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后,她放轻脚步,踱步上前,在离其三两步的地方站定。
不远不近,恰好是一个能细察对方神色,却不会教对方感知到自身情绪变幻的距离。
然而是她多想了。
那个恨不得无时无刻都把“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八个大字烙脸上、张口闭口便是“礼义廉耻,君子之道”的傻小子,眼下倒是心大,不知将内监教导的侍寝规矩抛掷到何处,自顾自地陷入了沉酣睡梦。
尽管司徒骊不愿承认,但在这一刻,她自进殿以来紧绷着的心神,才慢慢松了弦。
或许,可以去西侧间转悠几圈,看还有没有遗落的奏疏没批复?
司徒骊正欲转身,脚步方挪两寸,余光却见少年精致的鼻翼急促地翕张了几下。
“……”
有意思。他也是在抗拒她吗?
习惯叛逆的太女殿下倏地改变了主意,她不仅没离开,相反,还又走近了几步,直接坐在了床沿上。
粉绫“粽子”又一动不动了。
不热吗……司徒骊扫了眼那锦被的厚薄,轻轻一哂,长腿一伸,故意把榻旁高盛的冰鉴推远了些,她倒要看看这傻小子能憋多久。
一刻钟过去了,又一刻钟过去了,少年的脸色由白转红,眼瞧着就要往紫色发展了……
这就是漂亮蠢货吗,真没见过这么傻的,她要是不出声,这人会不会真把自己给憋死?
司徒骊扶额,唇角疯狂上扬,是竭力也压制不住的笑意,她偏过头干咳一声:“醒了就睁眼,别装睡,再装睡,吾论你欺瞒之罪。”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闻言,更是连微启的嘴巴都闭紧了。
就这么害怕她?在乡下、在御前的时候,不都还口齿伶俐叽里呱啦个不停吗?她几次对他动过杀心,可又何曾真对他下手……
被人这般戒备,终归是不舒服的,司徒骊有些不自在地站起身,凤眸里掩藏的散漫懒怠的笑意逐渐消散了,随手在冰鉴里折了一段柔嫩花枝,将其递到少年鼻翼下——花蕊纹丝不动。
“是睡着了不是死了。下次装睡,不用屏息闭气,把呼吸放得轻缓有节奏些即可。”
太女殿下清冷的嗓音淡淡,听不出甚明显情绪起伏,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隔着层水幕,模模糊糊。
是啊,他又在殿下面前犯蠢了,为什么憋气呢,为什么殿下让他睁眼的时候他还固执地装睡呢……
许是憋气憋久了,裴恪往常还算灵光的小脑瓜此时混沌起来,木呆呆的,反应极慢,直到柔嫩的花枝轻轻地挠了挠他的鼻尖——
不受控地,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司徒骊:“……”
裴恪:“……”
少年猛地睁开眼,尴尬地想取出锦帕拭面,却惊觉自己还像个茧虫般,裹在厚实的粉绫锦被里,动弹不得,一时无措。
慌张抬眸,正好与榻前伫立着的太女殿下,居高临下垂落的眸光对上。
少女脸上无甚波澜,只是平铺直叙:“你不是倾心于吾吗。缘何今夜,面上不见欣悦。”
闻听此言,裴恪怔了怔,他有表现的这么明显吗。
于是前一刻重归白嫩的脸颊又唰一下红透了,他缓缓避开了司徒骊的视线,掩藏在锦被里的身躯却下意识发力,挺直了脊梁。
“您是千金之躯,臣仰慕您,同臣不敢靠近您,并不冲突。殿下。”您于我而言,便是九天之上的神女,只可仰望,不可亵渎。
“唔——”
司徒骊倾身,纤长丹蔻捏住裴恪下颌,生生将其扳过脸来,迫使其不得不正视自己。
她好似无可奈何地轻叹出声:“可是怎么办呢,探花郎,今夜你非臣,吾亦非君,你不是只能仰望神女的凡夫俗子,你是神女一夜的夫君——如此,你也不敢‘亵渎’她吗。”
少年的初初凸显的喉结动了动,额间渗出细密汗珠。
那粒朱砂般的伤口痕迹已浅,给他净面的宫人未像那日孙大珰说的那样,给他挂上眉心坠遮掩,只是借来朱毫轻描,落了一片桃花瓣。
司徒骊不知其间内情,指尖落于其上,沿着那印痕勾勒了一圈,含笑:“看来卿是真的很喜欢桃花……”
裴恪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似要撞破胸腔般,愈跳愈疾,他忽而想起巷口那株突兀移来的晚桃,想问她,那株桃树是殿下为我栽的吗,但嘴唇嚅了嚅,终是没出声,下一刻反倒抿得更紧。
因为那纤纤指尖,已移至他唇畔。
比前时那枚花蕊,虽不及其柔嫩,却别有一番韧感。摩挲而过,所触之处便似深入骨髓般,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意识逐渐混沌,裴恪模模糊糊地想着,指腹薄茧清晰,分明得是十数年如一日般勤勉,才能达至那般程度,想来殿下平日很是辛苦……
那双手微顿,下一刻,拍了拍他的脸:“——又睡着了?”
怎敢!
妙目圆睁,裴恪猛地清醒了过来。
“殿下!”
裹在厚茧中的少年唤了她一声,随即好似又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只得讷讷地重复了一遍:“殿下……”bïmïġë.nët
此地此时,此情此景,气氛旖旎,除了亲热,委实是说什么都像是在没话找话。
而没话找话,真的很尴尬。
如山崩于前面色都不变的公主殿下,此刻亦觉得有些窘迫。不过,多年养气功夫不是白练的,她伪装得很好。
“你就一直这么躺着吗。”
司徒骊收回手,神色淡淡地思索了半晌,觉得自己找到了合适的言辞形容,方道:“今夜,是吾幸卿,该是卿来伺候吾的。”
锦被中的少年呛咳了两声,欲从内里出来,却是左右辗转而不得,扭来扭去,活像……
笑意又堆叠在了凤眼深处。
“殿下——”
司徒骊慨然应声,大发慈悲地出手相助。
——从髻上抽出簪中刃,干脆利落地划开了锦被,就跟拨笋似的,将少年从那厚壳里剥了出来。
寒光闪过时,裴恪下意思地瑟缩了一下。
胆子真小。
司徒骊收刃后,故意没放回原处,而是掖在了少年的枕下。
“害怕?”她含笑点拨,“身怀利刃,邪祟退避,不信你压在枕下,保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再者,夜里若遇险,亦可自卫。”
“殿下这是在说……”裴恪懵懂坐起,挺直脊背。
“嘘——”司徒骊打断了他的问话。
她细察他神色,不似作假,于是目色一暗,微俯身,附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声若游絮:“卿确定要辜负这般良辰佳夜?”
裴恪微怔一下,抬眸,就见他的神女,在他身侧懒懒斜靠床柱,含笑望着他,狭长凤眸里似蕴含了无限的情意。
许是烛光飘摇,晃了自己的眼吧。
目光游移间,瞥见了少女身着的八爪冕服,裴恪瞬间冷静了下来。
谨言慎行,恪守本分!
他这般告诫着自己,却是在榻上端坐,前身伏下,恭谨地向新任太女行了一礼——这是在储秀宫里时,内监训诫的规矩。
殿下的元服夜,还有哪些规矩呢?
行礼后,先解环佩,再解外袍,过后才是腰封……
裴恪竭力保持镇定,搜索着脑海里留存的记忆,但平日里能随心意而动的手,此刻却明显不听使唤了,颤抖个不停,盏茶功夫过去,竟还停留在第一步,连环佩的系带都没解开!
他是故意的么,钝刀子磨人……
凤眸微眯,司徒骊的目光悠悠扫过眼前单薄的少年,可惜她不是一般少女,她可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既要磨蹭,那便磨蹭吧,反正今夜她不用批复奏疏。
“卿年岁几何?”进士名录上有,但没话找话的闲聊,不就是聊这些吗。
“上月满的十五。”
“便不是世家公子,寻常人家十四五的男子也该定亲了吧,更无论卿在青州还有神童之名。可是对那些问亲的姑娘挑肥拣瘦,乃至错过了佳人,如今陷困深宫,真真是抱负成空了。”
说着这话时,司徒骊依旧是懒散地斜靠在床柱上,但眼神微凛,却是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身前人。
而裴恪,不知怎的,手突然就不抖了。
他干脆利落地解了司徒骊的环佩,几个瞬息间,又果断地剥了对方的外袍,如此后,方才略作思考般,想了想说:
“许是为了今时今日,得攀殿下这般的高枝吧。”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44 章 元服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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