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六州歌头>第 203 章 二十五
  贺今行只觉自己接住了一块正在燃烧的炭。

  那一瞬间,巨大的惊惧陡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令它停止跳动。

  “小贺将军!”贺平听到贺长期兵器脱手,打倒拦截他的马匪,冲上来见人没倒,这才看清帐篷阴影里支撑的人影,惊诧悲喜交加道:“主子!您怎么在这儿?”

  “平叔。”贺今行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想问想说的太多一时不知该说哪一句,最后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哥?”

  倒在他肩膀的头颅没有任何反应。

  顾横之随后出来,看清状况亦是一惊。

  他见贺今行占着手,就伸出两指快速地探了贺长期鼻息又贴上脖颈,片刻后说:“昏过去了,得尽快送医救治。”

  贺今行下意识地看向对方,抬头的过程中,目光却因一串刺耳的惨叫扫向侧边。

  隔壁的一座帐篷竟被点燃,帐篷里醒过来的两个马匪刚套上棉袍就被大火引着,号叫着冲出来在地上打滚灭火。守株待兔的西北军一顿乱棍,打得两匪七荤八素,昏死过去。

  另一边亦有怒嚎与兵戈之声,细看去,十数丈内皆起了打斗冲突。他看到那些熟悉的甲胄与兵器,立刻明白,在他和顾横之赶到之即,他的同袍们正试图突围。

  他转头扫视一圈,目光回到面前。

  四目相对间,顾横之说:“你去。”

  他拿出信号弹,举起来毫不迟疑地拉开阀门。弹筒中蕴藏的一□□倏地升空,然后“砰”地一声爆炸。望着绚丽的花火在夜空绽开,他才低头道:“我留下。”

  突发的巨响与烟火令所有人都停滞了刹那。

  死寂中,贺平重重地吸了下鼻子,说:“我也留下,我们的马还在里面呢。但小贺将军顶着这身伤坚持了一个白日,已经太久了,您带他去衷州找大夫吧,”

  浓重的血腥气甚至盖过了汗水的味道,贺今行抬手落到他大哥臂膊上,做出决定。他将人推给贺平,低声说:“性命第一。”

  贺平待他转过身半蹲下,将人放到他背上,回道:“您放心。”

  贺今行把人背起来。他大哥比他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深呼一口气,才慢慢调整好姿势。

  顾横之捡起地上的那把□□,杆上一片湿热的黏腻,那是上一位持枪者手心的血汗。他陡然握紧了,走到前头,枪尖一划,“我送你。”

  贺今行毫无异议地跟着他,步伐越来越快,几乎奔跑起来。一路上遇到所有拦路的马匪,都被那一杆□□掀翻到两边。

  直到遇到赶来接应的南方军马队,他二人的马也在队列中,贺今行便打算换马。顾横之把自己的马牵给他,帮他将贺长期扶上马背,放到他身后;他怕他大哥抓不住自己,又借了绳索将两人套在一起。

  那几只野物到了贺今行手中,他掉转马头,看了顾横之一眼,“拜托你了。”

  不需多言,后者说:“明后日再见。”

  他点点头,攥紧手中的一把绳子一扯,马儿迅速跟着几只小东西蹿进黑夜里。

  顾横之目送片刻,重新佩好武器,才转过身翻上马背,策马回到营地内部。

  马匪们的马都圈在营地侧边,没有雀蒙眼的精锐都跑往那边去骑马。剩下一群半瞎子和被西北军缠上跑不掉的,骤然看到、听到一支训练有素蹄声齐整的马队,犹如神兵天降,都恐惧起来,不敢接近他们,只惶惶乱蹿。

  顾横之没有理会这群乌合之众,到主帐前面,让人把帐篷里的匪首提出来。

  贺平见他去而复返,还带回一支骑兵,立刻明白了:“你们是南方军的人?”

  “瞧你们这狼狈样。”游击将军慢悠悠地骑马走到他前面,“爷爷们是南方边防军第七军第三旅第五骑兵营,是来救你们的,可记住了!”

  “呸!”贺平心下感激他们来得及时,但对面这厮狗嘴不吐人言,他也不说好话,朝对方啐了一口。

  但到底形势比人强,他憋着没多说,吹号叫自己人回防。他们百来号人,此时能占上风,只因马匪措手不及;待对方反应过来,双拳难敌四手,若散得太开,容易被围攻。

  百余名西北军缩回聚拢。贺平用观军法点了人头,虽有人挂彩,但都是轻伤,他略略放心,号令大家摆方阵,墙面。

  顾横之却打马上来,说:“不必防守。”

  贺平被打断得有些懊恼,但想到他刚刚和自家小主子一起来的,便耐着性子问:“这位小将军是?”

  “蒙阴顾横之,前来接马。”顾横之说,看着不远处的火光大盛。精锐的马匪们在头领指挥下,已经安定下来,骑马整队,应当很快就能反推到这里。

  “顾家的人?”贺平听个地名就没甚好感,但不得不承认,顾氏以族成军,敢冠以族地名号的都是有实力的人。能领兵在外,想必更是不差。

  前者还在琢磨身份,顾横之已经环顾一圈,接着道:“暂且请听我指挥,刀盾分两乘,列于我部左右两翼,□□手殿后,弓箭手在前。若无余箭,可与我方骑兵交换箭囊。”

  他瞥到山坳里躁动的马群,顿了顿,“另外,请派人安抚马匹。”

  “……行。”贺平噎了噎,便举臂重打信号,将他的指令传达下去。

  他们的人已经疲累不堪,确实更合适打援,真与马匪正面对上,还得仰仗这帮南方兵。

  军士们迅速铺开,顾横之在周遭闹烘烘的跑动中,再次驱马向前。他端直的脊背几乎没有动过,显出一种旁人有些怪异但又觉合该如此的安宁。

  重整旗鼓、汹汹而来的马匪们看到他,也狐疑地停住了脚步,无形中被断了一回气势。

  他勒住马,单手挽了个枪花,将枪头换到面前,卸掉了细长锐利的锥尖。

  步战用的□□杆子不如他平常用的枪杆长,也不够韧,在他卸掉枪尖后,和一只普通的长棍几乎没有区别。

  但他会走路那时,刚开始抱着训练的也是一根没有枪头的短棍。枪与棍之于他,区别只在于面对的敌人不同。

  “一炷香,丢掉武器,下马投降。”顾横之没有用力嘶吼,但他的声音就像风一样在这片草场上传开。

  马匪那边,几个头领先是吓得一愣,然后左右后头看了看,确认自己的人马绝对比对方多上几番。正欲嬉笑,就见对面又上来两名军士,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阵前。定睛一看,不正是他们一直不见踪影的牧大王么!

  几人的脸色立时古怪起来。

  游击将军跟上来说:“二公子,人提出来了。想跑,就多绑了一层。”

  顾横之分了一瞥余光到脚下,“劝降。”

  牧野镰口中塞的布条被扯去,正好也瞟到这一眼,心底咯噔一下,骂了声晦气。难道是出师的黄历没算对,就劫一趟马,怎么老让他碰到硬点子?

  他在心里叫苦,在游击将军眼里却是不听命令负隅顽抗,登时甩马鞭抽上去。

  “没听到我们二公子的话?也不怕告诉你,衷州卫就在来的路上。我们边军不愿对自己人下杀手,但卫军可就不一定了啊。你既是他们的头儿,为你的部下着想,让他们投降自首争取从宽处理才是上策!”

  “哎哟!”牧野镰大叫一声,借着这一鞭跳起来,因为手脚被绑在一起不便活动,为了立住身体而疯狂耸动,像一条狂涌的大甲虫。

  他心中却在想,老子为什么能被你们偷袭成功,就是平时怕做大梦的时候被兄弟们割了脖子砍了头,才一个人住。看那几个衰人样子,怕是巴不得老子死了才好,劝个毛毛球!

  顾横之微微皱眉,忽地正眼看向他。

  看得他一个激灵,人站直了,腿也不抖了,忙咧开嘴说:“您别急,兄弟这就劝。”

  他摆好表情,拿出最真挚的笑容,轻咳两声,吼道:“那边的几个兄弟们!”

  中气十足的吼声惊得露珠滚下草叶,天上厚厚的云层都散了些,透出隐晦的天光。

  贺今行一路策马狂奔,鬓发乱舞,一身汗水被反复吹干好几回。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草甸,便将那群野物放归。

  耳边忽然响起咳嗽,他放缓速度,侧头叫道:“大哥?”bïmïġë.nët

  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虚弱的回声:“……怎么在这儿?”

  贺今行心中一痛,说:“我带大哥去衷州找大夫。”

  贺长期的眼睛只睁开了一会儿又无意识地闭上,几乎是呓语一般说:“贺平他们人呢?”

  “横之带着南方军在那儿,且已向衷州卫求援,不会出事。你放心。”贺今行怕吵到他,放轻声音。眼看着踏上官道,他绷紧许久的精神稍稍放松,立刻想起自己还有一颗灵药。

  他左手抓着他大哥的手臂,便松开握缰绳的右手,翻出藏在衣襟下的项链。他脖子上不止挂着那条绿松石项链,还有一条坠着个琉璃珠子,打开机关,就能倒出那颗药。

  马匹停下,他回头试图喂药,但难以转身,只得竭力伸长手臂把药递到贺长期眼前,叫道:“大哥,吃药。”

  他庆幸自己随身带着灵药,“此时没有水,只能让你干吞。我知道你嗓子肯定难受,但只要吃下去,你的伤势定然能缓解许多。”

  “什么药,这么神。”贺长期微微撩起眼皮,眼前只有模糊的样子。他试图动了动身体,不止右手,左手也变得僵麻,便干脆放弃,全身都靠上对方的肩背。

  他小时候想要个妹妹,但后来只有弟弟,他别扭了一阵也欣然接受。弟弟也很好啊,就像此时此刻,可以放心地依靠。

  他脑子里滑过许多有的没的,随口问:“贺冬做的?”

  贺今行不想骗他,回道:“不是,我有位教我武功的师父,他配的。”

  师父,师如父。贺长期默念,又问:“还有没有?”

  贺今行没有即刻回答,他便明白了,断断续续地说:“贺冬给你把过几次脉,你不说,大哥也知道肯定是你身体有恙,只是一直没问。”毕竟他不懂医术,也没认识个什么神医。

  他微微移动脑袋,用脸颊把那只手推回去,“自己留着,你大哥死不了,不吃。”

  既是师父配的,而不是贺冬做的,那贺冬大概是做不出来,可见珍贵。保不齐就是给自己救命用的。但依他这倒霉弟弟的性子,自己还没用上,看着哪个要死了,就先给出去了。

  他思考到这里,有心想说教一顿。但酝酿了一会儿,没那个力气开口,不得不作罢。

  “大哥!”贺今行感到被坚硬的颧骨触碰推拒,心脏抽动一下,激得回身道,“我还有,你就别犟了。”

  你有什么有,你就只有一条命,贺长期怒道:“谁在犟?你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听我的!”

  他把脸转向另一边,呼呼出气。

  贺今行当即有所察觉,攥紧了那颗药。浓重的情绪起伏令他必须闭上眼默念几句经文,才能平静。但很快,他回头再次牵起缰绳,“大哥,坐稳了。”

  他叱马奔出,飞快提速,鬓边一滴汗水就被甩向身后,就如被风吹走的泪珠。

  从混沌行到朦胧再踏进明亮天光里,两人到达衷州,城门刚开。

  贺今行拿钱问了城门吏,直奔最大的医馆。最后下马时,他身后的贺长期已经再次昏死,人事不知。

  两个伙计抬着担架出来,憋红了脸才将人抬进去。贺今行在门口倚着马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挪开双腿跟进去,把身上所有钱都预付了诊金。

  坐镇医馆的大夫切过脉开了药,一边让徒弟去拿药煎药,一边施展金针刺穴。贺长期额头上盖着冰帕,上衫被剪了个精光,肩胸腰腹青紫一片,细长的伤痕交错密布,那条肿得像个被摔烂的大号红萝卜似的右臂被扎满了金针,显得更加可怖。

  打下手的药童才来不久,承受不住,换了位年纪大些的来。贺今行却站在角落定定地看着,大夫看他不害怕不吵闹,处理好前胸,将病人翻到背面,露出两条大伤口需要缝合时,也默许他从头陪到尾。大夫本意是想亲属在能安抚一下病人,但谁知这个病人哪怕被削去烂肉,也只有几声闷哼,甚至被短暂痛醒都能忍住挣扎。

  到最后,给病人处理完全身伤口,转移到病床上用医馆特制的木围子架好,院里斜阳已西照。

  “亏得底子不是一般的好啊,这要换做寻常人,我就该让你准备棺材了。”大夫很满意遇到这样的病人,擦着汗道:“不过现下也说不准,今晚到明早要是不醒,那赶明儿还是把后事准备起来吧。”

  “不会的,我大哥一定能醒。”贺今行谢过大夫,站在床头,把熬好晾温的药半勺半勺地喂给他大哥。

  这药闻着就极苦,贺今行喂了两勺,贺长期果然无意识地皱眉。

  他慢慢地喂药,不由想,如果贺冬在就好了,冬叔会做掺了蜜的药。

  晚霞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模糊的橙红光影,落在药碗里,就像覆上了一层蜜一般平添几许温暖。

  而百里之外的草甸上,顾横之正在一匹一匹地检查从山坳里牵出来的马匹。

  这些马都是纯正的大遂滩公马,全部按照南方军的要求选出,身高体型都正好,膘肥马壮,早已去势,且经过长时间的作战训练。在未来几年的服役期里,将会是大宣最好的那批战马之一。

  它们还配有成套的马鞍、马镫、马蹄铁,两百匹要近十万两白银。

  很贵,不能有任何闪失。任何觊觎它们的人,都会被南方军打垮。

  游击将军看它们的眼神比看炕上的婆娘还要热烈,上手抚摸马颈马背的时候却比抱婴儿还要小心,生怕摸坏了一般。哪怕回到南疆肯定都是配给摧山营的,但能近距离看看也好啊。

  贺平跟着他们一起点数,一点完,便毫不迟疑地伸手:“咱们西北的马不会有错,你们看也看了,该给钱了吧?”

  “他娘的,这多好看的马,谈什么钱?俗气!”游击将军说,仰头望了一眼他们骑着来的那些马,确实是肉眼可见的逊色。

  “不谈钱,那我们这就赶着往回走,就当出来放了一回。”贺平冷笑,当然他不是真的不想卖,眼神便直往顾横之那边飘。

  “马很好。”顾横之抿唇勾出微笑的弧度,然后拿出一把银票,递给对方,“当面结清,银货两讫。”

  “哎。”游击将军眼巴巴地看着那叠银票被送出去,就和得不到这些骏马一样令他心痛。

  横海不适合养马,或者说整个剑南路都没有合适的草场。

  但南越近年来小动作频频,他们必须要有一支能快速反应并随时调动的轻骑,强大到足够来震慑邻邦。

  顾横之不留恋那些钱,下令:“整军,出草甸,到衷州郊外宿夜。”

  贺平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喜滋滋地接了,验过真伪,点过数,也招呼自己人到衷州休整。

  他们按照命令,完成送马的任务之后,就要直接回仙慈关。

  “但小贺将军还在衷州,情况不知,我们得和他一起回去。”同袍们歇了小半日,也都记挂着小贺将军,他一说便行动起来。

  两边不知觉预备一起走,但临到开拔时,衷州卫指挥使前来,请顾二公子赏脸就在此地用顿便饭。

  昨晚衷州卫来得很快,一个满编营夜半疾行军,赶在天明抵达。顾横之得承这个情,便答应下来。

  游击将军大约明白他的意图,一同前往,就略略挑开说:“我们南方军不想背上草菅人命滥杀百姓的罪名,希望指挥使心中有数。”

  经过一夜围战,这群马匪死两百余人,俘近三千人。俘虏里面不乏作恶已久的老马匪,当判死刑;但起码有一半是去年冬天才落草为寇的百姓,罪不至死。他们怕州卫通通砍头以充军功,是以有意敲打。

  指挥使背着手哈哈笑着回道:“都是穷苦百姓,哪里下的去手?就算真该砍头,老夫也不想砍,毕竟这么多人头要砍,不知得卷几把刀?现在一把刀可比人头值钱呐。”

  顾横之闻言,微微偏头看了片刻。在对方主动掀开帐篷的门帘后,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不远处,在他视线的落点,立着一辆木制的囚车。最大的马匪头子牧野镰被关在里面,捆缚他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一半,只绑了手脚。

  少顷,一名州卫送饭过来,替换了看守他的人。

  一张干饼子被扔进囚车。牧野镰一天没吃饭,也饿得紧,但他手脚不便,拿不起来,将身体伏下去蠕动一阵,倒是能舔到饼子,但不好叼进嘴里啊!

  那州卫旁观全程,就像看狗似的,发出一阵笑声。

  “兄弟,你可别笑话我了。”牧野镰侧躺着,眨巴着眼睛说:“我真是饿坏了,要不你行行好,把我手上的绳子给解开一会儿,等我吃完饼再绑上?”

  眼周的刀疤不仅不吓人,反倒有些莫名的滑稽。

  “凭什么?吃不到就算了,反正饼子给你了。”州卫嬉笑着说,“你不是马匪么,作恶多端,就该饿你一饿!”

  “不行不行,人不吃饭可不就饿死了?”牧野镰忧伤道,忽然灵机一动,屁股抵着木板,挺起胸膛凑过去,“兄弟,要不这样。兄弟我身上还有一块银锭,你来摸走,然后给我解开绳子,让我好吃个饱饭,行不行?”

  “真的?”州卫本没当真,戏耍一般上手摸进他怀里,却真摸出了两块银锭,一块拇指头大小,差不多是他一年的饷银。他顿时惊了,油水竟没被前头经手这匪徒的人全部收走?

  “成色重量都还不错吧?”牧野镰也嘻嘻笑,“我还有呢。”

  州卫立即眼热地看向他,“在哪儿?”

  “兄弟别急啊,大家都是兄弟,我的就是你的。你要银子,我还能不给吗?只是兄弟我现在真的太饿了,你先把绳子给我解开,我吃完饼再说。”牧野镰扭了扭身体,找出被压住的那块饼子,又低头舔了一下。

  重罗白面饼。

  哪怕沾了灰,那也是重罗白面!

  州卫只迟疑了一个呼吸,就用小刀割开他手上的绳子,把他双手解开。

  反正是关在囚车里的,只要不把人放出囚车,解个手绳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跑出了囚车,那周围都还是官兵,能逃得出去?

  “谢了啊兄弟。”牧野镰捡起饼子,咬了一大口。

  州卫又被他逗乐了。

  他看着对方,也更加高兴,面饼和着泥吧唧吧唧嚼下肚。

  这样才对嘛。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视钱财如粪土的人?

  一辈子遇到几个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但老天爷显然对他还不错,没让他一直倒霉。

  “运气不错,退烧退得很快,不用再一直给他擦洗喂水了。”夜半时分,衷州的医馆里,大夫专门过来试了试贺长期的体温,再次赞道:“体质真好。”若是人人都有这样的体质,他这医馆说不定早开垮了。

  “真的吗?那我大哥是不是很快就能醒了?”贺今行看向尚在昏睡的青年,大夫没给准话,他亦惊喜非常。他送走大夫,将水盆帕子都端了出去,还到倒座,再回来。

  他像这样照顾伤患的次数并不少,知道自己此时可以并且应该小憩片刻,之后才能更好地照顾病人。

  但这一回,他没有丝毫倦意,睁大双眼盯着贺长期,生怕错过对方醒来后头疼口渴之类的需求。他大哥前胸后背左右手臂皆有伤,不能压着睡,只能被架起来摆成坐姿,一定很辛苦。

  万籁俱寂中,他想起昨日陆潜辛给他的那封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哪些位置哪些人可能是内奸,他想得头疼,便开始背书,《春秋》《水经》《六韬》,想到哪一段就随意地背哪一段。

  他沉浸下去不知今夕何夕,房门忽然被敲响。他猛地回神,以为是大夫或者药童,忙去开门。

  门外,顾横之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无声浮起一朵梨涡。

  贺今行愣了一下,抬手遮住眼睛又放下,发现人还在,忽然乐了:“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

  顾横之说:“长期伤重,小医馆未必能收能治。”所以他从最大的医馆开始找,一来便找对了。

  不过,他又说:“城门关了,他们没进得来。”

  两军前后脚赶到衷州城,已入夜,城门早闭,只能在城外五里扎营。

  贺今行明白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西北军,就算城门尚开,南方军也未必会进城。但只要大家没有留在那片草甸,就算是一个好消息,他又接着话问:“那你怎么进来的?”

  顾横之眨眨眼:“翻城墙。”

  “衷州城墙确实不难翻。”贺今行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哪怕知道他性格如此,仍不自觉笑了一下。但将对方让进屋里,面对病床,却再次忧虑起来,“大哥他还没醒。”

  顾横之看贺长期的面色比之昨夜好转许多,说:“今晚会醒的。”

  贺今行点点头,接受这番好意的安慰。下一刻,一只拳头伸到自己面前。

  顾横之张开手指,对他说:“给你。”

  “什么?”贺今行仔细看去,却是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冬果梨。

  这是衷州特有的水果,而这样小的果子只有衷州某个县才产,很甜,且贮存到这个时节很不容易。

  “衷州卫指挥使宴请所留。”顾横之解释了一下。

  对方说是“便饭”,却准备了很多野味与少量的蔬果。待指挥使离开,他便将其他吃食都分给了部下,自己只留了一只梨。

  “那这位指挥使很有诚意。”贺今行没有拒绝,接过来,说:“我去洗一下。”

  他目送对方出门,背后才响起微弱的声音。

  “你不是不吃外食么。”贺长期朦朦胧胧听了一段对话,终于撩起眼皮,“我记得在稷州,谁请你都不去。”

  “与人相交,免不了人情套人情,利益叠利益。”顾横之转身说:“能避则避。无法避,那就不避。”

  “你怎么都有理。”贺长期花了点功夫才消化自己目前的姿势,郁闷道:“那可有酒肉?”

  “没有。”

  “梨呢?”

  “只有一个。”

  贺长期一点一点地转动身体,琢磨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些厚此薄彼呢?”

  顾横之与他对视两息,坦荡地颔首承认:“对,只想给他。”

  “……行吧。”贺长期也不是真想吃喝,他又转了转脑袋,突然警觉:“那是我弟弟,不是你的。”

  他还记得顾莲子是个不省心的熊玩意儿,比他那倒霉弟弟差远了。

  “我知道。”顾横之给他倒了杯温水,端到他面前。

  看到就很好。能说上话,也很好。

  不需要更多。

  贺今行一回来,就看到顾横之一边给贺长期喂水,一边说马匹交付的事。像是悬在头顶的秤尺终于落到了好的那一面,他终于完全地放松下来,轻快道:“大哥你醒啦。”

  他洗了梨,也洗了匕首,见人醒了,就从预备切两块变做切三块。

  “别动!”贺长期一看他的动作,立马叫道。他嗓子本就不好,一激动就喘气如砂砾磨蹭一般拉得变了声,“梨子不能分!”

  贺今行想拍拍他,顾忌着伤口又不敢下手,只得看着他自己恢复过来,才问:“为什么?”

  “分梨就是分离,寓意不好。”贺长期给顾横之使眼色,“我和横之也不想吃。”

  顾横之简短地应了声。

  贺今行左右看看他俩,不解道:“可大哥你不是不信神佛吗?更遑论这些俗谚。”

  贺长期看着这倒霉弟弟,英气的面容上难得露出纠结的神色。两股念头在他脑中激烈斗争许久,最后他试探着说:“若神佛真能保佑你们,信一信也不是不可以?”

  在一天前,他曾经认真的想过,如果此后再也不能见到父母亲长、兄弟姐妹以及好友同袍,他该怎么办,会不会后悔?当时靠一股领兵的责任与不服输的孤勇撑着,只道死字就一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现下坐在病床上,面见故友,行动受限,才感到后怕。

  他不怕死,但他如果死了,他和那些牵挂他的人再不能相见,他们肯定会伤心欲绝。

  所以他真心祈求神佛保佑,哪怕有一天他真的回不去了,他的亲人朋友们也能走出因他而起的伤痛,继续好好地过日子。

  那种因深厚的牵绊而起的忧虑与恐惧,贺长期说不明白。

  但贺今行感受到了,他张开手臂,虚虚地环抱住对方,低声说:“大哥现在没事,以后也不会有事。”

  贺长期偏头碰了一下他的头,叹道:“这话你自己也得记着。”

  贺今行听出他大哥话中的疲惫,说罢,摸到厨房去热了一碗清粥。贺长期吃了半碗,便昏昏欲睡,很快就着难熬的姿势沉入梦乡。

  初春夜寒,他把炭盆翻了翻,又架了炭。待一切停当,才重新拿起那只梨,转头小声问坐在另一头的人:“真不吃?”

  顾横之摇头。

  他便不再客气,一口咬下去。看着小小的个头,但真的好甜。

  顾横之看着他吃梨,视线从那双平展眉眼一路滑过嘴唇、脖颈,到胸膛,腰间。

  “我有什么不对吗?”贺今行敏锐地察觉到,没有多想,直接举着吃了一半的梨问。

  顾横之伸出一指,他顺着指尖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腰封上沾了一小片破碎的嫩叶。

  这个啊,他轻轻地笑道:“院子里有一棵矮树,发新芽了。”他大概是起火炉的时候蹭到了。

  顾横之拈走那片嫩芽,心情也如它新嫩清新的颜色一般,也无声地笑:“嗯,我看到了。”

  三更的梆子远远敲过来,他站起身。

  “要走了吗?”贺今行吃完了梨,擦干净手,同样起身预备送他。

  “下次再见。”顾横之说。

  昨日定下天亮便出发,回南疆。他不会破坏规矩。

  但下次是什么时候,他也说不清楚。

  “好。”贺今行停在门口,向对方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下次见面,是下次的事,那一切就下次再说。

  他回到病床前,搬了只小凳坐下,伏在床沿上,安心地睡去。

  一两个时辰前,衷州城外,一座普通至极的园子。

  几匹马停在大门前,皆着布衣的骑手下马上前叩门,很快一名早就候在门房的老仆打着灯笼来开门。

  火光映亮为首骑手的面容,赫然是那位衷州卫指挥使。

  “老爷一直没歇,就等着指挥使来呢。指挥使可用过宵夜?老爷让老奴给您留了饭菜。”老仆在前领路,一面熟稔地说着话。

  指挥使动容道:“大人既然为某留了,那就请管家热一热吧。”

  老仆笑呵呵地说“应该的”,领他走到老爷所在的花厅,便转头去厨房。

  厅中四壁徒然,陆潜辛摆着楸枰自弈。

  指挥使上前便欲行大礼。

  陆潜辛落下一子,道:“坐罢,子建如今官阶比老夫高,不必再行礼了。”

  “大人于子建,既是恩人,又是伯乐。若无大人当初相救,子建已是刀下亡魂;若无大人接连提携,又岂有子建今日?”指挥使却不肯,敬重地向他叩头。

  “往日种种,皆该化为尘烟。”陆潜辛扶他起来,“你既念着恩,那老夫这便让你还了。”

  第二日,贺平和十多名军士从顾横之那里得知了医馆地址,一大早就找过来。

  他们看着贺长期的样子,先是不约而同地爆笑出声,笑着笑着嘴巴咧不下去了,就围着病床嚎啕大哭。引得来看病的人频频从门口和支起的窗口看他们,没一会儿,大夫就拿着小扫帚冲过来将他们都给撵了出去。

  直到下午,这帮人才求动大夫去而复返。贺长期看着他们的熊样,无奈道:“看也看了,不回去还要怎样?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这回的事主要也怪我,经验不够,否则就能避开。”

  军士却七嘴八舌地反驳他说:“这怎么能怪您呢?谁知道那些马匪如此大胆?”

  “他们只围不攻,就是因为小贺将军的武功镇住了那个匪头子。”

  “对啊,要不是小贺将军厉害,我们也不一定能把马完好地交给那些南方军。”

  “……”

  若非行动不便,贺长期恨不能捂住整张脸。

  而贺今行在外头,听贺平将这一路上的遭遇复述了一遍。

  贺平最后说:“三千马匪,就敢打军马的主意,真是胆子大得没边儿。”

  “天灾严重,灾民激增,这样的匪徒只会越来越多,日后得提起警惕。”话虽如此,贺今行却心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治本还得从民事上下功夫。

  但他尚不知灾情如何,也不知朝廷会如何应对。

  思虑间,一大帮子穿便服的士兵被赶出来。贺平也听见了刚刚屋里的对话,哈哈大笑,“小贺将军是真能扛啊,在仙慈关就是两倍三倍地训练,军纪守得比我还严。”

  他说到这里,见军士们还在门口推搡,低声道:“大帅还没见过他,只是让他从步兵做起。”

  贺今行见面便知仙慈关这回来的是一个百人步兵司,但听贺平这么一说,才恍然想通,“做步兵好,大帅是想培养大哥呢。”

  在殷侯的治军理念中,步兵是一切兵种的基础。

  没有战车就不能称为车兵,没有马匹就不能称为骑兵,没有弓箭就不能称为弓兵。军队里各种各样复杂的兵种都依托于他们的武器或者载具,只有步兵,不需要任何附加之物来证明身份。一个士兵只要站在战场上,就可以称自己为步兵。也只有步兵,才能最大限度地抗衡天气与地形限制,胜任所有战争任务。

  他认为,当车兵的战车损坏、骑兵的战马阵亡、弓兵的箭矢射光,不得不下到地面、拉近距离与敌人肉搏的时候,面对战斗的勇气与近身搏斗的能力就是决定他们能在战场上存活多久的关键。而这两样,就是步兵训练的核心。也是一名战士踏上战场所应具有的基本能力。

  在仙慈关,只有先成为一名优秀的步兵,才有继续拓展身份的资格。

  贺平与其他军士一起离开,贺今行端着晚饭进去。

  先前贺长期实在忍不住,就自己把木围子给拆了,迫不及待下了地。他的左手已经能活动自如,就自己接过餐盘摆到桌上。

  贺今行等他吃完,说:“大哥,我得回云织了。”

  “确实出来挺久了。”贺长期说:“咱们明日就走,一起到净州,怎么样?”

  贺今行不大赞同:“我是打算明早走,但你应该再歇一歇。”

  “歇什么歇,我马上就痊愈。”贺长期收拾好碗筷,没让他沾手,自己端回厨房,“得赶紧回去。”

  贺今行没法拦他。

  第二日两人到城外与西北军众汇合,一行人便拔营启程。

  两日便到净州,贺今行没急着分道扬镳,而是以多送一程的名义跟到了玉水。

  他在玉水城里兜兜转转,再一次找到那家铁匠铺。

  昏暗的屋里,年过半百的老铁匠握着铁钳,从猩红的熔炉里夹起一块烧红的菱片状烙铁,放到铁砧上。

  铁锤打下去之前,他进来了。

  老铁匠便放下铁锤,“年轻人,你这个时候来,要什么?”

  “我想打一杆槊。”贺今行比划了一下,“重骑兵用的那种。”

  “马槊?一杆马槊至少要三年,而老头子我已经快十年没有做过这东西了……不过你运气好,我有一根泡制已久的椆木。原本想截做两柄□□,现在拿来做成马槊,只需要……”老铁匠竖起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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