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画眉见她来,也没了平日里的跳脱,眉眼耷拉着,支支吾吾地禀话,还不时偷觑司徒骊神色,“……带倒油盏之后,青芫夫人怕引来人就自行灭火。然火势越发汹汹,扑之不灭,她只得带‘大皇子’弃室而逃,心慌意乱下被裙摆绊倒,正巧摔在那、那滚油炙烧之处……便至如此。殿下要进内间看望青芫夫人吗。”
此话一出,此间愈加静得让人心惊肉跳,就连不远处五花大绑着的“司徒懋”都下意识撇来了视线。
“看望她?瞧她醒来哭闹自己脸毁了,美貌没了,活着不如死了?”
司徒骊望着不远处的半空红灼,隐没在夜色中的神情冷冷淡淡,言语难得的刻薄。
然斥骂的对象仍在昏迷中,这如刀刃般锋利的字字句句,到头来不过复剜在自己心上罢了。
画眉垂落的余光里,分明瞧见了她指尖颤了颤。
今日殿下才及笄啊。年方十五的少女,怎可能对生母不曾一丝半点期冀,青芫夫人却送了这样一份“大礼”——唉,这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事啊,造孽,真活着还不如死了,免得殿下每每腹背受敌后,却还狠不下心……
念至此,绣着四爪蟒纹的裙摆已从身侧急速曳地而过,却不是朝外走,而是朝内间疾行。
画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制止了欲要随侍的宫人,“别进去,殿……青芫夫人需要安静。”
连着一个日夜没合眼,几乎是连轴转,再是金浇银铸的人,这时候也难免带出些倦意来。
司徒骊捏了捏鼻梁。
再抬眼时,已身处药味深重的内间。
隔着纱帘悬丝诊脉的老太医见她来,颤颤巍巍地起身行礼。
司徒骊忙扶住,言简意赅:“大人免礼。”又瞥了眼纱帐,“可还好?”
老太医顺手捉住她手腕,耷拉着的眼皮微微一抬,与她充溢血丝的凤眸对视半晌,悠悠道:“青芫夫人说好也好,说好也不好,总归于性命无碍,但容貌今后却必成其缺憾了。”
司徒骊眼睫颤了下,将手抽出,“那倒无碍,母妃平安吾便安心了。”说着话,便要掀开纱帐。
“可是殿下——”老太医忽然叫住她。
“大人可还有事?直说便是。”司徒骊回眸,不动声色。
老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长叹一口气,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悲悯意味:“您脉急而稳,看似气血充盈,细诊却如游丝,必是幼年时用过许多虎狼之药强提精气……平日里不显,未能得到及时休整或心绪起伏过大时,药毒遗害却无可避免地暴露出来。您再不保重身体,这样持续下去——”
老太医顿了顿,闭目,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必盛年而亡!”
这老太医姓谭,医术乃世代家传,虽因先祖为前朝御医,导致在大楚内宫不得重用,未能坐上太医院院判等职,至今还是个不入流的医士,但医术实乃一等一地好,在太医院内是默认的首屈一指。他说阎王三更来收命,便是再珍稀的药材如流水般进补,那人也活不到四更。
但司徒骊听其所言后,不过轻轻“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晓了,随即该做甚便做甚,自顾自地行事,似是完全不明事态有多严峻。
谭老气得没法装淡定高人了。
他最讨厌这种不把大夫的话放在心上的病人,当下便不顾老命气急败坏地叱责道:“讳疾忌医!”
掀开纱帘,看明青芫夫人确实仍在昏睡中,暂且没有醒来迹象后,司徒骊方漫不经心地答道:“大人别急,怒极伤身,您是行医之人该最晓得如何保养为宜。”
谭老吹胡子瞪眼,正要继续劝医,却听太女殿下短促地自嘲一笑后,问了一句:“如何个盛年而亡?三十而立么,那距今尚有十五个春秋,倒是足够了。”
足够做甚事?谭老不知其意,但想必事涉宫闱隐秘,非他能打听,只好老脸耷拉成苦瓜,“这样下去,哪能拖个十五载,便是五年——也够呛!您要是乐意几年后就缠绵病榻,那别人还有甚话可劝,总归臣已尽医者本分,是听天由命还是如何,在于您。”
五年吗。
司徒骊微蹙眉尖,那留给她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随即便暗自思忖筹谋起来,犹带疲意的头脑竟是一刻也未曾停。
凉风斜入,残烛微摇,她戴着冠冕的高挑纤瘦的身影映在旁侧椒墙上,如稚竹抗风雪,虽柔且韧,脊背挺直,未曾弯曲一毫一厘。
谭老静候半晌,如预料般没有得到回应,只得摇了摇头,长吁短叹地退下了。
司徒骊摒弃了床沿不坐,宁愿从远处另外搬来椅凳坐下。
她注视床榻上昏迷的女人,她的生母,青芫夫人。
面无表情,保持着同个姿势,久久地,默而不语,连向来习惯细察周遭的视线,都停止了逡巡,就像是一樽僵硬的木雕。
直到时间流逝,药效渐散,被火舌舔舐烧毁了半张脸的人似是感受到了疼痛,蜷缩成一团,欲要抬手捂上敷满膏药的脸颊时——
司徒骊两指合并,拈住她的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
“嘶,好疼。”
青芫夫人悠悠醒转,见到榻旁的女儿,眼神先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她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当下尖叫了一声,便要捂脸。
无奈双手都被司徒骊控制得死死的,一阵鬼哭狼嚎,眼泪汪汪后,眼瞅着便又要晕眩过去。
“夫人还是想着,如何跟父皇解释吧。”
司徒骊抽出腰带,一头缚住了青芫夫人的双手,一头紧缠在床柱上,令其完全动弹不得后,方才冷淡道:“解释您作为庶母,哪来的善心去救因谋逆而被‘幽禁’的司徒懋。”
青芫夫人闻声,眼珠子急速转动,也顾不得脸上疼痛了,厉声回道:“我作为谢家女,受皇后威逼,救她心爱的皇儿,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
司徒骊冷笑几声,先不论司徒懋到底是不是谢后心爱的“皇儿”,“错了,夫人可不是什么高贵的谢氏女,陪嫁的舞姬也安敢自诩为谢氏女?”
“你——你便高贵?你也是我这个舞姬生的!”青芫夫人恨恨道,若不是双手被困,她这时早把她肚子里出来的这个讨债鬼挠花了脸,“你这个下贱胚子!”
她不再披着慈母的外裳,第一次同司徒骊撕破脸皮,□□裸地叫骂出来,原以为司徒骊会同她一样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然而司徒骊依旧神色未变,只是声音低弱地说道:“是啊,我是您生的。母亲”
“母亲”这两个字好像开启了某个开关,青芫夫人的气焰一下子低了下去。
她牙关颤颤,拼了命地挣扎,想要将双手从床柱上挣脱下来,好教自己能蒙住双耳,不去听榻旁少女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是司徒骊轻柔的絮语仍在继续:“可您是舞姬,我并不觉得您身份卑微;而我出自您腹,您却觉得我天生下贱,这到底是谁看轻了谁?司徒懋荒淫无道,比之草包还不如,您却宁愿压注他为正统,我如今蟒袍在身,今朝已加十一旒,您却还要披夜而来救一个谋逆之徒……我到底比他差在哪儿了!是因为我是女儿身,还是因为他是你的情郎!”
青芫夫人停止了挣扎,偏了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发一语。
司徒骊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后,才道:“早在您当年做出选择,把我交到坤宁宫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的,只是一直不死心。所幸,今朝清明,犹未晚矣。”
青芫夫人睁开美眸,猛地回头。
那袭华贵的裙摆早已迤逦而去,留下的只有一句沉寂的话语:“您只想做大楚后宫永远的宠妃,不想做我的母亲。”
司徒骊出了内殿,便见在外间佝偻着背、试图通过槅扇张望里间的皇帝。
以她耳力,自是知晓其方才至此处,也就不担心对方会听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实则听了也没什么,毕竟今日之后,朝堂内外都该知道,她这个向来有温顺贤名的二公主,早在不知不觉间,翅膀硬了,由弱不经风的纤鸟幻化成了风霜雨雪皆不惧的猛禽……
“父皇。”司徒骊恭谨行礼,“母妃业已醒转,您此刻便可进屋探望。”
闻言,永康帝神色陡然变了变,他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视线躲闪。
一阵尴尬咳嗽后,方才压低了嗓子道:“想来柔儿还需静养,孤便不进去打扰她了。”祝融毁了她半张脸,也不知道眼下是个甚血肉模糊的吓人样,他实在有些害怕,还是等过段时间太医回禀情况好转后再议吧。
司徒骊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抿了抿唇,转了话题,“您可知道来龙去脉了?”
皇帝才刚从美人香软被窝里起来,哪里知晓这许多,见女儿发问,只得临时提溜了个今夜值守的内官来问话。
火势至今还未彻底扑灭,昭明殿是回不得了,御书房又离得太远,便就近找了个偏僻宫殿议事。
司徒骊没有遮掩的意思,永康帝的问话自然十分顺利,几通问话下来,就把今夜发生的事弄明白了个九成九——除了青芫夫人跟司徒懋的私情。这种事,人精似的内官们就算看出来了,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即便如此,前时还一口一个“阿柔”亲昵唤着对方的永康帝,也是怒不可遏,劈里啪啦砸碎了一地摆设,“这个贱人,怎么不死在里面!”
司徒骊沉默着,狭长的眼睫低垂。
似是突然想起面前的女儿便是才刚他口中的那个贱人所生,永康帝猛地收声,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似是而非地感叹了一句:“若她非是你母亲,依孤脾性,今夜便要赐死她。”
红颜虽未老,但容颜已不在,恩宠自当绝。
司徒骊咂摸着永康帝言语里隐藏的意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静候对方下一句话。
“虽说你是记在皇后名下的,但朝臣皆知她才是你的生母,孤百年之后传位于你,未来天子怎可有一个面容残陋的生母?”
司徒骊抬了抬眼皮儿,对上永康帝递来的意有所指的眼神。
何说女人心如蛇蝎,这些丈夫们才真正是毒辣至极。
她按下心中厌恶,避开了那道视线,淡淡道:“那就让她‘死’吧。青芫夫人今夜殁于大火。父皇不是曾想把远郊的那块地指给我做公主府吗,便在其上修个府邸给母妃住吧。”
永康帝原本是想向往前一般,照旧拿青芫夫人做要挟,逼得女儿不得不因母后退一步,把登上太女位之后攫取到手里的权利让渡一些出来的,哪知女儿今夜突然转了性,竟是一步也不肯让了,当下有些语塞。
然尴尬侧眸撇见窗棂外树梢上高悬的皎皎明月后,突然想起了一事,嘴角勾出一抹得意。
“那便不谈这些糟心事,今夜可是吾儿跟探花郎的良辰,竟生生被搅扰了。”
一贯不正经的人,嘴里能绷出甚正经话?
司徒骊难得跟她这个不着调还偏爱揽权的父皇一般见识,当即充耳不闻,瞥见此间书架上竟有一本她寻觅了多时的经卷后,当下踱步了过去。
“虽则元服是喜事,但他到底是玷污了吾儿,按照内宫以前给皇子通房的司寝处置方式,一则处死,二则并入其后院。可吾儿同谢家长孙订了亲,婚前便养个男人在身边,实在不成体统,莫如便直接赐死吧。便说是他御书房行走时手脚不干净,掖藏了孤私印,今朝败露,畏罪自尽了。”
将要触及那卷轴的指尖停了停,司徒骊心口处突如其来地滞闷了一下,她把这归结于谭老说的药毒显露,继续沉稳地拿下那卷书来。
书架上,拿下的卷空缺处,露出少年那双惊惧圆睁的明眸。
“……”
司徒骊顿了顿,若无其事般,漫不经心地将那经卷放回了原位。
身后的永康帝还在说道:“夜救那杂种,定是谢氏的意思。可偏生世家势大,孤而今动他们不得。内宫起了这么大的火,若将咎责简单归于宫人值夜无意走水,明日‘天降示警,君王无道’的谣言就能如雪花般传遍整个帝京乃至于天下。谢氏动不得,那也得有人来背锅,那便——”
永康帝掂量着几大贵阀,乃至与之休戚与共的各个氏族,发现谁都是他惹不起的,正待叹惋几声,脑海中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姓,“那便你那个探花郎的主家,裴家吧!”
当年裴贵妃,他是真心喜欢过一段时间的,但斯人已去,音容笑貌都已在意识海中变得浅淡,那些旧日情分也就如细碎浮尘,风吹一吹就散了。
司徒骊没作声,但指尖却不受控地蜷了蜷。
那个藏在书架后,胆如鹌鹑的傻小子,此时听到这些话,大抵更恐惧了吧……
“吾儿?”永康帝见她久久不应,也随之踱步过来,“你在看什么?”
司徒骊转身,摇了摇头,“只是想起了些旧事罢了。”
“那你说孤想出来的处置方式如何?”
司徒骊冷淡颔首:“父皇英明。但满门抄斩委实太落人口舌了些,既然您说裴家怨谤于您,便按《大楚律》徙三族吧。”
永康帝又问:“那你那个探花郎呢,杀还是不杀?”
司徒骊指尖颤了颤,抬眸,同她的父皇直视,答:“都说女子多情,我作为女子,自然也是不例外的。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若真杀了,以后想起来不免抱憾呢。”
“如此,他不就成了你的弱点?”永康帝眯眼。
“是啊,父皇,他而今就是我的弱点。”司徒骊似笑非笑。
书架后的少年,缓缓放下紧捂口鼻的手,恍然惊觉,自己早已青衫湿透
他在那处枯藏了一整个日夜。
直到孙贵德接他出去,瞧见外面独自伫立的窈窕身影。
“殿下……”
少年讷讷地唤了对方一声,便垂眸揪住衣角,再不敢抬头了。
“去罢。随孙掌印去广陵阁,你在那里好好活着,其余——便不要再多奢求了。”
司徒骊冷淡扔下一句,正要转身,却不料被她那个傻小子揪住了腰间绦带。
“那,殿下能送我一程吗。”少年吸了吸鼻子,吐露的字眼犹带泣音。
“……”
司徒骊没搭话,但离开的脚步却顿住了,转了方向,直往广陵阁的方向去。
辰光熹微,一前一后走着的人影模糊,自始至终,不曾交融。
然而路再远,也有走至尽头的时候。
少年进广陵阁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的殿下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
不知怎地,他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股强烈地不甘心,于是他难得大声地、不顾体统地高声问道:“殿下,你会来接我出去吗?”
远去的背影飒沓,毫无停顿。
“你不回答我也没关系,殿下,我会永永远远等你的!”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47 章 祈约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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