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风儿刮得纸糊的窗棂啪啪响,里间还有这么个不省心的主儿在折腾,哑仆张口,无声地嘟囔了几下,就披衣起身,从床缝里摸出半截蜡烛点亮,脚步蹒跚地往里间去。
摇晃的床柱被踹停,裴恪当下屏住呼吸,后又反应过来如今他这广陵阁算冷宫,实在不可能有甚危险,才放松地继续呼吸。
只是仍旧有点懵,哑仆作息一向好,咋半夜还醒着。
于是反倒从床帐的破洞里探出半个脑袋瓜,问对方:“奇了怪了,怎么你也睡不着?”
我为什么睡不着?
哑仆翻了个白眼,捏着蜡烛往胸前靠了靠,指了指自己快要垂到颧骨的眼袋,再指指裴恪,愤怒比划:你说呢!
裹成茧子的裴恪打了个哈欠,掀开帐帘,费力地往旁边挪了半身,拍拍床槛:“既然都睡不着,那咱就聊会儿。”
烛火闪了闪,蜡油缓缓滴在哑仆的虎口处,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
他似未有所觉,只是啐了裴恪一口,恨恨比划道:半夜三更,乌漆嘛黑,逮着哑巴聊?真缺德!
裴恪眼睛睁得圆圆的:“诶诶,等会儿,慢着点儿比划,晃得眼睛疼,我看不清。”
快成残影的动作停了,哑仆撇嘴,想了想,还是从旁侧端来条板凳坐下:聊什么?又要聊您那悲壮的爱情?
两条半腿的凳子被他坐得稳稳当当,裴恪见怪不怪,讨好地从被窝里摸出个锈迹斑驳的怀炉递过去:“天儿冷,怕您受凉。”
哑仆鼻子哼出口气儿,翘起兰花指接过,微侧头亮出残缺的半只耳朵:说吧,听着呢。
“这次不聊情爱,咱谈谈将来的路怎么走。”
裴恪端坐,忽略身上将他脖颈围得密不透风的被条,颇有些郑重意味。
他长叹一口气道:“仔细想了想,要想安安稳稳的从情敌手里抢这碗软饭吃,好像也不太容易,咱得有个章程。”
哑仆慢吞吞地挠挠头皮:是你,不是我,别说咱。
“行吧,是我想吃好这碗软饭也不容易,您向来有高见,帮我寻思下?”
哑仆尾指一挑,往他被条上弹了几撮火星子,吓得裴恪装相的气质拿捏不住了,差点从榻上摔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连连拍打周遭,气得咋咋呼呼:“干嘛呢,万一烧起来了,宫里纵火是要下水牢的!”
就这鸟大的胆儿!
哑仆冷笑几声:火烧眉毛知道跳了?刀落脚背知道叫了?白日里不还挺乐呵的!
白眼一翻,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个卷轴,扔给裴恪,呶呶嘴:这是个好物件儿,给你了,别总说我对你不好。
“嗯嗯嗯,记着呢。”裴恪敷衍地点点头,从被缝里伸出只手来,没当回事儿的随意接过:“我肯定给您养老送终。啊——”
“什么东西!”
惊叫着丢开,卷轴被重新扔回哑仆怀中,裴恪脸色苍白,惊疑不定,手还在控制不住打颤:“不带这样吓唬人的。”
稍微冷静下来,他抖着声儿确认:“您老哪来、哪来的这东西!真的,还是伪造的?”
想了想,又给自己俩耳刮,只是收着手,没舍得用力:“瞧我这蠢话问的,真的得死,假的得死,一样是死,顶多区别下怎么死……”
“我能现在把自己眼睛戳瞎了,当作没看见么……”
“不行不行,白天那么多人都知道我看得见,晚上却瞎了……”
他不停碎碎念,念得哑仆头疼,掏掏耳朵,都懒得看那扶不起的蠢样!
展开卷轴,直接怼到裴恪眼皮子底下,见裴恪要闭眼,就把蜡烛往前凑,作势要烧他那破烂的帷帐。
“别别别,我看,我看还不行嘛!”m.bïmïġë.nët
翕开条眼缝,裴恪眯着眼睛,借着烛光,把那展开的卷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压根没法再自欺欺人。
那卷轴边是赤金色的,镶嵌的白色绢帛上无字,但却并非完全空白。
右下角落里落了一方端严的刻章印记。
——是年前才御驾宾天的永康帝的私人玺印。
这若是真的,也就是说,无论在上面落笔什么,最后都可以强按作先帝遗旨算。
裴恪僵直着身板,视线放空,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当下在想些什么。
见裴恪看清楚了,哑仆慢条斯理地收回卷轴。
他隔着纸糊的窗屉子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得是丑时中了,再过个时辰广陵可能就有来人,顾不上再让面前这个傻小子继续思考人生。
他戳醒裴恪:不是让我给你寻思?这就是我的高见。
裴恪回神,小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这哪成?给我一百个胆子……”
哑仆打断他的话:一百个鸟胆也没你这猪头大,少废话,就说敢不敢。
“不敢!”裴恪飞快地说。
哑仆气得闭眼,忍了又忍,才按捺下自己的暴脾气,带着点儿哄劝地继续比划:又不是让你谋朝篡位,你真那样别人也不敢信!只是帮你得个名正言顺的高阶位份,这样才能从情敌碗里抢软饭,不然连剩饭都落不到你头上……可以给你打包票,我来书写,没人能看出是伪造的。
永康年间,多少内旨都是出自他手,只要玺印是真的,何谈伪造。
为了让裴恪下定决心干这一票,哑仆基本是把自己老底儿都掀开摆在了明面上。
双眸低垂,裴恪注视着自己投射到地面蜷缩成一团,从而显得有些卑微的影子,原本黑亮的瞳光也跟着黯淡:“说是那样说,可她本来就嫌弃我这个麻烦,按她脾性,所有布局以外的意外都不该存在。我能苟活至今,靠的就是够能苟。若我要冒头,她必是第一个取我性命的。”
且……我这个麻烦,其实也不想再给她添麻烦。他在心底默默说着。
哑仆恨铁不成钢,早知道这般不争气,他就不把自己这点最后老底儿给掀开了。
郁闷地把卷轴重新贴身藏好,他佝偻着腰背,注视着手心仅剩一丢丢的蜡头:行吧,烂泥不想糊上墙,我也不能硬逼。那你翻来覆去半宿,自己的打算呢?说来听听。
谈到这个,裴恪立即恢复状态,挺直腰杆,精神百倍,拿出了立志要做女帝后宫未来百年常青树的劲头。
他分析道:“凤后吧,老熟人,性格高傲长得美,只要我不搞事,他肯定懒得收拾我。”
哑仆嗤笑:但他那靠山亲姑母,太后娘娘肯定得收拾你,那是个眼里容不得丁点儿沙子的狠角色。
提到太后,哑仆眼中逸出一丝狠戾。
裴恪悻悻点头:“也是,要不然三年前陛下的元服礼,人选也不会从章公子变成我。”
不动声色就给外甥铲除了唯一劲敌,那位青梅竹马章公子都被逼得超脱俗世,一心出家了。
“也不知道剃度没?”裴恪扒拉着手指头:“待在冷宫就是这点不方便,与世隔绝,什么都不知道。”
思量了下,他又煞有介事地竖起第二根指头:“万一没剃度呢,得把他加上。”
青梅竹马白月光,那可是自己的劲敌。
就算对方真当了和尚,也不能漏下!
有人吃味儿,有人抓住时机添油加醋:就是跟你长得十分肖似那位?三年前就听说陛下是把你给当替身了,啧啧啧,你不若再考虑下我的提议?不然待他真进了宫,这宫里哪还有你位置?
裴恪黑脸,晦气地摆了下手:“可别胡说,像也就是像在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他哪里有我长得俊!”
这话说得亏心,他说完自己也底气不足,脸上一红,忙追在后头补了句:“但各有姿仪,气质不同。”
哑仆眉梢高高吊起:名品佛跳墙跟家常小白粥?
裴恪被噎住,想了想又不知如何反驳,于是装作没看清,跳过这位白月光,继续往后分析:“按本朝皇帝大婚礼,帝后婚后十日,同时册封的贵侍就得入宫。不知女帝的婚仪是否也依照旧时规矩,若是,那两位贵侍必定是从几大世家中择选。除凤后所在的谢家,还有陈、王、谢三家,三家争两个高位,可有得争,也不知会否撕破脸皮。”
说到这些,裴恪倒是冷静,雅致的面庞上也不见方才提及章文略的隐隐醋意,思维清晰,颇有条理。
哑仆将他另外那只手掰开,分出两指:再加凤后要带进宫的两个陪媵。
“还有陪媵?”这点裴恪是真没想到,眼睛睁得圆圆的,惊诧道:“也进后宫?不净身那种?”
哑仆随意地点点头:男帝和女帝,没什么不同,两性颠倒一下,都按着旧日规矩来嘛。
裴恪想想也是,那点子惊奇也就散了,末了还笑:“那按规矩,陪媵也得是谢家主脉子弟呢,我家娘子、不,是陛下这便宜占得挺值。”
兵不血刃,就又祸害折了未来的两株反叛军的主力苗子。
他二人在此盘算得欢,时间流逝,无知无觉就过了大半个时辰。
广陵阁外那条长长的宫道上,来了一行人。
不多,三五个。
她们提着华丽的气死风灯,沿着黯淡宫墙的窄道慢悠悠地走着。
慢慢地,近了,哑仆听见了动静,打手势制住了裴恪源源不断的瞎分析蠢幻想。
将最后那撮火苗摁灭在手心,哑仆淡定转身,迈向外殿大门。
他动作迅疾,衣袂翻飞,每步都落到了实地,偏生没招惹出半点响动。
无声无息地近了门前。
恰此时,那行人也近了。
花白头发的老嬷嬷扬了下颌,身畔八九岁大的小丫头安静地低下头,上前叩门。
“尚服局,奉太后娘娘懿旨赐物,裴侍人出来领赏,勿要耽搁。”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4 章 卷轴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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