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桌案上一摞垒一摞,层层叠叠半尺高,俱是堆积的政务。
——数量看着多,实则也无甚要事。
若真是涉及到民生社稷的国事,压根就没法通过前朝决议送到后廷来。
那几个世族里的管事见过的要紧折子,恐怕都比永康帝见过的多。
而这些能送到后廷来的‘政务’亦是些朝堂内外,稍有点实权的人都嫌弃的,狗屁倒灶的琐事。
诸如御史尚书某侍郎庶子强辱了富户小妾,富户小妾不甘受辱投缳自尽等,被那些世族视为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的后院事务,才会送到永康帝手中。
自然,永康帝认为这种牵扯后院纠纷的琐碎,即使他作为一个傀儡皇帝再怎么无用,处理起来也面上无光。
于是他也干脆地撂手就扔给了他闺女——女人嘛,天生就擅于处理这种后院事。
但司徒骊并不认为那些都是无甚要紧的琐碎事。
她从中体察到了许多无能为力,以至于她‘琐事’越处理得多,越明了手握实权将自身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情。
男权社会下的菟丝花,无论过得多么精致安逸,亦掩盖不住她们被迫依附他人,以致自身根基长久脆弱的事实,于是别说她们能在山倾树倒的时候还能活下来,便是稍去点春风秋雨亦能折。
因而,即使没人将这些’琐事放在眼里,司徒骊却很珍视自己这份能批阅‘琐事’的权力。
如是,即便永康帝进殿,她也仅仅是匆匆行了个礼,便继续投入到了政务的处理中。
“吾儿也不必太刻苦,从小在潜龙卫中历练,本就积累了许多暗伤,再瞧你这身子骨……”
永康帝喋喋不休,原本冷硬的眉眼,愣是别别扭扭地透出些许慈蔼来:“父皇这副身子骨还能熬不少年生,待来日你彻底承了皇太女之位,也大可再好生调养几年,不必像如今这般奔波劳碌。”
明明提起四大氏族恨的咬牙的是他,明明把年幼的她丢去潜龙卫特训的是他,冷眼瞧着她几次三番历经生死的也是他,但他如今却又突兀挂出副温柔的慈父面孔来,劝她可以好好休养了……
批注的朱毫顿了顿,一点胭脂色滴落在沁白的奏折上。
司徒骊怔怔看着那滴恍若血迹的艳痕,难得的有些困惑,是她这个‘工于心计的天生阴谋家’所揣测的那样吗。
这是他的父皇,难得的支持女子执政的父皇,或许,她不该那样一句不问,便认定了他有私心。
于是司徒骊抬首,同她的父皇对视,直接问道:
“您是担心我册封皇太女后,便会动摇您的地位吗?还是说,您实则从没想过让我即位……就像民间训驴一样,皇位只是吊在我前头,促使我事事竭力,拼了命为您的筹谋奔波劳碌的一根胡萝卜?”
永康帝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来,眼神默默地挪向了别处。
司徒骊的心沉了下去。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父皇——这个不甘于做傀儡,偏生又无甚才干能力的帝王。
若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只有痛心,那大抵她真是冤枉他了。
若是他闻言跳脚整个人气急败坏,那他只是起了心思还未付诸行动。
可他愣住了,他不敢与她对峙,这说明什么,这说明……
“时隔多年,吾是终于又多了个兄弟吗。”
司徒骊唇角微微翘起,她在笑,可狭长的凤眸阖了又开,望向永康帝的眼神生疏了不少,“那便抱回来养着罢,不必再躲躲藏藏,毕竟吾再醉心权力,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但永康帝眼神闪躲,并不接她的话,只从她已批阅的奏折堆中翻出几本来,大致翻了翻。
“户部蒋侍郎的庶子居然强辱了皇商钱氏的小妾?”www.bïmïġë.nët
又感叹道:“那小妾倒是贞烈,为保清白,竟直接投缳自尽了。”
想了想,补充道:“可户部蒋侍郎是王氏的势力,前段时间王氏才同谢氏起了纠纷,为了平衡,这时候亦不可再轻易折损王氏的势力。孙御史是个不懂眼色的木鱼脑袋,这岂不是会把孤和你架在火上烤?!”
最终,给出方略:“这样罢,罚蒋侍郎家还给钱氏那个小妾的双倍赎身银,再赐钱氏一座贞洁牌坊。”
既转移了话题又顺手解决了一桩政事,永康帝心里颇有些自得,暗道,谁说他无帝王之才,就连后宅事他亦能联系前朝风云,找出最稳妥的行事方略。
但他没看到的是,素朴桌案上,掩于层层叠叠的奏折中,那双握紧朱毫的手越攥越紧,纤白指尖嵌进血肉,自掌心顺着指缝缓缓滴落一滴鲜红。
不偏不倚,正巧同才刚朱毫误触的那粒胭脂点融在一起。
新旧相汇,极尽鲜妍。
微微松笔,司徒骊定定地看着那粒鲜妍,恍惚中,竟似看着那粒鲜妍化作汩汩血泉,从一位摇摆在廊下半空中的婀娜身影缓缓流淌下来。
神思犹在飘荡,她的嗓音却依旧冷静:“可御史所书亦非全部事实,您给出的方略固然‘英明’,但那也仅是基于奏折上所言的片面之词给出的,若顾及前朝大局,亦不够稳妥。”
“户部蒋侍郎虽是王氏的势力,但皇商钱家身后亦站着韦家……”
“蒋侍郎庶子辱了钱府小妾不假,但那小妾却是钱府主事人灌醉自己送上蒋公子榻上的……”
“那钱家小妾也并不‘贞烈’,而是一个决定不了自己命运,连生死都只能任由主家摆布的可怜女子……”
“青楼逢迎尚能笑对,被人赎身做个可通买卖的贱妾亦能欢欢喜喜,想来她此生命如蝼蚁,唯一期冀便是能吃饱穿暖地活下去,又怎会因一时之辱便舍了性命?”
“不过是被钱府用完即扔,以一条‘贱命’再为他们多谋划点好处罢了。”
“瞧,您这不是就预备着赔付给他们双倍赎身银,再赏一座贞洁牌坊?”
这条‘贱命’原来还可为‘主家’换这许多物什,按世俗所言,倒也称不上‘贱’了,毕竟而今世道,多少女子无辜屈死,家里人还不如失了头牲畜来得惋惜。
司徒骊神色漠然,只有微微蜷缩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心绪的起伏不平。
闻知真相,永康帝有些愕然,但也是微微皱了皱眉,并未觉得这是件多么荒唐离奇的事:“这钱氏也太糊涂了,还有这蒋侍郎的庶子,府里家伎美婢成群,怎在外面都还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呢。”
晓得两府背后都各自站着四大氏族中的其中两姓,永康帝再开口的时候,即轻飘飘地给这事儿定了性,他甚至连前时的‘果决’也没了,连决议也怕做了,直接就把这烫手的包袱甩给了自己的‘爱女’。
“那这事儿你可得好生斟酌着来,王韦两家都不能太得罪。”
口口声声说要从世家手里夺回皇权,却前怕虎后怕狼,畏畏缩缩,甚魄力都拿不出……
这便是她的生父,这便是她小时候向往成为的全天下最厉害的人物。
疲倦地捏了捏鼻梁,司徒骊动了动唇角:“是,父皇。”
见她眼下青黑还强撑着替自己打理政事,永康帝有些不敢看司徒骊,坐立不安到了极致,便似身处在雀翎殿亦是一种酷刑——本来他是不想来这儿的,是司徒骊的生母青芫夫人,吵着闹着要让他过来看看,但让她一起,她又不来,说是看见司徒骊就犯怵。
母女俩,明明没相处过多少时日,本该多多培养感情才是,偏偏搁到一块儿,便似前世的死仇今生的冤家,总也不对盘。
说来,阿柔怎么会突然惦念起小二来呢。
想到这儿,永康帝心中亦有些不解,心中困惑,面皮功夫还未修炼出来,达到司徒骊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自然而然就表露了出来。
“是青芫夫人让您过来看吾的?”
司徒骊与生母不亲近,每每唤其,都是疏离地直接同他人一般称呼。
“……对,你母妃想你了。”
永康帝尴尬地点点头,见司徒骊抬了抬眼,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错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又忙道:“但你母妃不说,孤也早早想过来探望你。”
环顾了下左右,他指着身侧补充道:“瞧,为了跟吾儿能多说些贴心话,孤连随身侍从都悉数留在殿外了。”
话音方落,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司徒骊在意的自不是他们谁顾念她更多一些,她之所以会问出这个问题,只是纯粹地想印证上次偶然得知的一件事。
想到那事,她便恶心地隐隐欲呕。
然当那事被证实,司徒骊却不再像初次得知时那般反应激烈。
——大抵因了她早隐隐有感那是真的,并为此提前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
“司徒懋在吾这儿。”
像是一件小事随口说来,司徒骊继续低下头批折,临了,又似想起些什么。
抬首,冷淡地瞥了永康帝一眼:“您回去跟她说,司徒懋确实在吾手中。”
跟阿柔说司徒懋在雀翎殿?
司徒懋在哪儿跟阿柔有甚干系?!
这孩子,每次生气就爱说胡话和瞎胡闹……
永康帝皱紧了眉头,堆叠在眼角的细纹积出不解:“你母妃一个弱女子即使出身谢氏,但同谢氏实则半分不相干,且她又不能左右时局,你说给她听反倒会吓着她……以后这种事儿你跟孤说便是。”
话毕,又四下望望:“他在哪儿?”
以前当司徒懋是自己亲生子时,永康帝便因其出自谢皇后腹中,对其并不亲近。
更别提永康帝而今已得知对方压根就不是自己血脉,而是民间换进的‘狸猫’,若非留着司徒懋还有后用,恐是早就干脆果断地杀了他,以稍稍宣泄几分自己对谢氏的长久以来把持朝政的不满不忿。
“他怎会跑来你殿中……”
话音未落,永康帝反应了过来,立时黑沉了脸:“果然是下贱血脉混杂的狗杂种。”
往前有人提醒他,这狗杂种好似对自己的亲妹妹怀揣了些不干净的想法,他还只当是那人心向着小二,即使知道他在二人中已选择了小二,也不吝于给老大再泼点脏水……
谁知真相竟这样的不堪!
想到这儿,永康帝越发怒不可遏,难得的急躁起来:“挑了他的手脚筋,看他还能再乱跑到甚不该踏足的地方去!”
缓缓向某暗角阴影处蠕动的某人停了。
额上的鼓包已被他为了再次脱逃,蹭得血肉模糊,但一切都是无用功,雀翎殿看着素朴不显,实则内外防护严密,单靠自身根本无法离开——更别提还被绑了手脚。
眼下再回想起来,前时他竟能挟持着那少年探花一路畅通无阻地成功潜入,顺利得像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
时机太巧了,难道真是个巧合……
司徒懋竭力抬头,望向了桌案方向伫立着的清丽女子。
似有所觉,她向他看去,狭长的凤眸开阖,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定定地直视着他。
不如他以前看向她暗藏垂涎的目光来得凶狠,但……
成王败寇。
胜利者的无声沉默,永远比失败者的高声叫嚣,来得更有力量,不是吗?
永康帝顺着司徒骊的目光看过去,原本已抑下去不少的怒意,又瞬间爆开:“原来在这儿,还想溜到哪儿去!”
不待她出声,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直接拽起对方破烂的衣襟,劈头盖脸便是几耳光。
扇得司徒懋眼冒金星,耳鼻流血,因堵塞而大张的嘴角直接皲裂。
然在如此乱糟糟的情形下,对某人的恨意却让司徒懋越发清醒,于是在永康帝又一个耳光扇来之际,借力侧首,猛地吐出了那团脏污布料。
“……咳、咳咳。”
被那样凶狠的目光瞪视,永康帝骇得连连咳嗽了几声。
又见满口血腥的司徒懋竟朝着自己呲牙咧嘴,阴森森地笑,他那点子怒意就散了大半,化作了后怕。
扬起的手臂失了勇气,亦跟着软.了几分,永康帝再没勇气顶着那样凶狠的眼神,继续扇对方耳光,反而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确保司徒懋无论如何发疯,都波及不到他身上。
然司徒懋下一瞬便挪开了视线,将目光投之于不远处的桌案旁。
他嘶哑着嗓:“甘奴儿,你过来。”
司徒骊漠然淡定地在砚池中涮洗着自己手中的朱毫。
他咳出口血:“甘奴儿,你过来可好?”
司徒骊将涮洗干净的朱毫地将它挂回了笔架原位,动作不疾不徐。
他撕破了自己的伪装,重新用那种恶狠狠地,像是饿狼紧盯肉食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司徒骊。
司徒懋冷笑几声:“甘奴儿,你到底过不过来?!你若是再不过来,吾便将那小白脸所处之处告诉眼前这个,早该死还不死的老东西!”
司徒骊恍若未觉,依旧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她甚至没忘记将桌案上用过的物什都一一整理归位。
倒是床榻暗道底下的尚未离去的某少年,也就是司徒懋口中的小白脸阿恪闻声,打了个寒蝉,一左一右,各给了自己那张白嫩俊脸两巴掌,然——轻若春风拂柳,别说掴破面皮,便连红都未红。
小心翼翼地抚着嫩脸,阿恪无声嘀咕:人都夸你小白脸呢,可不能打坏了,若是打坏了,以后想混进殿下后院吃软饭就没法子啦。
于是偏移了重点,陶醉了半晌,才想起了司徒懋的威胁之言。
暗道:对哦,不能再待在这床榻底下了,再舍不得殿下也得尽快转移,否则自己这条小船儿还没来得及浪.起来,就要被殿下的爹爹一竿子掀翻啦,殿下的爹爹扇耳光那可是真打,隔着层地皮都还能听到劈里啪啦的,实在骇人……
少年一边碎碎念,一边朝暗道深处爬去。
然刚挪几步,他便似听到了什么动静,整个人又突兀僵住。
时光的齿轮拨回几个弹指以前。
见司徒骊仍旧不搭理他,若眼不见心不烦,只当他是团污糟秽物,司徒懋终是忍耐不得,直接发了狂。
“甘奴儿,吾倒数三个数,你若……”
然而这句话并未说完,那具好不容易才半撑起来的躯体便又轰然倒地。
闷沉沉的一声后,地砖上隐隐有银光闪现,激起清脆几响。
“甘……奴儿……嗬嗬……嗬……”
嘶哑的喉咙破风箱似地“嗬嗬”喘着气,大股大股的鲜血顺着司徒懋的脖颈流下去,他的意识在渐渐模糊,却依旧固执地望着司徒骊所在的方向。
好似只等了一瞬,又好似已等到天长地久,直到耳畔响起了几声清脆。
才恍然,哦,杀死吾的竟是那个物什。
于是司徒懋临到死前,终于转了执念,他不在执着地呼唤他心爱的死敌近前,而是伸长了手,费力地够着近在他咫尺间,却似远在天涯外的某沾血物什。
老天爷啊,求你圆了吾这个心愿罢……
老天爷啊,吾作为祸害的短暂的一生也将要结束……
老天爷啊,吾来世定做个好人……
所以,老天爷啊,吾再次祈求您,就圆了吾这个心愿罢。
恍惚间,意识彻底沉沦于黑暗的最后一刻,司徒懋的指尖好似触碰到了一抹冰凉。
在那瞬间,残存的意志熊熊燃烧,他猛然向前,恶狠狠地将那冰凉紧紧攥了手心。
随后,含笑吐出了最后一口生气。
簪中刃……那是……甘奴儿的簪中刃啊。
静殿昏灯,徐徐摇曳。
亲眼目睹了才刚一切的永康帝瞠目结舌:“你、你竟然直接、直接出手杀了他!”
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永康帝一向认为,他家小二虽则沉默寡言了些,但毕竟是个女子,许多需要杀伐决断的事未必能行。
因而即便司徒骊在潜龙卫里摸爬滚打多年,知情者皆称她在生死边缘来回了几次,他都觉得是那些人联合起来帮司徒骊诓骗于他。
可今日,所谓的虚假也被他自身所见证,永康帝心中却并未因着有个果决的继承人而松了口气,他的心中反陡然生出了浓厚的不安,甚至于——
戒备。
五感敏锐的司徒骊当然发现了永康帝神色的变化,但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平静漠然的姿态一如寻常。
踱步至司徒懋跟前,她冷冷地看了他许久,才将目光移到他向前伏伸着的,紧紧攥住的拳头上。
眉尖微蹙,狭长的凤眸缓缓阖上,复又睁开。
司徒骊转身,不再看对方一眼,亦不再看那沾血的物什一眼。
——一柄普通的簪中刃而已,单是备用的,雀翎殿的私库中即有十来匣。
既然沾染了他人污血,弃了便弃了,无甚可惜。
然抬眼,当司徒骊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远处的床榻时,原本平静的心绪又乱了乱。
以至于她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嘶,今次实则还是冲动了。
为了既傻又坏的混小子,仔细想想,真不值当!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侍君更新,第 29 章 诛杀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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