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穿不了,再改一身就是了。”她如此说,找出一套旧衣,支起窗,借着天光动手剪裁。针线与尘埃在光里一起翻飞,一举一动都温婉无比。
贺今行盘腿坐在底下的蒲团上,安静地看着她。
“持鸳姑姑这几年独自留在遥陵,很辛苦。明年您就回宣京吧,携香姐姐很想你。”
持鸳比携香大了差不多十岁,是从后者垂髫便认识的。共同在宣京生活了一二十年,无论地方还是人,终归都熟悉些。
持鸳却没有应承去向,而是温言道:“难道主子真要与那王大公子‘联姻’?”
“他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他的目的与我们不冲突,知晓我非女子,家世、年龄、位置都刚刚好,陛下也会满意。”贺今行表明自己的决定是出于冷静的思考,并非一时脑热,“我若是不‘嫁’,就得留在宣京,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像莲子那样。”
他说到顾莲子,停了一瞬,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况且我和莲子也不一样,男扮作女,是欺君。等陛下或者太后指婚,不管是谁,都免不了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如占个先机,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持鸳道:“那若是王氏前恭后倨,以此相要挟呢?”
“纯粹地以利相交,可说是‘□□无耻’,也可以说是‘坦荡磊落’。不论哪一种,都胜过小人许多。”贺今行微微一笑:“合作比背叛所带来的利益要大得多,只要王玡天脑子清醒,就不会反悔。嗯,他应该是个清醒的人。”
他说罢,想了想,又安慰道:“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的,人选是谁都免不了,姑姑不必太过忧心。”
“婚姻嫁娶,哪怕是作戏,也有不同寻常戏码的意义。”持鸳穿针的动作停了,看着他就像看自己的儿子一般,叹道:“你走了许多地方,就没有遇到过喜欢的姑娘?”
贺今行没想到她在意的是这个,愣了一下,然后没有迟滞地摇头,“遇到过一些媒人撮合,但我的情况姑姑也知道,岂能耽误别家姑娘。”
渐渐长大的青年面容坦然而平和,持鸳与他对视半晌,移开了目光。
越是失去了太多东西的人,越是容易将“不在意结果”做为本能。不期待就不会失望,但有时也会令人绝望,绝望过后则生出绵绵无期的恨意。
“姑姑。”贺今行走到她跟前,递上一方手帕。
持鸳接过来,掖了掖眼角,而后迅速地收针剪线,起身将改好的衣裳抖开给他看。
男女之别,区分在身形动作。她取的是一套窄袖窄身的男装,将袖口腰线再收紧一些,袍摆和领口则放量些许,看起来就仿佛是特意改做成女式一般。
贺今行换衣裳的时候,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绿松石和琉璃珠,犹豫片刻,收在了盒子里,没有戴回去。
持鸳让他坐到梳妆镜前,给他描眉上妆,将颧骨鬓角修饰得柔和一些,最后在眉心点了一枚火焰状的花钿。
面具则换做面纱,能遮住下半张脸和喉结。
贺冬再看到自家小主子的时候,若非有准备,第一时间差点没认出来,拍掌道:“某虽在持鸳姑姑这里学了一手,但效果还是不及本尊,相差甚远。”
若由他动手,也能起到易容作用,但熟识之人仔细分辨还是能够认出。在持鸳手下,则几乎判若两人。
持鸳笑着福身,受了他的夸奖。他凝重道:“圣旨还有两条街。”
贺今行点点头,取了卷书坐在榻上看起来,只当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圣旨。
“报——”
落日遁走之时,两名出关三日的斥候终于回到剑门关,皆是气喘吁吁,满身在山野林丛里打滚的狼狈。
顾横之叫他们不必着急。
三日是斥候出普通任务的最长期限,踩着时限回来,往往意味着没有收获,慢慢道来也不要紧。
果然,其中一人喘息片刻,回禀道:“属下二人进入林海十里左右,一路未见兵丁扎营,只找到两处哨探的痕迹。”
南疆多高山深谷,大河与密林遍布,南越境内更是如此。除了国都所在的河谷宽敞到可以建城,其他地方更似散居的部落。
他们没有城墙。但崎岖复杂的地形变化,重重叠叠的森林河流,无处不有的虫蛇蚁兽,比城墙更能阻挡外来人进入的脚步。
苍溪林海属于南越边防的一部分,有南越士兵巡逻查探再正常不过。
但没有收获并非是坏事,顾横之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让他们回营休息。
两人告退,下关楼往上走。
剑门关险却小,只有关楼而无关城。常驻兵员一千,营寨扎在关道最高处的火棘岭,距离关楼约两里路。
黑夜悄无声息来临,山野静谧。顾横之铺开剑门关舆图,一言不发地看起来。
寨中有主帐,但他来之后,就一直宿在箭楼后面的耳房里。
游击将军随主将习惯也没回营,从门外路过,见他一动不动,不由进去问:“二公子这是看什么?”
他问的当然不是舆图,而是突然看舆图的目的。
“我在想,如果我是南越人,想要拿下剑门关,会怎么做。”顾横之回答。
“怎么好端端地想这个?”游击将军一惊,“斥候出去不是没发现什么动静吗?”
顾横之:“有备无患。”
他此前去衷州,听西北的军士说过仙慈关。仅盏茶功夫的交流,就能窥见不凡。
剑门关只是南疆九关之一,还是最小最偏的一道,当然不能和仙慈关这样的重关相比。但建设关防的道理是相通的。
殷侯将仙慈关经营得有如铁桶,令他生出许多启发。
“我们剑门关虽小,但自古以来,还从未被正面攻破过。”游击将军还是有些不解,“而且这么多年都没出事,南越的人总不能突然来找我们麻烦吧。就算来,他们那战斗力,也不可能一下就突飞猛进,能打赢我们。”
历数南疆史上发生过的大小战役,中原王朝与西南异族决一死战的会战场,往往在枝州与横海交界的边缘,浮沙道。
“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兵家之胜,不可先传。”顾横之伸出两指点在舆图上,指尖分开,划过代表剑门关的图标两侧,“正面难攻,所以我会从侧面绕行,迂回突袭。”
游击将军挠着头发嘿嘿笑道:“二公子说得是,我等不该轻敌。”
顾横之起身走出耳房,站在关墙上,环望山势地形。
两边峰峦高耸,岭上山脊相连,犹如一座大山被一剑斩成两峰,削出绝壁相对,奇险至极。
但若能攀上绝顶,难以望断的劣势便能逆转为居高临下的优势。
他开口道:“明天上崖,将崖顶清理干净,碎石断木、落叶枯草,一点不能留。两边各增一队暗哨,三轮换防。”
“天已转凉,藤甲换成鳞甲,草垛不能露天,用于遮盖的油布也要全部换掉。”
这是要防火,跟着出来的游击将军立即抱拳领命。
顾横之吩咐完,就不再说话。他望向天上明月,已圆了大半。
还有一日就是中秋。
虽驻守在外,但将士们也会简单地过节。例如在营寨里和关楼外挂上月光纸做的彩灯,以寄托自己对亲友的思念。
他静静看了半晌,说:“写家书,一起寄回。”
“是!”游击将军大声应道。周遭站岗的军士们仍目不转睛,但也开始期盼着换防,回去找会写字的同袍。
翌日,天将白,捎着两大麻袋家书的快马启程驰回枝州。
南方军兵员大都是剑南路生人,以地方编伍,将兵相对固定。每年换防,都是全体将士一起拔营。
两个百人队则各自沿鸟道上了两边山崖,进行清理。一个百人队搬运草垛,撤下油布。
再有一小队伙夫领了公钱,架着两辆板车去往百里外的城镇,在下午些的时候带回来采买的许多月饼和彩灯。
这些月饼尽是一尺有余,一人一个。
彩灯挂上,装好灯烛,纸上绘的太阴星君、捣药玉兔、伐桂吴刚,都清晰明亮起来。
剑门关与赤城山其他地方不同,几乎没有桂花树,关道两旁皆是连片生长的火棘。
正是坐果时节,挨挨挤挤的火棘果席卷成火焰,烧红了整条关道。
八月十四的傍晚,将士们全部回营后,领到月饼,佐以肉汤白饭,在欢声笑语中放松过节。
虽无戏曲杂耍可赏,但许多人哪怕看着漫山遍野的火棘,也觉热热闹闹。
顾横之带着月饼回到关楼,站在关墙上,慢慢地吃。
在他身后,箭楼前,正中位置竖着一根三丈高的旗杆,顶端一面玄底黄边的白虎旗迎风飒飒招展。
旗帜宽有半丈,恰西风残照,于楼阙上投下大片流动的阴影。但很快,这片阴影就彻底融入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夜色里。
刹那间,山风骤然凶猛,张牙舞爪地朝着剑门关狂扑而来。
顾横之倏地抬头,一点寒光穿透黑夜,迅速占满他的眼瞳。
贺今行第三次将额头叩到手背,再抬头时,才睁开眼睛。
大门两边的石灯静静燃烧,他“谢主隆恩”的回音似还未消,立于一旁的嬷嬷便上前来扶,“郡主,快快起身罢。”
宣旨的老太监将合拢的圣旨交到他手里,细声说:“万岁爷还有口谕,让您就当这道圣旨是封信,写封回信给他老人家。”
他拘谨地接过圣旨,道了声“是”。
“郡主不必惶恐,一别多年,陛下和娘娘都是念着您的。”老太监斜睨一眼身后竖立的禁军,垂手露出个不明显的笑。
这两位都是他年幼时居景阳宫所熟悉的老人,贺今行意会,压着声音道:“待灵朝回京,一定去拜见皇后娘娘。”
待将人送出别院,他回头关闭门扉,才握紧了圣旨。
持鸳与贺冬在内院等待,为以防万一,完全没跨出过二门,见到他便问情况如何。
“陛下说他准备了三份年礼,让我赶在年节前回京,可以先挑。”贺今行拣紧要的事说了,把圣旨递给持鸳。
后者快步走进里间收放起来。
贺冬跟在后面进屋,发现没有皇后的什么事,奇道:“只有皇帝下的旨,为什么让皇后宫里的人来宣?”
“不管哪个宫里的奴婢,往大了说,都是陛下的奴婢,陛下自然能随意驱使。”持鸳动作利索,转眼又出来,一边说一边示意贺今行别动,然后踮脚为他解下面纱。
“皇后宫里的人认得我,或许是为了确认我好好地待在稷州,没有乱跑。或许是因为臣女婚事,由皇后过问最好。又或许,这本非陛下所愿,而是皇后争取到的机会。”他走到书案前,取小纸铺开,“不论为什么,陛下要我回信,我必须做出选择。”
持鸳听完,给他研磨的动作只稍稍一顿便恢复如常,叹道:“皇后娘娘是个好人。”
贺今行提着笔迟迟未落,没有否认,“天化五年到八年间,我和淳懿、莲子一同住在景阳宫里,裴皇后是真心喜爱我们。她不止会找来我们想要的所有吃食玩具,还督促我们读书习字,学骑马射箭。”
那时,三个孩子都居于偏殿,但一日三餐几乎都由裴皇后亲自安排。明德帝有时也会过来和他们一起用膳。
“难道裴皇后也想插手你这个,额,婚事?”贺冬说起来总有些别扭,然而说完就觉得这事儿不对,“遥陵贺氏已有嫡女嫁与裴氏子,再打你的主意那可就过分了。”
贺今行有些头疼地盯着纸面,没有说话。
他的师长,尤其是张厌深和王义先,私底下对当今圣上的评价都颇为咬牙切齿。但他与明德帝有过许多次接触,认为陛下并非那么不堪。
信件不能当成奏折写,但帝心难测,他该不该在圣旨没有明言的情况下,在这封信里稍微提一提王玡天?
持鸳温柔的声音犹如轻风缓缓送来:“皇后娘娘与秦贵妃都是在建元之后才进宫,秦贵妃一贯受宠,但十几年来帝后相敬如宾,皇后娘娘执掌凤印稳稳当当。”
她在景阳宫当过差,隐约触碰到裴皇后与秦贵妃之间微妙的平衡。但一时风平浪静,不代表永远相安无事,便换了个角度猜测:“做事不急于一时,为了以后打算也是可能的。”
贺今行不多想,只道:“照料呵护之恩,我当报答。”
他握着笔缓缓下移,毫尖触碰到纸张划下第一笔,却有人敲了敲门。
“是谁?”持鸳立刻喝道。
别院里的禁军与杂役皆宿在外院,内院只她一人能够出入,门外这人显然不请自来!
“是我。”一把白水似的毫无起伏的嗓音传进来。
“师父?”贺今行当即搁了笔,前去开门。
白衣白发的男人如剑直立。
“我也没想到你在这里,但我听见了你说话。”
持鸳放松下来,向他福了福身,便去沏茶。
贺冬则激动道:“飞鸟师父可是找到解药了?”
“没有。”飞鸟解下琴匣,到圆桌前坐下。
贺冬很是失望,不再说话。
“那些药若是那么容易找到,也不能叫做天材地宝了。”贺今行宽慰道,然后岔开话题问:“师父这一趟去了哪些地方?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
飞鸟气息不变,问什么答什么:“南越,从横海到苍溪林海。修行的路途总是枯燥的,不算无聊也不算有趣。若把有趣换成特别,”他停下来,稍作回想,“在苍溪看到了西凉人,算不算?”
“西凉人?在南越?”贺今行确实吃了一惊,“我记得苍溪林海在剑南路西北面,接近边境线了吧?”
飞鸟颔首道:“我于剑门关回境。”
“剑门关。”贺今行低声念了一遍,“西凉人怎么会出现在剑门关?”
“师父可有看到他们在干什么?”
“我穿过林海,看到成百上千的南越人在广泛地狩猎。到林海边缘,接近赤城山,才看到那个西凉人。他和两三个南越人在一起,什么都没做,身手还算不错,但尚不能发现我。”
飞鸟去过数不清的地方,遇到过数不清的人,但能发现他来过的人,少之又少。
“什么都没做?”贺今行眉头紧锁,沉吟几许,很快面色凝重地摇头道:“不,他在窥探剑门关。”
否则完全无法解释一个西凉人,从西凉千里迢迢跑到南越,又出现在边境线上的目的。
西凉与南越之间隔着一座不可逾越的天河高原,要想互通,只能从高原两边绕行。较近的东面乃是大宣国土,不准西凉人进入;西面不知境况,但路程要远上许多,付出的代价亦可以想见。
他将那名西凉人视作南越的斥候,其余的行为便也能慢慢说通,“我听我爹说过,苍溪林海作为南越边防的一部分,就像我们在边关划百里为军禁区一样,其中的草木花果飞禽走兽都算是军队应急的口粮,无缘无故不可轻易采集狩猎。况且现在才八月,还不到南越人集体打猎储备肉食过冬的时间。除非,他们在准备打仗?”
他就像梳理文章一样说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最终结论,话落,才觉遍体生寒。
“剑门关守关将士可知这些消息?”他猛然问。
飞鸟想到他与那守将的短暂交流,摇头。
他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人,自幼专注于剑道,不通军事。说那一句,也只是为了让对方不要再执着于追赶他。
“不知……那您到这里花了多长时间?”
“两个晚上。”飞鸟自离开剑门关,便直往遥陵来。
“那或许还没有动手。”贺今行镇定下来,分析道:“剑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有突袭才有破关的可能。我们得尽快将消息传过去。”
他猛地站起来。
贺冬听他说可能打仗还没什么感觉,看到他马上要走的架势,反被吓一跳,骇道:“你想干什么?”
“军情紧急,通知官府要浪费大把时间,又没有苍鹰传信,谁能比我们立刻前往更快?”贺今行说完就开始做准备,一边打包袱一边飞速地思考。
南越想要突袭,没有地利,必要占天时人和。今日是八月十三,两天后就是中秋。
若是他,必定将突袭的时间选在中秋,军队过节放松大意之时。
“但愿我的猜测没有错。”他自言自语,这样就还有希望赶在动手之前把消息送到剑门关。
“等等,你要是去了,才来宣旨的那两个宫人如何应付?而且莫说你离开云织已久,得尽快赶回;就说这等战事如果真的发生了,南方军必定要上报朝廷,到时候你怎么解释,你一个西北的县令,出现在南疆的战场上?”贺冬赶忙叫道,叫他不住,又上前去试图阻拦。
“都两天了,等你再过去又得两天,能赶得上吗?守剑门关的也不是傻子,被袭击了自然会向他们的友军求援。南方军本来就不关我们的事,知会一声稷州的官府,让驿兵送信过去,就已经是我们仁至义尽了。再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呢?那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不管是哪里的兵,都是我大宣的将士。”贺今行做下决定就绝不后悔,“哪怕只是猜测,我也必须要走这一趟。如果最后真的白费力气,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伤亡,那最好。”
至于身份,确实是个问题。他想了想,把找出的男装又放了回去,然后戴上面纱,“贺今行不可以,但贺灵朝可以。”
“……”贺冬不愿他涉险,但没办法,转头叫飞鸟,“飞鸟师父,您劝劝。”
“他做好了决定,也做好了准备,我为什么要干涉他?”飞鸟却平静地反问,“人世间的修行就如练剑之道,唯千锤百炼矣。况且不止他去,我也要去。”
“师父您不必……”贺今行讶然回头。他与师父从未同行过,也从来都认为不必迁就自己。
飞鸟解释道:“因为我此来,就是要带你去赤城山。赤城山上的怪医说他或许有解毒之法,但需要你亲自去让他诊断。”
贺冬和端着茶水回来的持鸳都愣了愣。前者急道:“当真?”
飞鸟点头。
“那我们这就去。”贺冬什么都不反对了,也开始收拾。
持鸳放下茶盘,为飞鸟奉上一杯茶,才合掌闭眼道:“那真是太好了。”
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从前小姐去赤城山拜师学医,是婢子陪同去的,见过那位怪医一回。婢子为他老人家准备一点礼物,劳你们一同带去。”
贺冬很快明白她的意图。赞道:“还是持鸳姑姑妥当。”
三人很快成行。
早在一年前,持鸳就寻机免了禁军值夜,现下不慌不忙地送他们从后门出去。
贺今行向她交代说:“对其他人,姑姑就说我外出寻医即可,不必在意他们怎么说。至于信,之后我会直接送回宣京,并向陛下请罪。”
哪怕是用贺灵朝的身份去,事后需要解释的也不少。但他并没有多在意。三年之期将满,这些从前算做大事的外出都变成小事,可以到了时候再去烦恼。
马车飞驰向渡口。漫天繁星照亮前路,贺今行计划了一下,这条路不算漫长。
稷州向西,沿江水过遂州,便入眉州。再向西走一段,就可斜下西南,直插剑门。
剑门关的风狂涌不止。
顾横之扔掉月饼,握住电闪而至的箭矢,只差一寸,便能射中他的眉心。
两旁军士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他说:“擂鼓。”
话音刚落,两侧鸟道上的暗哨吹响竹笛,发出警报!
同时,游击将军挤开看守战鼓的士兵,抡起两支鼓槌,就重重地敲了下去。
在响彻整条关道的尖锐警报与沉重鼓声中,又一箭乘着风势,向着关楼射来。
顾横之还握着先前那支箭,下意识横于身前预备格挡。下一刻,却陡然发现,这一箭并非对准他,而是卷着气流冲向了他身后。
这一箭的目标是将旗!
他立刻攥紧了手心,一步踏上关墙石栏,借力跃至半空,却并非向前,而是向后空翻——犹如斩圆的刀,精准地一脚蹬在了那杆白虎旗三寸粗的旗杆上。
韧木混丝棉所制的旗杆被他蹬得一弯,利箭擦着旗帜顶端飞过,“笃”地一声,钉入了箭楼的砖缝里。
待落地,才发觉手中箭矢已断成两半。他扔掉断箭,向关外一望。
月亮尚未升起,山间飘着雾,地势越低,雾霭越浓。从关楼下望,沉沉夜色里只能看清至多三四十丈远的地方。
这段距离已经足够发现弓箭手的位置,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弩。”他高声叫道:“趴下!”
他从判断到下达指令,仅弹指一挥,铺天盖地的箭雨便如飞蝗冲荡而来。
楼墙上许多反应不及的士兵连中几箭,或向后仰倒,或栽下关楼。
顾横之一时没有能用的兵器,随手抓了支箭矢作短棍使,挡在鼓台前面,拦下了所有射来的飞箭。
一鼓作气势如虎,半途而废气短半。鼓不能停。
游击将军沉着注意战况,手下片刻不停地击鼓,鼓声整齐有序,声势震天。
“二公子!”从楼下赶来的两名军士合力将长.枪抛过来。
“我在。”顾横之扬手一接,收回时顺势旋臂甩出,扫落一片羽箭。
他冷静的声音传遍整座关楼,“就近找掩体。或到我身后,护卫战鼓。”
箭雨簌簌,携森然杀机而来。然长.枪所及之处,一丈三尺为径,其后风消雨歇,唯有鼓点如雷。
离得近的尚且存活的军士都摸到了这一小块安全之地。
顾横之站在最前方,双手握紧长.枪,一面挥动如圆盾,一面数着箭。
连弩十发,还剩三波。
这一轮箭雨不如先前那单独两箭强横,但一整轮覆盖下来,今夜值岗关楼的军士几息间便死伤大半。
关墙上到处都是尸体,羽箭散落一地。
“弓箭队预备!”顾横之的声音忽然响起。
仿佛应和他的话一般,箭雨减弱至停。
刚刚还在四处躲藏的军士迅速出动,关楼上的拖走阵亡的同袍尸身,关楼下的几队弓箭手迅速上楼,于箭垛就位。
专门击鼓的令兵换下游击将军。他才下鼓台,便见关外三十余丈远,身披黑甲的南越士兵犹如南疆丛林里埋伏猎物的蟒蛇,悄无声息地于雾里现身。
眨眼便到了与剑门关仅二十丈距离之处,他悚然一惊。下一刻,嘶吼出声。
“放箭!放箭!”
训练有素的弓箭手立即张弓搭箭,自剑门关射出的箭雨泼向了冲关的南越人。
攻守异位,又占据地利,冲杀最前的南越人成片倒下。
雾霭中,骤然响起金石鼓声。
南越士兵气势一振,前面的倒下,后面的继续不要命地往前冲。
他们举起藤牌,顶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踏过同袍尸体,一步一步地接近剑门关。
顾横之心下顿沉,点了个亲卫,“立刻前往朝天关求援。”
南疆九关,离剑门关最近的是朝天崖上的朝天关,此时是他的大姐顾元铮在那里驻防。
亲卫当即跳下关楼。
顾横之将长.枪立于一边,与弓箭手一同挽弓射箭。他的弓是强弓,箭是重箭,一箭出去,能射穿藤牌与其后的士兵,让一竖排的南越人滚成一窝。
然而不论他们射出多少羽箭,射死多少南越人,都会有更多的黑甲士兵向着关楼冲杀而来。
南越人一尺一尺地,推进了剑门关十丈距离内。
“滚石圆木预备!”顾横之死死地盯着南越人。
囤于营寨的军士们虽反应慢了一些,但听闻警报与鼓令之后,都迅速放下肉汤月饼,拿上武器,自火棘岭陆续赶到关楼。
因剑门关地形地势的缘故,这支千人的大营里,骑兵与长.枪手极少,基本由弓箭手、弩手与步兵组成。
步兵们将囤积的滚石圆木搬上关楼,堆在墙下;弩手抬出弩机,装填□□;弓箭手则将弓拿在手中,挎着两个箭筒,随时准备接替射空羽箭的同袍。
南越人进入五丈距离之内。
今晚月亮迟迟未出,但在火盆照耀之下,剑门关楼上的军士却总有一种似乎能看清他们藤牌纹路的错觉。
站在最前排的顾横之却没有关注最前沿的南越人,目光落在后面那片雾霭。
混杂了夜色的浓雾深沉可怖,好似那种大型虫群的母体一般,能源源不断地生出黑甲士兵。
一排又一排的连弩被推出了雾霭。
剑门关道狭窄,弩又是需要空间的利器,能够并列的弩机并不多。然而对于同样受到牵制的剑门关守军来说,依然会受到极大的压力。
“举盾!”顾横之下令。
楼上待命的步兵们齐齐踏前两步,插入箭垛之间的空隙,举起盾牌顶在头顶,遮住自己和右手边的弓箭手。
没有一名士兵退却或是高声喧哗,只有才将换上不久的细鳞甲随动作同时哗啦作响,又整齐地消散。
来自南越箭雨再次笼罩剑门关。
□□的穿透力强于弓箭,又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一波又一波如暴雨猛冲、瀑布捶打,冲乱了阵型,打碎了盾牌。
关楼上不断响起闷哼与惨叫,更多的军士无声倒下。他们的尸体被无声地拖走,空缺的位置则立即补上新的军士。
“杨将军,掩护我。”顾横之将关楼上的所有声响听在心里,他退后一步,对游击将军说。
杨将军早已取下挂在腰间的大刀,闻言立刻站到他身前,挥刀挡箭。
顾横之拉开弓,对准雾霭前操纵弩机的南越士兵,一箭穿喉。
他松开弓弦之后,目光就移向了另一名弩手那名士兵,然后再度拉弓,搭箭,松弦。
接连七八名南越弩手倒下,箭雨密度骤减,很快再度停下,弩机退后重新隐于雾中。
然而这短暂却猛烈的助阵,已经帮助南越人推进到关楼底下。
南方军的将士们则再一次庆幸,剑门关的地形,注定不能使用攻城战车。
南越人只能架起挨挤的云梯,以肉身攀爬关楼。
关内关外的战鼓自响起之后,一直未曾停息。
弓箭手与弩手退后,步兵上前,抬起滚石圆木,对准一架架云梯砸下去。
眼看着要爬到顶的南越人被砸得头破血流,连带底下的士兵摔倒一片。
然而不管将云梯推倒多少次,杀死多少黑甲士兵,都有数不清的活着的南越人前赴后继地冲上来。
滚石圆木渐渐用罄,开始有南越人突破封锁,上到关墙。
顾横之重拾长.枪,刺穿所有冒头的敌人,将尸体挑飞,抛到关楼外。
剑门关的楼墙下渐渐堆起尸山,鲜血汇流到两旁山沟里,如汩汩小溪一般蜿蜒向山下。
南越人似乎誓必要用血肉躯体将剑门关吞没。
“真是疯了!”杨将军喃喃道。他到此时都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袭击。他们的伤亡也不小,都是跟着他和二公子从枝州来的好儿郎啊!
如此不惜兵力,也要攻破剑门关,南越人真的是疯了!
但好在这里是剑门关,幸而这里是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
任凭冲上来再多的敌人,只要他们还握紧武器,还能战斗,就能将这些人通通杀回去!
他挥舞大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南越人的头颅。www.bïmïġë.nët
厮杀正酣,两边崖壁鸟道上的暗哨却突然再次发出尖锐的警报。
只一声便停,接着一具□□自崖壁摔落,重重砸到关道上,血肉模糊。
顾横之遽尔仰头望向两边山崖,瞬间明白过来,南越人在正面如此猛烈的攻击,就是为了给他们从侧面上崖的队伍吸引注意力、拖延时间。
“立刻拆毁栈道。”
杨将军听了,撕心裂肺地吼道:“拆毁——栈道——后翼准备——迎敌!”
但来不及了,又是几具尸体从崖壁上坠落,关楼下的南方军却只来得及毁坏两三丈高的栈道。
一条条儿臂粗的绳索从栈道断裂前的那一截垂落,一个个着黑甲的南越人从天而降,抽出刀扑向宣人的军伍。
南方军也立刻迎敌反击,顿时兵戈交响,喊杀一片。
绝壁断崖攀爬不易,别名“鸟道”的栈道又极窄,同时从崖上下来的南越士兵并不多。
但正如关楼正面的战场一样,这些南越人就仿佛杀不灭一般,源源不绝。
“我在这里,你下去。”顾横之说。
“公子小心。”杨将军略一停顿,便提刀而去。
看到从崖壁入关的道路已经打通,正面战场上的南越人士气大振,冲杀更加凶猛。
顾横之把守关楼正中的位置,不时照应左右,间或下达一些简短的指令。
但渐渐地,他不再有命令可下。
因为弓箭和□□都射光了,能砸人的东西都砸光了,甚至有军士情急之下把火盆也扔了下去。然而铁甲不易引燃,被南越士兵互相挤压一下,火便灭掉了。
到最后,南方军就只能与南越人贴面厮杀,以性命换性命,用尸体来阻碍南越人冲上关楼的脚步。
他们不知道南越来的士兵有多少,但深知己方只有千人,战斗持续越久,他们对于战斗的结果就越是绝望。
但没有人退缩,没有人畏死。
顾横之说:“握紧武器,不要害怕,不要躲避;打倒敌人,杀死敌人,才有活路。”
他顶在最前方,所有部下都追随着他。
黑夜越来越深,天幕也似越来越沉。
剑门关内外仍在战斗着的军士已经闻不到血腥,感受不到疲惫与痛苦。
浓重的绝望蔓延之下,所有将士皆存死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点雨滴落到剑门关的将旗上,接着两点、三点……
一场冰冷的秋雨忽然瓢泼而至。
雨水驱散雾气,将崖壁变得湿滑;雨帘密织之后,不论山上山下,半丈外皆不识人形。
杨将军杀掉最后一个从栈道偷渡过来的南越人,踢开尸体,举刀向天高喝:“天不亡我顾家军!”
没有友军在关内配合,没有箭雨压阵,关楼正面的南越人也不得不暂时撤退。
所有活着的军士都仰头迎接这场甘霖,张大嘴巴接够了雨水,湿润了喉咙,一齐撕声怒吼。
天不亡我!
顾横之依然站在关楼上,那杆白虎旗底下。
他的双臂发麻,双手颤抖得握不住长.枪,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声音沙哑但依旧沉稳:“救治伤者。”
军士们骤然松缓下来,先前被麻痹的疲累与痛楚都涌上来,但能行动的都行动起来,从遍地的尸体里刨出还有气息的,进行简单的救治。
至于死者归置,实在无法顾及。
关楼上的伤患尤其多,楼里房屋安置不下,不得不放到了外面。
顾横之派人回营寨拿油布,但两里路说近不近,雨却迅速地大起来。他想了想,拔出将旗,取下那面绣有白虎的旗帜,张起来,做雨棚为伤患们遮雨。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让旗子破了不少小洞,在底下遮雨的军士们却自责不已。
将旗就如生命一般珍贵,他们没有保护好它。
顾横之又找来幸运没被损坏的小旗,盖住将旗上的破洞。
他说:“它在我心中,永远崭新,永远飘扬。”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沉着;但其间蕴含的力量却越来越强,仿佛永不枯竭,令闻者忍不住泪流满面。
“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杨将军狠狠眨了眨眼睛,糙老爷们儿流什么马尿,不合适。
除了完全失去作战能力的人被送回了营寨,剩余的人都留在关楼这边。
“等这场雨停。”顾横之回答。
所有将士便都期盼着这场雨下得再大一些,再久一些。
然而上天的眷顾终究是有限的。它给了剑门关的将士们一点希望,很快又将希望收走。
雨势随着黑夜一起退去,东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只剩丝丝小雨。
军士们不必命令,便重新进入战备。
顾横之则把将旗拆下来,装到旗杆上,重新插好。
山风一吹,旗上白虎便重新舒展,上面的血迹、锈迹与尘灰都被雨水冲刷干净,重新变得干净而威严。
他望着旗帜,说:“死守,守不住。”
将领们围着他,一名伍率问:“公子可是要出关迎敌?”
杨将军立即接话:“公子,不能出关!”
剑门关的地势,本就是出关容易,回来难。更何况是这样的境地,南越人一定也等着雨停,进行最后最猛烈的冲锋。
出关迎敌,就是有去无回。
“按朝天关到剑门关的路程算,最多还有两个时辰,大小姐就到了。我们再撑一撑,或许就能等到援兵了啊?”杨将军手足无措地劝道。
“来不及了。”顾横之摇头,“只有将南越人的正面部队阻挡在关楼外,才能拖延时间,等到铮姐来接管剑门关。”
若是还在关楼接战,一旦被击溃,剑门关就会被南越人迅速攻占,进而占领他们的营寨。火棘岭山高坡陡,极据地利。若是被南越人布防,哪怕顾元铮率兵赶到,不再经过一番血战,也很难拿回剑门关。
但若能将南越人的正面部队挡在剑门关外越远的位置,就越能拖慢他们占领剑门关的时间。哪怕还有小股的南越人从崖上栈道切入,顾元铮一到,凭借兵员优势,就能够迅速收割他们。
“哪些人,愿意随我出关?”他环视关楼上下,粗略点数只有三百余人。
然而这三百余人中的绝大部分都站起来了,剩下的多是腿脚受伤,不便移动。
顾横之抿了抿唇,微微笑起来。
“小半随我,大半随杨将军。”他说:“出关,守关,都是英雄。”
至于到底能有多少人出关,军士们把剑门关所有的马都牵来,也只有五十余匹。
关楼大门被南越人的尸体堵住,他们便架起木板连接官道与楼墙。
做好所有的准备,雨终于也彻底停下。
晨曦透过云层,唤醒大地。
“南越人要冲锋,我们也要冲锋,但我们地势占优。”顾横之跨上战马,驭马走出关楼。他没有带别的武器,只背一杆长.枪。
马蹄踩上南越人堆就的尸山,枪身抵上脊背,他压低身体,横枪一凛,冲出剑门关。
“自上而下,则势不可挡!”
一人一枪,一马当先。
但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五十余名同袍紧随在他身后。
南越人推出弩机,黑甲士兵已配备刀盾准备就位。
弩机连发,箭雨直射,倾斜的角度就仿佛拒马的长矛一般。
但长矛会刺穿马匹,羽箭则会被他扫落、挑飞、拦在他身前。
直到穿越这阵箭雨,接近弩机和弩手。顾横之才放开缰绳,长.枪自手心滑出,几乎没有凝滞地刺穿脖颈,而后双手握枪,直接将人挑起,甩进南越士兵的队伍里。
血花在空中喷洒,就像一场雨。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所有南方军都随他开始杀敌。
他们冲进南越人的步兵队伍里,撞翻弩机,撞飞盾牌,在大刀砍向马腿之前,就刺穿持刀的南越士兵,然后踩着尸体,继续冲锋。
他们都不再控马,目标只有一个,向前,再向前。
他们不断鞭马,加速,再加速。
南越人的战鼓响个不停,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士兵再也不能像昨日进攻一般不惧死亡,反而调头蜂拥向林海。
宣人这支毫无章法的骑兵就像突然爆发的山洪一般,不止冲垮了他们的进攻阵型,还淹没了他们的心理防线。
尤其是为首的年轻将领,银甲长.枪,披一身鲜血,宛若巫神。他所在之处,竟仿佛比昨夜的关楼还要难以攻破。
短衣匹马,能移剑门。
南越军中除鼓声之外,开始响起第二种军号。
顾横之看到他们的几名将领在远处堵住去路,横向奔走,以砍头催动士兵回返。
越接近林海,关道越发宽敞,但他们仍然一往无前,毫不留恋身后。
直到南越人能够分散将他们包围,再难寸进。
黑甲士兵围成的人山人海之中,他身边的同袍不断摔下马背,他能互相照应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他什么都不再去想,只凭借本能控马、挥动长.枪,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只觉原本锐利无匹的枪尖似乎都钝了许多。
从他开始练枪之时,大帅就告诉他:“你只有勇冠三军,才能统率三军。”
他不知道今日的自己是否有半点达到他的期望,但这已经是他极限。
围住他的南越人再度回撤,将他一个人留在关道。
装填好的八台连弩重新对准他。
厚厚的血从额上流下来,压得眼皮十分沉重,他眨了眨眼,抬手去抹。但手上亦满是鲜血,反而彻底糊住了这只眼睛。
罢了,他下马,拍拍马屁股让它走。他的长.枪依旧握在他的手中,这就够了。
箭雨覆盖下来。
他立在原地,依旧本能地尝试挥动长.枪。
忽有一支利箭,超过与它同时射出的诸多箭矢,越过他的长.枪,钉在了他的心口。
“横之!”
他身后的关道中,俶尔传来心胆俱裂的声音。
顾横之将要陷入沉睡的意识忽然惊醒,怎么会?
他想转头去看看,恰有一支羽箭没入肩胛,阻碍了他的动作。他握住箭身,猛然使力一拔,骤袭的痛楚令他猝不及防软了身体,单膝跪到地上。
他依旧想回头。
但那人已经越过他,到他身前,挡下未竟的箭雨。
顾横之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直到许多骑兵从他两侧穿过,顾元铮不敢置信地在他身旁半蹲下来,“弟弟……”
他抿了抿嘴,扯起微笑的弧度,一张唇,血便涌出来。
但他的心落下来了,“剑门关,没有失守。”
“别说了,别说了,姐姐知道,姐姐都知道。”顾元铮甚至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忍着泪回头大喊让军医立刻来。
顾横之想说不用了,但姐姐让他别再说话,他便不张口。
剑门关的风无止境,白虎旗会永远飘扬。
他认为他应该没有留恋了。可是,他的心为什么会感到痛?
他依然凝视着在前方与南越人接战的背影。
不想离开。
今行。
贺今行忽地勒马回头。
看他满身浴血,半跪在关道中央。
在他身后两边,漫山遍野的火棘果,烧红了整个剑门关。
顾横之注视,抿唇微笑,颊边泛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的视野变得模糊,天地迅速黯淡,一切光影都飞速地离他远去。
只有一颗被风吹向他的泪珠,留在了他的世界里。
“今、行……”他将那颗泪收进心里,垂下眼睫。
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206 章 二十八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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