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侯府的大门“吱呀”打开,七八个壮年男人前后脚进去。
开门的是个老人,颤巍巍地问:“主人可要夜宵?”
贺易津摇头:“泉伯早些歇着吧,让他们自去厨房就是。”
“天黑路滑,还是老奴带诸位过去吧。”泉伯说道,他身边跟着的幼童扶着他转身,打着灯笼带那五六个将士慢慢往厨房去。
王义先看着他们走过游廊转角才收回视线,“去书房?”
从大门到垂花门再到正院,一路皆是空荡荡。
游廊上隔十来步便开有镂空花窗,窗后却没有什么珍稀的花草盆栽;天井庭院里皆辟出了空地,却不见什么奇石怪嶂叠成的假山景致,每年春来撒一把草籽,待天风雨雪催成一片郁郁葱葱,便算点缀。
路上没有挂灯笼,目之所及,便只有青灰的砖墙。
王义先打了个哈欠:“好歹是个靠功勋挣来的正经侯爷。但我看你这府上,最能唬人的,就刚进门那一面大影壁了。”
用材奢侈,雕山画河,做工精细。
当然,若非不能拆卖,那堵影壁也无法安然屹立到如今。
大概十来年前,王义先被贺易津一封书信叫回京,五千里路跑死了两匹马,风尘仆仆地赶到殷侯府,就见贺易津蹲在进了门的台阶上,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影壁。
高大的身材缩起来,像个小土包,人却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地问:“你说这墙能卖多少钱?”
他一巴掌把人薅起来,像是强行拔起一座山,“大白天的做梦呢?你先给我拆下来试试?就算拆了,有谁买,谁敢买?”
“那倒也是,长在地上的东西还真没法儿整。”贺易津平平地说,一旦站起来,他就比他高出半个头。
但王义先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胡子拉碴的脸上,布满血丝的眼里黯淡无光。不过一个多月未见,他正当而立之年的好友却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贺易津叫他回来,是为了让他帮忙处理家产典卖事宜,以及与柳氏商行洽谈合作的生意。
这些事是他的强项,向来稳妥,这次也不例外。
但无论过去多少年,他始终记得那一日。
发妻死别,孩子生离,家族相背,却还要一面与户部扯皮,一面想尽办法找钱。
贺易津不怨,他怨!
贺易津哼了声。
他俩认识已有二十多年,从弱冠到不惑,生死关头携手走了那么几回,互相一开口一抬手就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反正这会儿,好友嘴里要跟着蹦出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他傻了才接话。
西风穿廊过,飞檐下挂着的铁马叮当作响。
贺易津说:“反正两年才在这里住那么几日,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我还觉着府邸太大,泉伯日常不好打理。”
王义先凉凉道:“若能卖出去换座小宅子最好是吧?”
“啊。”贺易津快走两步推开房门,“到了。”
王义先也哼了声,摸了火折子找到灯台,点上灯。见到在书桌上趴着的少年郎时,也没怎么惊讶。
贺今行听见动静,揉揉眼睛,小声叫道:“爹,王先生。”
他来了有半刻钟。虽确信没有带上尾巴,但殷侯回来,盯着侯府的不会少,他不敢贸然点灯,便趴着浅眠片刻。
“看着长高了些,”王义先说,“你……”
出了仙慈关,站在他眼前的也不是贺灵朝,他便不再称“郡主”。
“今行。”贺今行取来一沓白纸,笑道:“我自己取的字。”
“人生百年几今日,劝君惜取少年时。”王义先捻须,取了清水倒于砚台,磨起墨来,“今日事今日行,很好。”
“谢先生夸奖,但我只记下了江南、江北、广泉与松江四路的账。”贺今行铺开纸,提笔蘸墨,略略回忆,便下笔书写起来。
“有两江与南北头,够了。”
他落笔速度极快,写完一张,王义先便拿走一张,看罢再放于书桌空当上。纸张挨着排开,不够放了,他便叫道:“抬张桌来。”
贺易津闻言,把中堂的圆桌去了茶壶杯盏,给他俩搬过去,几百斤的实木桌子在他手里仿佛棉花似的。
他是个粗人,年少时就没好好读书,更看不懂账目。这会儿便夹了把椅子,在一旁坐下,靠着椅背阖上眼打起盹儿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推了一把,再睁开眼,就见视野里铺满了纸,连自己大腿和胳膊上也搁了几张。
“别动啊,晾干了好收起来存档。”王义先手里拿着个大开本,捏着支小管笔,刷刷写个不停。
贺易津缓了缓神,一动不动地问:“结果如何?”
“不太妙。”王义先边算边说:“两江收上来的赋税倒是超过了户部拨下去的款,但修缮太平大坝以及在几条江水支流增修水坝就花去了大半,他们似乎还挖了条渠造了好几条货船,可以说是所剩无几。”
他移动脚步,去看另一片白纸黑字,“广泉路今夏遭了大规模的飓风,受灾也不小,光户部拨下去的赈灾银就将近百万。松江路倒是无灾也无事,但那边向来和北边儿绑定,赋税供出去两成是朝廷默认的事。”
“除此之外,江北修建行宫,万寿节与太后生辰,以及在全国各地搜寻奇人异士奇珍异宝的花费,走的都是宫里的账,但花的还是国库的钱。”
“这几路富庶之地尚如此,剑南汉中或有余裕,秦甘宁不要国库贴补就算它们厉害。”
王义先翻过一页,写下最后几笔,竹管“啪”地搁在笔架上,“总而言之,入不敷出,而且怕是差得不少,起码。”
他伸出三根手指。
屋里安静了半晌。
贺今行缓慢地活动着手腕,结果已有预料,算不上惊讶。但差得实在太多,他张了张嘴,迟疑道:“那我们今年的饷银,岂不是明年都发不出来?”
国库没钱,户部要么加重赋税,要么想法子开源,但不论哪一宗,都是盘剥百姓与民夺利,且需要时间。
贺易津捏了捏眉心,“国库没有余裕,我就算是带着人在户部大堂扎根了,户部也变不出银子。”
“长公主今次如此逼迫,怕是北边儿也出了问题。她都逼不出东西,我们更没指望了。”王义先压低声音道:“可侯府已经掏干了。”
贺今行:“那座矿,加大开采规模?”
“矿藏有限,也只能解一时之急。”王义先说道,“不过,我此去甘中,柳逾言让了三成利。”
“八二开?什么条件?”
“属于柳氏的两成利全记在她弟弟名下,头两年寄放在我们西北,第三年开始给付。”
“柳从心……”贺今行默念两遍这位同窗的名字,皱眉道:“柳大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布置?三成可不少,柳大当家是否知晓此事?”
“柳飞雁也给我传过亲笔信。”王义先颔首,“不管是为了什么,总归我们得了好处,还是最亟需的钱。反正你我赤条条也不怕被讹。”
他说到这儿,冷冷道:“自古军费靠国库,哪有靠人养的?我们又不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义先。”贺易津叫他。
他便嗤笑一声,把手中的本子也摔在桌上。
“也只能这样了。”贺今行叹了口气,“那谢大人……”
“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去。”贺易津把胳膊上的纸拿下来,吹了吹墨迹,叠在一起,“决算只是得出个结果,后续怎么找钱补漏洞才是要命的事。”
王义先:“没人逼着你这老丈人接任,想来也是有自己的方法,管他怎么找?反正也不可能接济你一分。”
贺今行正挨着把记了账目的纸收起来,见自家老爹低着头,只得无奈地叫了一声“王先生”,“谢家清贫,自顾尚且不暇,哪能强求?”
他说罢,又想起那日在玄武大街上错身而过的囚车,斟酌着说道:“稷州知州杨阮咸前段时间被押送进京,因的是重明湖赈灾案,但他是被冤枉的。爹,王先生,能否搭救一二?”
贺易津:“这个人我有耳闻,是功过皆有的人物。”
“贪墨案与他无关,但孟若愚跪出了风寒卧床不起,也没改变皇帝的决意。”说起正事,王义先也不含糊,“很有可能是有人在给下一任稷州知州清路。”
他想了想,合掌道:“让他主动坦承此前的罪过。嗯,掂量着度,别挖着坑把自己埋了,再自请贬谪。”
贺今行应道:“好,我想办法给他传个信。”
“不,你别去,我找人去。”
忽听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撒着粗犷的嗓子喊道:“大帅,军师,夜宵!”www.bïmïġë.nët
王义先住了嘴,去开门。
林远山抱着一只笼屉进来,没看见桌子,转头一瞥,却见到个意料之外的人,“哎?军师……”
军师在他后头关了门,一伸手拍在他后颈上,“大惊小怪,闭嘴。”
这意思就是不要声张。林远山意会,抿着嘴把笼屉搁到桌上,揭了盖,是一整屉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
宫里赴宴不过是喝几杯酒水,跟着站岗的下属更是酒水都没有。
他一直留在府里,便自觉担了送夜宵的活儿。
贺今行才收了半数的纸张,见他进来,对他笑了笑。
“你们在算账啊?”林远山帮忙收了一沓,翻了翻上面的内容,咂咂嘴:“这也太多了,我看着都头晕。不过柳二哥看账最厉害了,默算甚至比大姐还快,他来应该不会晕。”
他俩收捡完了,一齐交给王义先。
然后,林远山勾着贺今行的脖子小声问:“我就知道你是自己人。兄弟,你哪个编的?”
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他弯起眼睛:“神仙营。”
“我猜也是,不然……星央也不会托我给你带东西。”林远山嘿嘿地笑,“等我攒够了功勋,也申请调过去。”
“做我护卫委屈你了是吧?神仙营可不是谁都能进。”王义先拿了个馒头,听见这话,眼一瞪:“倒茶去。”
“得嘞。”后者麻溜地去端茶盘,摸了摸茶壶肚,“冷的!”
“无所谓。”
“那行。”
贺今行听着他俩说话,也擦了手去拿个馒头。
他晚上没吃东西,这会儿正好填一填肚子。
林远山在,不好再说军饷的事,他便问:“宫宴上可有发生什么事儿?”
“两件。”王义先长话短说:“其一,陛下正式过继了长公主的儿子,赐名叫嬴旭。”
“长公主回京那日,老师就预言了此事,果真说中。”贺今行顿了顿,感慨道:“雝雝鸣雁,旭日始旦。陛下对这位皇嗣寄予厚望啊。”
“老师?”林远山奇道,“谁啊。”
他由衷地笑道:“你认识的,张厌深张先生。”
“他呀。”前者想起在小西山被罚去擦洗藏书楼地板的事,也笑了。
贺易津对此事却没什么看法,咽下一口馒头,说:“我倒觉得原先太后取的‘明’字更好。”
“有什么差别吗?”林远山挠头,“不都带个日字?”
“日月交辉与初升之阳,哪里一样?”王义先不比自己好友,一连吞几个馒头都不会噎到,他喝了口冷茶,才道:“叫你多读书,你宁愿去砍树,丢人。”
林远山顿时愁眉苦脸,搬了凳挨着贺今行坐下,咕哝道:“我要想读书也不会来参军了是不?军师总是强人所难。”
贺今行忍不住笑,说:“那兵书也是书,你总该读一读罢?”
林远山想了想,“兵书还成,总比‘之乎者也’好。”
“你这小子。”王义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摇头,再道:“其二,裴氏女自请和亲北黎,陛下认其为义女,封号待定。但和亲一事本就拖了许久,想来半年内应当就会出塞。”
“裴芷因?”贺今行惊讶道,他想到昨日药铺中的所见所闻,下意识地看向身旁。
林远山睁大了眼睛,呆愣当场。
“远山?”贺今行叫了一声,没见反应,心道糟糕。
林远山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回过神来。听见军师敏锐地问“怎么了”,他白着脸说:“没事。”
少年人情绪都露在脸上,成了精的中年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虽有些讶异林远山是怎么认识裴家姑娘的,但王义先自然不会这个时候问出来,他与贺易津对视一眼,互相通了个气。
他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口。
却听林远山抢着说:“真没事儿,军师,您别想东想西,我就是有些震惊。真的,您不用开导我。”
“……行吧。”王义先闭嘴。他也至今没有娶妻,认真地讲,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哪个少年不怀春?
但被现实泼了冷水,挨了毒打,自己应当就明白了吧。
贺今行拍拍林远山的肩膀,沉默着啃了俩馒头,便起身告辞。
夜渐深,他还得去一趟隔了两条巷子的乐阳长公主府。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56 章 五十三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