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机关归位,她环顾四周,没瞧见留守殿内的画眉,轻轻拧了眉,拢起袍袖就往殿外走:“这丫头越发惫懒了……”
迈过门槛,才隐约听闻不远处熟悉的嗓音在争论。
是画眉和之前那个白白胖胖的知客僧小和尚。
“我家公子礼佛讲究,尤其忌讳身侧有旁人!”
“阿弥陀佛,师叔……”
“你不行!你师叔不行!就算住持来也不行!”
“檀越你……”
“你什么你,反正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霸道的话赶话后,小和尚气势上输了人,被转客为主,一时嘴拙,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旁侧自家师叔——素袍长发的淳安。
淳安是清净寺前任方丈寂亭大师的关门弟子,但寂亭说他因缘不成熟,遁入空门的时机未到,一直不肯为他剃度。
故而直到寂亭圆寂,后又至今,淳安依旧仅是清净寺代发修行的俗家弟子。
素衣麻裳,青丝如墨,高瘦白净的青年面容温润,周身常年萦绕着淡雅古朴的佛香。
风姿特秀,不外如是。
清净寺坐落于荒郊,本身声名不显,却还时不时有望京贵女不远百里相携而来,向神祈愿。
不过都是仰慕这位的美名罢了。
可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毕竟她们皆心知肚明,这位原该是谁的人。
——望京稍有点门路的氏族都知道,这位代发修行的淳安和尚,原是当今女皇陛下的奶兄,太后钦定给其行元服礼的人,只是几年前造化弄人,二人有缘无份而已。
但谁知道哪天他们二人的缘分就又续上了呢?
寂亭和尚直到圆寂都不肯给他这位关门弟子剃度,说不得缘由就在于此。
小和尚向他师叔求救,却见他师叔的目光着落在远处,于是他顺着视线望过去。
哦,是之前那位气势凛然,站在他周遭都觉得发怵的香客啊。
小和尚怔愣之际,画眉已经欢欢喜喜地扑了过去:“公子,这么早就出来啦!”
“骊……骊公子。”
捻动念珠的动作顿住,淳安十指并拢,左右合掌,放在胸前,秀美的眉眼低垂:“一别经年,您风采依旧。”
画眉鼻尖溢出冷哼,嘴皮掀开,正准备发挥自己的毒舌功力将这找上门的厚脸皮踩在地上奚落,就接到一记眼刀,只得恹恹退让到一旁。www.bïmïġë.nët
小和尚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原来大家都是老熟人啊。
他觉察出气氛不对劲,正要告退就被画眉顺手拎起一同闪到三丈外了。
“嗯。”
司徒骊冷冷淡淡的答声,教人摸不着头脑。
淳安心头七上八下地跳开了,人人都道他是她的奶兄,兼之青梅竹马的情谊,彼此间应是再熟悉不过……可没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她展露在他眼前的是否确是她本真的性情。
他看司徒骊,就像观那天上月镜中花。
知道属于自己的都是虚妄,所以只能觑着瞧着,望着盼着,从不敢伸手去触碰,哪怕是试探……
寂亭大师圆寂前夜,其实有问过淳安是否剃度。
然而淳安迟疑了,于是寂亭大师了然,只是悲悯地望着他,说了四个字:命由天定。
他下意识地抗拒那四个字,但此时没来由地回想起那时的画面,终是抬眸看向身前作富家公子打扮的女帝陛,忍不住多言道:“您是来探望故人?观您眉间隐有郁气,可是因此烦闷?您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只要小僧在此一日……”
合拢的折扇在掌心不耐烦地轻轻敲着,司徒骊看也不看他,只是皱了皱鼻子,显出几分骄矜少女的傲气来。
她故意重音强调道:“我没有在担忧。还有,别和我说话,我不想跟你说话。”
她用这样的腔调说话,淳安心里的焦虑不安反而散了些,隐隐急躁的情绪重新被自我安抚,放回了原位。
他看着透过树荫的细碎日光在司徒骊卷翘密实的睫毛上跃动,胸腔里的急促的心跳也跟着变得缓慢平和:“那喝茶吗?后山崖壁上长了一株白牡丹,记得你爱喝,这几年摘下来都给你留着。”
司徒骊撇嘴:“宫……我家有的是茶!”
“我亲手摘的。”
“和尚摘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佛前供奉过。”
“你这没剃度的假和尚,佛祖怪你心不诚岂不是波及我?”
剃度?
听到这儿,淳安微微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温润的面庞上泛起柔和的笑漪:“我还没剃度。先师说,机缘未到。”
原来她只是在气这个,原来她只是还在跟他置气。
司徒骊扭开脸,直接用后脑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仰头看天,忿忿道:“今儿个时机就不错,我替你主持,寂亭大师泉下有知,非但不会有异议,只会觉得清净寺庙门增光。”
不等淳安反应,又急急踢袍欲走:“算了,跟你较什么劲。茶就不喝了,我这暴脾气,再跟你待下去,保准你脑门上光光,下面见血光!”
画眉一直暗中注意着这边儿的动态,收到暗示,及时过来拦住了淳安。
“您留步。公子的脾性您是知道的,要被您随便说几句就给哄好了,眼下倒是行,但回去细想起来她肯定觉得落面子。说不准越想越懊恼,几天都睡不好,以后没有借口更不愿来这儿了。”
淳安心中有些失落,但仍微笑颔首:“好。我等她。”
转过身去,从旁侧树丫上取下一个竹筒:“这是从后山摘下的白牡丹茶,劳烦姑娘带回去。”
画眉点点头,捧了竹筒就走,心中却不免暗叹,不愧是她家陛下,真有魅力!瞧把这一个个糊弄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的!
淳安目送她们渐行渐远,柔和的笑意慢慢浅淡,温润的面庞沉寂了下来。
凉风吹来,拂起他素淡的青袖一角。
清瘦的手腕青筋暴起,五指紧攥,那串陪伴了他三年、被他摩挲得油亮光滑的檀木佛珠,蓦地断裂,散落一地。
被生生碾碎成灰的主珠夹杂在其间,风吹过,彻底湮灭,不见影踪。
“呀,师叔,你念珠断啦。”
白白胖胖的小和尚忙自怀中掏出手帕,蹲下,小心翼翼地找寻。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得找齐才行。找齐了还得去问问主持,可是预示了什么凶厄?能不能化解?”
淳安垂眸,静立良久后才跟着弯腰捡拾,嗓音平和:“能化解的就不叫凶厄,正如不会变的心不叫人心,那叫佛心。”
一念成佛,一念入魔。
小和尚撅着屁股找了许久,才将将把手帕子装满,把收拢的珠子跟淳安手里的合计了数,数了又数也才107颗,急得直拍光溜溜的脑门
“哎呀呀,还差一颗。”
“差一颗便差一颗。”
“但这是师祖所赐,决定师叔您何时剃度的东西啊!”
“当初剃度时机迟迟不到,师父将它赠给我,让我时时盘弄领会其中真意,对我说何时领悟何时剃度,想来……”
淳安顿了顿,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半晌才淡淡道:“他早已预知会有今时今日,我断不齐这一百零八种烦恼。”
小和尚觉得有点冷,裹了裹僧袍,小心觑他师叔脸色:“那师叔早点回去休息吧,您这几日还病着呢,先前听到那位施主来,匆忙赶来时您只记得绕远路去后山取茶,却连衣裳都忘了多添。真看不出来,原来那是位女施主,真看不出来,那位女施主和您……”
“贞晦。”
“哎,师叔。”
小和尚摸摸后脑勺,有些懵,师叔咋突然这么郑重地叫他法名?
淳安的唇角轻轻地勾了起来,拉出一个极其温柔好看的弧度:“多言,犯妄语戒。等会儿自己去戒律堂领板子。”
小和尚的嘴巴停下了,小和尚的嘴巴长大了。
我犯妄语戒?
什么跟什么啊!
分明是师叔你春心动了犯色戒!
这边儿司徒骊大跨步走出后殿范围,神色恢复,脚步放缓,沿着小径走得不疾不徐。
画眉歪着头揣度了一番,大着胆子出声:“章公子其实挺好的,脾性好,样貌好,对您还一往情深,若不是造化弄人,现在也是您的人。其实……”
觑了觑司徒骊脸色,没见恶感,便继续说:“现在让他还俗,也能名正言顺,您威仪能震内外,难道谁还敢说个不字?”
司徒骊转着扇坠依旧不作声。
画眉又道:“您后宅空空荡荡,多他一个也不多,少他一个却是真少!”
司徒骊听笑了,顿住脚步,斜睨画眉:“知道你现在这嘴脸像谁吗?”
画眉挠挠脸皮,视线游移,有些不好意思:“谁。”
“孙贵德。”
先帝跟前最得势,最擅逢迎,最爱进贡美人的大太监。
于是画眉当即噤了声,深吸一口气,垂着脑袋瘪着肚皮,再不敢吱声。
要知道,这位大太监在先帝爷去世后,下场可不太好。
——是叫当今太后投入暗牢,派人一寸一寸碾烂了皮肉,连骨头都碾成灰扬了的。
司徒骊挪开视线,负手而立,身形停止,消瘦却不显单薄。
“或真心,或假意,或人画鬼皮,魑魅魍魉有何惧。”
“何干小情小爱,无关大仁大义。”
“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感情,都无法阻拦我的脚步。皆因我从来都知道——”
她眺望皇宫的方向,尽展凛然气势:
“皇帝,孤者,寡人也!”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3 章 竹马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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