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自司徒骊提出替她上药的请求后,裴恪的耳畔就在持续地嗡嗡作响。
里面像是有两个小人儿在掐架,一个说“对啊人姑娘眼睛看不见上药本就不方便你去帮帮忙不是理所应当吗”,另一个便说“但你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对她的心思本来就不纯”……
除却两颊愈加绯红,竭力同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作斗争外,此时,他的脑袋瓜里根本就像搅满了糨糊,整个人反应都是慢悠悠的。
“嗯?”
鼻音困惑上扬,再次相询后,司徒骊有些不耐烦了,她正欲摸索着自己上药。
却听见后侧发出些响动,那傻子深吸一口气,似终于抛开了世俗枷锁,向她这边过来了——唔,还是同手同脚。
司徒骊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
外裳解开,内衫半露。
她背对着他。
光.裸的后背上层层叠叠地遍布着新旧不一的伤痕,鞭伤、刀伤、烙伤……种类繁多。
落在裴恪眼里,哪还顾不得上有什么风月心思。
惟余心疼。
春风阁那种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等他考中科举当了官入了仕,定要把那些害人的地方通通取缔!
虽则他们是在那里相遇,但裴恪情愿她不曾沦落在那处,而是生在好人家,做个从小到大,直至出嫁到老,都被人捧在手心的娇娇女……
骨节分明的手在微微发抖,但上药时却是稳稳的,轻若无物。
惹得司徒骊频频皱眉,半晌终于忍不住了:“你有在搽药吗?!”
搽药哪可能跟闹着玩儿,挠痒痒似的,一丝痛楚都没有,便是宫里最会伺候人的太监,都没这样灵巧的手上动作。
更何况,她的雀翎殿从不是甚好去处,宫里分配来的人俱是些别人挑剩不要的。
便是身上有伤,也从不曾受过这般温柔对待。
裴恪愣了愣,收回药瓶:“差不多搽完了。”
他不知她的话中有话,暗藏着对他的不信任,且时时刻刻都在凝神戒备于他。
司徒骊背过手去,探了探伤口,指尖果然蹭到一抹均匀的药痕,抿了抿唇,没作声,面色倒是好看了许多。
“欸欸欸,才刚上了药,蹭掉效果不好的……”裴恪急了,又赶忙扯出药塞,直愣愣地朝那伤口伸出手去:“还得再往那里搽点儿。”
“无碍。”司徒骊唰地抬衣收袖,比之先前脱衣更为利索。
狭长的眼睫扇了扇,漆黑空洞的双眸有意无意地瞥向裴恪,突然解释了一句:“是伤口痒,非是有意如此。”
她偏过头来,试探人的样子真可爱啊。
裴恪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此间安静极了,连方才一直萦绕在他耳侧的烦人的嗡嗡声都已彻底消失,目之所及的人世间,只剩下她孤傲的侧脸。
“姑娘,从那里出来后,还考虑嫁人吗。”
若是还考虑,不如嫁给我吧……
裴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虽知眼前人看不见,但也不敢同其空茫一片的视线对上。
嫁人?
司徒骊脸色冷了下去,淡淡道:“我不可能嫁人。”
女子入他家,是为嫁。
而她,他日事成必将君临天下,若是失败也不过给自己个了断,必不会让自己落得去过那般需要仰人鼻息过活的地步。
“……哦。”
裴恪有些失落,是他过于冒昧了。
意志一旦消沉下去,身上的疲意就再也抑制不住,他勉强抑制住打哈欠的冲动,退出了卧室。
临了,还没忘记提醒司徒骊:“折腾了大半宿,先歇着罢,多休息才能养好身上的伤。在下就在隔壁书房,有事直接高声便是。”
脚步声逐渐远离,至两丈外不动了。
司徒骊凝神静等了许久,待到隔间传来的呼吸声渐至平稳绵长,困倦至极的人陷入酣睡……
每到一个陌生地方,其他先不论,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就是要先将其大致情形了然于心。
——这是司徒骊受训潜龙卫时留下来的习惯。
她一个鹞子翻身,悄无声息地从榻上落了地。
腰腹间的伤口,早在裴恪替她处理背上的零碎刀痕的时候,就已经自行处理干净。
虽则司徒骊自认那些子伤统统都不算碍事,但上了药后,肉眼可见,她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心绪也没之前焦躁。
于是查看周遭时她又恢复到了以往的从容淡定,而非之前似受了潮才不得不收敛的火铳状态。
真是个书呆子……
纤白的十指掠过墙沿堆垒的,将近比常人身高还高,一叠又一叠的书籍。
司徒骊若有所思:这般的酸腐书生,想来定是学不会宫里掌事太监们见人下菜碟、溜须逢迎的那几套本事……算了,不若赐他入内史省,本本分分地做个起居郎。
如此,竟未曾自觉,裴恪已经在她的潜意识里被打上了“这是我的人”的标签。
原本司徒骊只是例行检查,不曾有定得发现什么异常的期冀,指尖却在掠过一卷书的封轴时,蓦地顿住;。
她眉尖微蹙,神色闪过明显的不解:这,好像是宫廷御用的锦帛。
挽袖,拿下那卷书,柔软的双手将其寸寸仔细抚过。
抿了抿唇,面色逐渐紧绷起来:确实是宫廷御制无疑,但非是眼下宫里时兴的,甚至亦非本朝的,若她没认错,应是前朝元嘉年间盛行的暗纹锦——缎面无绣,其色寻常,若非是她盲了眼用手仔细触摸,兴许便连她都认不出来,只当其是寻常布料而已。
是她辨错了吗……
不!不是!
司徒骊攥紧那卷书,回了榻上,抿着唇将其细细翻阅,她仔细研究过前朝元嘉年间的人事,只要是她记得的,就绝不会有错!
然其上墨迹年生久远,落笔的痕迹已淡,她眼下盲着眼,再怎么仔细触寻,也难以从中辨得详尽内容。
反之,亦让她证实了心中所想,这本历经世事更迭的古籍,必是前朝所有,也许……不
,这定然就是元嘉本朝的著作!
想到这儿,司徒骊漆黑空洞的眼眸都似多了一丝光亮,她真的迫不及待想要治好眼睛,看看这本书上讲了什么,有没有嘉羲圣后的记载。
其实,前朝也差点出过一个女帝,且差点成为开国女帝,也就是后来的嘉羲圣后。
其人原是匪寨当家,名换赵拾娘。
恰逢乱世,便领着手下弟兄起了义,因着文武双全谋略得当,一路高歌猛进地收复了失地,万民归心,却在攻进帝都将入皇城时……
对站在城门墙头,欲要与国同殉的前朝“末代皇帝”百里顾一见倾心。
甚至,为情所惑,直接放弃了已打下的大好河山,甘愿向其俯首称臣。
后来,赵拾娘这段倾慕结了世人眼中的“善果”,她成了百里顾的皇后,封号不避年号,被称“嘉羲圣后”,与百里顾二圣临朝,同坐龙椅同享大好河山……
然,再之后,在正史工笔不曾记载的背后,却有另外的结局。
想到这儿,司徒骊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世间几多痴女子,何曾有过深情汉?
若换作是她,别说落得那样的凄惨下场,在最初,便不会做出那样将到手的权力拱手让人的蠢事。
男子那等凡夫俗物献上的虚假情谊,哪有执于手中永远可以把握自己人生的实在权力来得真切?!
司徒骊长吁一口气,将手中书卷合拢,侧躺于榻,狭长的凤眸微阖,正欲小憩。
然不知不觉间,距离之前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外间已是暮色沉沉,将近入夜。
屋子里怎么有股子药味儿?
皱了皱鼻子,裴恪抬手盖住口鼻,突然,猛地睁开眼:哦,想起来了,昨个儿他英雄救美,将心上人带回了家!
唰地从伏着的书案上挺直腰杆,他狠揉了太阳穴好几下,方才强行让自己彻底醒了神。
不知她可醒了?
不知她可饿了?
不知我眼下去扣她屋门,她可会觉得我过于冒昧?
……
裴恪坐着纠结了好半晌,才决定再等会儿,等到那边儿传来明显动静,再去问询也不迟。
但思考完有关司徒骊的事,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后,他又开始挑剔起自身来。
屋子里药味儿这么重,要不,趁着对方还没醒,我再去洗漱一番?
一念至此,身随意动。
少年慕艾,跟孔雀开屏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从不多的衣物中挑选出身看着较新的,乐滋滋地就往灶间净室去了。
听见书房传来声响,狭长的凤眸立时睁开。
等确定对方的脚步声已远,司徒骊起身便要出门,临了,似想起些什么,又转身把那卷书挟于怀中,无声无息地跟在其后,出了卧室门。
她熟悉卧室的布局,却不熟悉灶间那边的布局,不知净室竟隐在灶间之后,与之相套连——皇宫或是商宦巨贾的庭院,哪有这样奇异的户型。
当司徒骊听到脚步声停了,忽而一阵哗啦水声,对方就似消失一般再也了动静……
于是她又开始了阴谋论:莫非那灶间里头还藏着一口井,直通外界
如此,想当然就推开了门。
蒸腾的水气扑面而来,司徒骊踱步而入,侧耳细听,细细察看着周围的动静。
而此时,裴恪正闭目潜于水下,默默地在脑海中温书——这是他一个小习惯,洗漱或是如厕时,记忆鲜明深刻,尤其是泡浴时将整个人溺于水中,温书效果一绝。
他最长的憋气工夫,甚至可达到半盏茶!
因而,司徒骊在这种境况下,灵敏的其余四感也失了算,她稍稍思索后,便面无表情地开始认真搜寻探索起密道机关来。
她的脚步声轻轻,匿藏在浴桶水中,刻苦温书的裴恪毫无所觉,直到——
丹蔻斑驳的纤指搭上桶沿。
司徒骊肃着脸,敲了敲桶壁,又摸索着伸出手去:有热气?还是引流的温泉活水?城外有这样的……
于水中听见“咚、咚、咚”地不急不徐敲击声,裴恪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屏息过久出现了幻觉,于是睁开眼睛,正欲出水。
即见下一瞬,便被透过水面看到的探身而来的清丽脸庞惊到了。
大惊之下,实在没憋住,就听“咕噜噜”几声,自裴恪口中吐出一连串水泡泡。
“果然是活泉……”
司徒骊皱了眉,想了想,将身上的外裳脱下来,随意撕扯成几大块布条,于上口处绑紧,长腿亦抬,便准备入水。
这是在干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
被公主殿下彪悍的作风彻底震住的裴恪回了神,“哗啦”一声,猛地从浴桶里站起身。
然则,不巧,刚被落下的莲足狠狠踹过垂落的某处。
“……”
“……”
裴恪摔坐回去,捂住某处,疼得脸色刷白,只能跟蚊蚋似的小小声直哼哼:“姑、姑娘……我……我在,沐浴呢。”
司徒骊看不见才刚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回忆起方才踢到个垂落的软软的物什,正在记忆中搜寻其到底是甚物。
且当她冥思苦想后,却不得甚解后,正欲询问对方呢,却突兀听到这么一番似饱受苦痛、断断续续的话。
如是,向来从容的面上也显露了一丝尴尬。
难得无措,狭长的凤眸反复开阖,她谨慎地在腹内措辞了几番,方才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无事,你不必担忧,吾、我会对你负责的!”
掌事太监和起居郎随你二选一。
然裴恪却听成了其他的意思,他白着脸,埋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司徒骊,半晌才挤出个没那么难看的笑容:“无甚妨碍,姑娘倒也不必如此。”
才没有到你得以身相许,赔上终生的份上啊喂!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17 章 上药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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