行事原则,收回了行礼的动作,缓缓挺直了脊背。
灯影阑珊中,裴恪遥遥直视谢檀之。
青年身着华贵端方的喜袍,就连披风都是一袭明晃晃红艳艳的玄朱色,但他静静地伫立在那儿,站在檐下,便把整个洒金雕画的檐下都衬得清高孤傲起来。
那种恨不得在头上顶着‘老子就是天仙下凡’的世所罕见的气质,一下子就把裴恪拉进了多年前的阴影里。
本朝除了谢、陈、王、韦四大世家,其实在三年前还曾有一股新贵势力。
——裴家。
不才正是如今狼狈落魄,靠吃软饭为生的女帝良侍裴恪的本家。
裴家若非在崛起的半道夭折了,未必就不能成为大楚的第五个贵氏。
而在裴家没落中,谢家便是推手。
谢家出了绝大部分的力,而其他家,实则只是作壁上观罢,末了顺手向谢家行些便宜事讨要些好处罢了。
为何如此?
后宫争斗起伏细究来皆关前朝风云变幻,反之也亦然。
裴家在二十几年前曾出过一位宠妃,其专宠程度不亚于后来的谢家陪侍出身、没什么名分只有个劳什子虚衔‘青芫夫人’的司徒骊的生母谢明柔。
其人贫家小户出身,从宫婢做到御前女官,再从御前女官被永康帝亲册为四妃之首的贵妃,不过短短两年。
裴贵妃是大楚宫廷史来攀高枝最有手段最成功的女人,没有之一!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裴家族里都是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农,本支子弟别说功名在身,连识字的都少!
要找点说得过去的由头荫封很难,将那老老少少迁来京城闹了笑话更难……
永康帝犯了难。
但裴贵妃是个机灵人儿,当即就一封密信传回了家乡,让老家人干脆从旁支邻里挑些有天分的书生学童过继,转头就朝永康帝撒娇,左一句‘陛下啊臣妾身份卑鄙,这是家族受了荫封也改不了事实’,右一句‘但族里有些好孩子将来长大了也想报效大楚’……
最终,永康帝特赐裴家子弟从小到大,免考进各大名声斐然书院的资格。
裴恪的父亲便是当年为求出人头地、将来显达,过继给裴家主支的贫苦学子之一。
然而,除非永康帝再下旨凡裴家子弟科举入仕一概免考,便是过继给了裴家又如何?裴家祖坟里又没埋着文脉,以前鲁鲁钝钝连童生试都考不过的人,也不是好书院上着,就能突然文曲星附体,逢考必过,直上青云了。
于是,那批人中,后来最出类拔萃的裴恪他爹,也不过只考中了秀才,且因常年苦读熬干了心血,撇下孤儿寡母,直接病逝在回程途中了。
庄稼户最迷信鬼神,得出结论:这多晦气啊,明摆着老天爷不喜考中的对象是裴恪他爹。
且老病秧子留下的孩子,看着也是孱弱的,万一扶持到半途又犯了他爹的老毛病怎么办。
于是干脆又把裴恪那支分了出去。
那年裴恪尚且年幼,跟着寡母住在风雨飘摇的裴家老宅,哦不,是老茅草屋中,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要好好读书,以后一定要让母亲住上本家那种青瓦房!
但他还来不及实现自己的目标,没过几年,他那熬夜做绣活供他读书的寡母,也在某夜撒手人寰了。
走时,手里还紧紧攥着绣棚,上面是绣了一半的金线牡丹……
富贵逼人的金线,雍容华贵的牡丹,那得是什么样金枝玉叶才配得起啊。
裴恪知道,反正是他辛苦劳作的老娘配不起的,也是他们这样的贫家小户配不起的。
他娘熬干心血,也不过是为了给这个家挣口饭吃罢了。
就像他爹苦读,也不过是想得点学俸给他娘添身新衣。
他哭到声嘶力竭,哭到气息奄奄,哭到晕过去又醒过来,到底明白爹娘再也活转不过来。
而这种事是愿打愿挨,怪不得谁去。
裴恪没放弃进学,他从来明白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既然用了裴家的姓,借了裴家子弟的名头,那就得想办法挣出自己的一片天来。
许是老天爷也觉得戏弄够了他这一家,对孤儿裴恪宽容了不少。
他过了童生试,又接连中秀才,最后甚至成了震惊省府的十四岁举人!
裴家本家向他伸出橄榄枝,裴恪本就对裴家并无怨怪,接了也就接了。
但是后来……
他真后悔借了裴家这股东风就读青鹿书院。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10 章 阴翳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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