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是打破禁锢的秘语,昏睡的人嚅了嚅唇,喃喃复述着,终究从漫长得似行不至尽头的梦境迷途中醒来。
但许是气血耗损太过,裴恪整个人却还僵硬在床榻上,一时半会儿睁不开眼。
且不知是依旧被魇着又或者仅是错觉,依稀听见帘帐外迷迷蒙蒙间传来朦胧对话:
“你既愿意守着他,那就多提点提点他。这人傻不愣登的,几时被人卖了也不知。”
“我能守着他,但终归能给他庇佑的只有您。”
“……再说吧。”
两道嗓音皆有些耳熟,裴恪紧闭的眼睑颤了颤,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瞧瞧来人,然而挣扎了半晌,也不过翕开条眼缝儿,从床头的帐影里瞥见帘外伫立着两道影影绰绰的人形——别说辨出是谁人,连男女都分不清。
是殿下么……
他指尖蜷了蜷,揪紧了腰腹间的锦被,然浑身无力,乏意愈加深重,再次昏昏欲睡。
正此时,一抹冰凉拂过眉心额角,如枯涸之地重逢甘霖,遍身气血重新充盈——裴恪倏然恢复了精气神,他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手拉拽住了对方。
顺着衣袖摸上指尖,唔,指腹的薄茧厚实了不少,想来殿下这三年很是辛苦,再往前摸摸,温热地、好似树皮般耷拉着的手背,嘶,这感觉好像不太对啊!
裴恪眉尖紧蹙,“嗯”了一声,茫茫然醒转过来。
就见放大再镜前的一张皱巴老脸,呲着牙,对他嘿嘿一笑。
裴恪吓得一哆嗦,霎时清醒,赶忙放开对方的“柔荑”,猛地从榻上支起身来,一个没防备还撞到了旁侧未收拢的鎏金帘钩。
冰冰凉凉,敛去了他从睡梦中醒来,颊边犹未消散的旖旎热意。
哑仆不着痕迹地撇了眼床榻里侧兀自显露的一处凹陷,又往侧边走了走,将裴恪的全副心神都转移开后,方才古怪笑笑,比划道:醒来就好。少年人耐折腾,被碧血蛇咬伤,失了半身的气血,也不过将养两日就能活蹦乱跳了……你可别一直躺着,快起来罢。
略略回忆了瞬自己晕倒前发生了甚事,裴恪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抿了抿唇,道:“我……昨夜晕过去后,您知道后事如何吗?”
昨夜?哑仆鼻间溢出声冷哼,不紧不慢地伸出三根指头示意道,那已经是三日前的事了。
裴恪倒抽一口凉气,三日!那岂不是再过七日,连那几位从世家中择出来的贵侍也要进宫了?!
他还没来得及跟他的殿下多说几句话呢……
少年神色恹恹。
哑仆打眼一瞧,就知道裴恪在发什么青天白日梦,正想冷嘲热讽几句,给这人当头泼盆凉水清醒清醒,但转念想到这人那夜也勉强算是为谢檀之添了堵——只要有人给谢家人下绊子他就开心……
于是又露出笑意,难得拿出了旧日溜须拍马的三成功力,违心夸赞道:没料想您真能在帝后大婚夜把陛下拐去屋顶上调情,谢檀之醒来那脸色啧啧啧,别提了,抄他谢氏满门也不过如此了。您还当机立断,说晕就晕,不愧是未来大楚后宫的常青树,有手段,有魄力!bïmïġë.nët
看清那张牙舞爪的一顿比划,裴恪的脸青了白白了红,别扭地侧过脸,佯装没看懂对方在说什么,装模作样地打量起周遭的摆设来。
这一瞧,才发现有些不对劲,此处竟不是他当日身处的坤宁宫右侧殿了。
遂只能扭头询问哑仆。
提到这个哑仆立时更来劲儿了,残损眼皮下昏黄浑浊的眼睛迸出精光:所以说你晕得好啊!第二日坤宁宫左侧殿那位谢贵侍就闹了病,太医诊断为中毒,一查毒的来源竟在当日他于你那儿吃的平安果里,那位贵侍一口咬定那平安果是你主动递给他的——
哑仆停止了比划,半垂下头,盯着裴恪直笑,暗含意味不言而喻。
后怕在此时涌上心头,裴恪懊恼地弯起两指,照着额头狠狠敲了几下,气道:“他怎么可以如此颠倒黑白?明明是他不问自来、不问自取行诸般非礼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
哑仆翻了个白眼,真没说错,这人就是个傻货,若没他盯着,说不准真被人卖了还替人算账本呢。
唉,教吧,反正自己谙熟如何调/教内廷宫斗小白花。
于是动作轻缓,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还有呢?你就没想过那平安果里怎么会□□,下毒的人到底是要毒你还是毒谁,他就能保证他要毒‘杀’的那人就一定会吃那果子吗,是不是谢贵侍本人自导自演呢……
裴恪低头不说话了,理了理依旧整洁的衣襟,半晌才若无其事地抬头,乖乖巧巧地笑:“那不能够吧,哪有自己给自己下毒,来陷害旁人的道理?再者,我既好端端地躺在这儿,那不正好说明陛下慧眼善断?既没酿成甚后患,想来亦不是甚大事,实在无需费心想那许多来自添烦恼。您还是跟我直接说说,殿下是如何英明处置后续的吧。”
装,你就继续装吧,咱家是哑了又不是瞎了,当咱家没看见你嘴唇都发白了?
哑仆哼笑几声,遂了裴恪心意,接过话题:陛下可不应插手后宫事务,这些按理都该归凤后管。但谢贵侍前脚中了毒,你就后脚遭了碧血蛇咬,他还能如何?甭管是谁的阴谋又是谁的诡计,哪怕他初进宫才接过凤印,这也是他管辖不力。不过嘛,陛下自然是不会追究谢氏长孙的咎责的,反而还会替他‘遮掩’,便出来打了个圆场说,原本陪媵入住坤宁宫就是要算过八字是否合宜的,偏你是匆匆顶替来的,想来八字妨克,这才当夜就徒生那许多波折。
是他八字妨克了住在坤宁宫里的人?
裴恪原就有些泛白的嘴唇,此时更是颤了颤,他轻启唇齿,欲要辩白一番,想了想却顿住,陷入沉默。
哑仆瞟见他恹恹神情,也没安慰,反而笑得更得意:然后你就被遣出了坤宁宫右侧殿,被挪到了这离陛下寝宫昭明殿最近的玄都阁来。
离陛下寝宫最近?!
裴恪倏尔挺直了脊背,一时间身不软了头不晕了,眼神亮晶晶。
哑仆瞧着好笑,继续比划道:这才对了,拿出你未来宠卿的精气神来,整日丧眉耷眼跟谢檀之一样像块木头似的,哪值得女人爱?才刚那只言片语你就难过上了,怎不想想,整个事件下来,个个都惹了一身腥,唯独你因祸得福离了那漩涡中心,陛下眼下对谁最无猜忌心意——还看不出吗?
裴恪很克制地抿了抿唇,但那上翘的嘴角却是抑不住的,“知了知了,我就是一时钻了牛角尖而已。”
话音方落,就见哑仆陡然变了脸,从旁侧抽出藏了好久的鸡毛掸子。
兰花指一翘,如臂使拂尘状,就将少年往榻下撵:既然都休养得差不多了,还敢赖在床上不起来?真等着谢檀之赏饭吃啊?谢家今日可就又要送陪媵入宫了,人就是指缝漏点残羹冷炙,也是剩给自家人,你最好快趁着眼下病弱卖卖惨,想办法去陛下跟前露露面?!
裴恪:“……”
如此,再是不愿,过晌午后,少年也乖觉地去了坤宁宫。
帝后大婚十日,这十日内,按规矩都是无需去慈宁宫请安的——这也是为了确定新一代后宫主人的尊崇地位。
而裴恪这等侍卿,头次去慈宁宫请安,也需要凤后领着。因而,他倒是暂不必考虑对上谢太后,会否失态,还有时间留给他慢慢敛藏情绪。
但即便如此,待在坤宁宫殿外见到那一水儿的谢家人后,裴恪还是没忍住,盯着他们愣了神。
这些人中,有哪些会是帮凶呢。他想。
“良侍。”身后随侍的小内官伊秀轻轻戳了戳他后腰,提醒了一句。
四品良侍按宫规除却配备若干杂役外,还配备八名服侍内殿的小黄门。裴恪这儿显然是个冷灶,能被遣到他身边服侍的大多是些没甚前途的嫩秧子,没两个得用的,就伊秀一根独苗苗还算眼明心细,于是被哑仆暗中观察一阵后,让裴恪提到身边做了随侍内官。
裴恪回过神,不动声色低头,往前行去。
但已是来不及了,那群送陪媵入宫的谢家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便听那群人毫无遮掩地放肆议论道:
“这便是为陛下行元服礼的那位裴探花?”
“甚裴探花,该尊称人一声裴良侍,我等还得行礼呢。”
“嗤,听说当年他是在御书房自荐枕席的?”
“裴良侍慧眼,自是早就看出陛下不凡了……”
裴恪眼睫未动,沉默地听着冷嘲热讽,只暗暗默着那些存在脑海里经年弥新的圣贤经卷。
本以为要背个三五卷,那些人才能闭上臭嘴——哪知下一刻,坤宁宫的殿门哗啦一声打开,谢檀之从里面踱步而出,那一众谢家狗腿立时噤了声,个个规规矩矩地俯身叩首了。
“凤后千岁,永乐如意。”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48 章 陪媵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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