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硕大的藤筐从瓮城城墙上被吊着下放到关外的戈壁滩上。
在百丈开外等待许久的西凉人看到,立刻派出一骑,牵马过去接人。
藤筐里蜷着个男子,只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手脚被和他拇指一样粗的绳索牢牢捆缚,头上罩着厚厚的黑布。
赶来的骑兵将黑布取下,他眯了眯眼,一时不能完全睁开。待手脚解放,他站起来露出全身,活像逃荒数月的难民。而后活动着手腕跨出筐,衣物收放间,露出一道又一道皮开肉绽的勒痕。
赤脚踏到戈壁上,感受到飞快流失的热度,他慢慢掀开眼缝。
昆仑之西有若木,赤华照地光灼灼。
一望无垠的戈壁滩尽头,一轮巨大的红日渐沉。它的沉没无可阻挡,仿似悲壮的具象,令霞光也染上了黑芒。
“真美啊。”那日阿用大宣官话,发自真心地赞叹。
苍天之下,一条宽阔的河流溢满余晖,追随着落日而去——业余山上的冰雪无时无刻不在融化,几百座山峰的雪融水涓涓流到山脚,汇成一条大河,名为“叶河”。
叶河沿着山形蜿蜒向西,流过仙慈关,流入西凉人的戈壁与草原。
宣人占尽地利,就连这条河,也被圈进了仙慈关内。
哪怕西凉人占据了这条河的十分之八,剩下的两分发源地也足够宣人扼住西凉东部命脉。
那日阿回头看仙慈关。关城之高,令他必须将头颅仰到最大限度,才能勉强一窥城墙上飘扬的旗帜。
虽然主帅姓贺,但西北军用殷字旗与金雕旗。
吊桥已经放下。
他看了半晌,猛地转身,抬手按住马背。下一刻,人便已跃上去,纵马西去。
风驰电掣中再回头,仙慈关随着他的远离而展现出全貌。
自殷侯到此镇守开始,城防便不断被完善。
现今的仙慈关,城墙高三丈有余,两臂城关周长近五里,城垛一千两百有余,正中箭楼高耸,两侧望楼十六座。皆是青石包砖,一字排开,远望去,恢宏壮观到恐怖的境地。
然而仙慈关还不止于此,它坚固的城郭外修有瓮城,瓮城之外又挖有护城壕。虽叶河水浅,城壕一年有一半时间是干的,但阻碍军队大举冲锋、推进的目的已然达到。
三十年前,他的祖辈尚可正面攻破仙慈关。
三十年后,贺勍将仙慈关打造成了固若金汤的堡垒。凡是亲眼见过此关的西凉人,都难以抑制地生出永不能翻越的绝望。
那日阿也不止一次产生动摇,但每一次动摇之后,都会变得更加坚定。
早晚有一天,他会和他部族里的勇士一起,越过这道关!
他回到族人之中,等待的骑兵们发出欢呼,为他的归来而庆贺。
此次负责与仙慈关谈判将他赎回的年长官员说:“太子殿下在叶辞城等你很久了。”
互市早已结束,但谈判不太顺利。仙慈关要得太多,谈了一个多月双方才勉强达成共识,以八百头肥羊折合成白银换回了那日阿,也因此令那日阿在仙慈关地牢里多受了一个月的罪。
但只要能见到那个男人一面,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我当尽快去见殿下!”那日阿说走就走,队伍随之动起来,沿着叶河飞驰。
衣料不断贴打在身上,他扒掉衣裳扔进河里,迎风高声呼喝。
他上身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但伤疤正是他的勋章。
紧随其后的官员大声问:“贺勍怎么样?”
“他啊!他老了!”那日阿大笑:“伤病缠身,和你们所说的‘战神’相差太远!”
“当真?那他岂不是撑不了多久了?”官员亦大喜道:“苍州的地形图已经拿到,只要贺勍一倒,太子殿下大计可成!”
近百年以来,西凉不断向宣朝靠拢,学习宣人的制度与技艺。梦想着有一天能跨过仙慈关,进入传说中遍地黄金、米粟成堆、没有冰雪与大漠的中原富饶之地。
先祖们眼里梦里都是仙慈关,但怒月太子上位之后,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观点。
仙慈关就是一堆石头,是不能移动的,令仙慈关发挥防御作用的是守关的将士。若是没有守关将士,那关隘也就不再成阻碍,自然畅通。毣洣阁
而宣人自私、傲慢、贪婪,为了蝇头小利便能彼此出卖、自相残杀,正是可以利用的弱点。
不管从哪里突破,只要能越过西北军的边防,就能将宣人从内部撕裂。到那时,不管仙慈关如何坚固,都将变成一座死关。
“你们被他打怕了?白头名将,何须在意!”那日阿年轻而骁勇,是太子殿下的忠实拥泵。
他遵照太子命令令学习宣人的历史与文化,但越是了解,越是对其不屑一顾。宣朝当今在位的皇帝昏庸,连个亲生的继承人都没有,如何能比得过太子英武?
未来二十年,天下必定属于西凉与怒月太子。
西凉骑兵就如一股沙尘暴卷远。
“放虎归山呐。”仙慈关的城墙上,王义先用折扇指着天边那一团渐小的黑影,叹道:“婆罗山传回的消息说,西凉王老迈不问朝事,现在西凉朝廷由他的儿子铸邪怒月说了算。这那日阿就是铸邪怒月的部下,潜入关内,肯定所图不小。”
对于那日阿起初自曝的身份,他心里衡量出可以接受的与西凉交换的价位是三百头大肥羊。于是他开口要了三千头。再经过一个多月的博弈,最后压到了八百头。
翻了一番不止啊。
但他们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因为越贵的东西,往往越不简单。
“就该宰了他。”依王义先的脾气,把那日阿放下去等人来救之后,几轮箭雨就能收割掉,还买一送一。
“别说气话。”贺易津收回视线,心态倒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你杀了他,拿什么给朝廷交代。”
仙慈关抓到奸细之后,将这件事上报给朝廷,政事堂回复的批文是“以和为贵,以朝廷利益为重”。
也就是说,此事虽然细节由他们把握,但人必须得交还给西凉。换来的四万两白银,也都得送回宣京。
王义先噎了一下,他是真忍不下这口气,伸出三根指头,“今年互市的税又少了三成,加上这四万两也不够去年的税利。本想一起缴,现在我是哪笔都不想往回送了。”
仙慈关互市,西凉与大宣两边的商人所做的每一笔交易,西北军都会抽一成税。但近三年以来,这笔税连年减少,前两年还被户部的对接官员含沙射影,暗示他们私吞。王义先亲自去清吏司发了顿火,扬言要砍人,才把那狗屁郎中给镇住。
“这几年的气候都不大好,一年比一年恶劣,夏季干旱成灾,冬季大雪成灾,买卖自然也受影响。”贺易津有些发愁:“天灾多了,不管哪里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
一旦百姓的日子彻底过不下去,兵乱就要来了。
为将者最怕大灾之年,他是真的愁啊,想来想去,对军师说:“那就先把钱留着吧。”
夜幕降临,王义先的眼睛却亮起来,“好啊,你想通了?怎么忽然想通的?”
“那个西凉的年轻人说他不是从仙慈关进来的,那就是从其他关口。我看西凉人是贼心不死,又想来犯。仙慈关我有信心,不急着加防,但沿线其他大小关口都要重新布防,不然我总觉得不安稳。”贺易津长叹。
论计谋,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玩儿不过那些城府深沉的,最怕别人说十分话,里面九分真再掺一分让人匪夷所思的假。但日子要过,事情要做,仗也要打,为防万一,他一直习惯把事做全。不论对方出真招假招,他都有法子去应付。
“我手头没有余钱,必须想办法弄钱才行。”他坦然道:“你先拖着别给清吏司,我写折子上书给陛下,请他允准。”
“……”王义先还以为他终于愿意学南北那两位,怀着好心情听了他这一番话,结果只是权宜之计,最后还得要皇帝允许,过明路。
贺易津说完了,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王义先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打开折扇呼呼地扇风,反问:“你觉得皇帝能准吗?就算你说动皇帝,政令能出政事堂吗?你这问和不问有什么区别?直接缴上去还免了你一番笔墨!”
“天下三十三州卫,南北两边军,再加禁军六部,哪个半点没贪过?两袖清风有什么用?喝风就能饱不成?”他真是要气昏头了,扇子一收,拍到城墙上重重道:“要是没钱,那关防就烂着吧!”
“管他娘的山河社稷,谁爱守谁守!”
贺易津把扇子拿过来给军师扇风,沉默半晌,才说:“你别急,若是陛下不准,那就再依你的办。”
王义先不想和他说话,就死死地盯着他。
“秦甘路民生凋敝,官府想办实事尚得朝廷挪富庶路的赋税贴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再掠夺他们的血汗。”他叹了口气:“但这笔钱,挪起来不会那么难受。”
“这还差不多。”王义先也没想搜刮什么民脂民膏,那是畜牲做的事,否则他何必来西北?
繁星爬上天空,贺易津仰头望天。
仙慈关一面是高山,一面是广漠,夜里只要不下雨,永远都能看见漫天的星辰。
王义先拿他没办法,也不想改变他。琢磨怎么把那笔钱黑掉的时候,亲卫过来,呈上了两个信封。
第一封是一叠银票和汇报文书,他一点数便知是卖给顾穰生的那批马,一边看汇报一边说:“比预计的日期晚回来了三日,估计路上遇到了些麻烦。等会儿我下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贺易津脑子放空中,闻言茫然道:“我见他们干什么?”
“你就不想你亲侄子?”王义先“啊呀”一声,扬了扬文书:“苍州马匪成一股了,匪首能驱狼,你侄子鏖战狼群,差点伤成傻子,也不去?”
“能回来就说明没事。”贺易津笑了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起于卒伍。不经历许多生死一线的险地,哪能成材?”
他说着敛了笑,沉思道:“倒是苍州的马匪,散兵游勇就罢了,抱团必定不是偶然,得提醒一下苍州卫。还有大遂滩的马场,绝对不能被响马骚扰。”
“行,我给朱指挥使去封信。大遂滩有水有粮,还有一千人马,杨语咸也在那里,全苍州的马匪都去了,也不至于应付不了。”王义先揣好银票,拆第二个信封,里面只有几张信纸。
他看了几行字,却脸色大变,飞快地扫完所有内容,“我说那日阿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线都收买到衷州去了,真是好大的手笔。”
贺易津接过他递来的信纸,也跟着拧起眉头,“陆潜辛怀疑今行的身份……他想起复,还是想灯下黑?”
“老狐狸一个。”王义先说:“我马上派人去盯着他。不管他想干什么,只要有与西凉勾结之相,或者对今行不利,就直接杀了他。放逐之臣,宣京总不会还要说法。”
贺易津微微颔首,同意了他的安排,又道:“就怕不止西北有奸细。”
若他是西凉人,布局肯定不止于西北。他们的人能安插到西凉国都,西凉的探子自然也能深入到宣京。
他因此道:“给崔连壁写信,叫他暗中查探。顾穰生和长公主那边,也知会一声。尤其是北黎,与西凉接壤,难保不会暗地里通气。”
王义先却迟疑道:“如果这个奸细就是崔连壁呢?”
“他?”贺易津沉吟片刻,否决道:“不会是他。”
“既然你相信他,那我也选择相信他。”王义先说。他们在朝中没有太多人手,高官更是插不进去,让崔连壁出手是最快的法子。思及此,他装好信纸,“我即刻就去。”
下了内城墙,亲卫对等在的贺长期与贺平等人说:“军师已看过你们的汇报,夸你们这趟差事办得很好呢。但他临时遇到紧急的公务要办,只能明日再召见你们。”
“谢军师夸奖,都是分内事,应该的。”贺长期抱拳回道。
回营地的路上,贺平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嘶”一声,转头问干什么。
“看你抱拳,我还以为你真痊愈了呢。”贺平笑说。
“去去去。”贺长期用左手挥开他,含糊道:“面子不能丢。”
他们的营地与编外的神仙营接近。同行一名军士伸着脖子看了一眼,不见半条人影马影,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又出去打猎了,也太自由了些。”
“他们不是西北军,不领饷,自己开伙,当然自由。”贺长期把他脑袋搂回来,“你们要是也想有这个待遇,现在退伍加入他们还来得及。”
大伙都马上摆手,嘻嘻笑:“不去不去,西北军就没有退伍的,我们也不能丢人!”
贺长期伸长手臂拍到他们背上,“那就早些回去睡吧,明天好按时起来训练。”
他看着大家勾肩搭背地钻进营帐里,也无声地笑起来。不管什么身份级别,他都是仙慈关的兵,都应该认真训练,尽全力执行任务。
问心无愧,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人心里不藏事的时候,一睡觉就很容易睡到天亮。
崔连壁忽然惊醒,看到窗外还是黑漆漆一片,松了口气。
“堂官,您醒啦。”案前传来带着笑好似幸灾乐祸的声音。
崔连壁揉了揉眉心,看着跟前站桩的副手,骂道:“你小子就看着上峰打瞌睡,也不把上峰搬到榻上去是吧?”
“哪儿能啊。”盛环颂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左手公文右手信封,全放到他面前,“这还有信要让您过目呢,把您搬到榻上去,万一让您耽误事情怎么办?”
崔连壁直接从桌案下踹了他一脚,才开始处理这些东西。
盛环颂及时扭身,贴心地去给上峰换盏灯台,然后帮忙把案上的纸卷都整理起来。
兵部这几年只有提前下衙,绝没有超时拖延的。他们堂官这段时间之所以留宿官衙,是因为不知道得了什么奇思妙想,要编一本兵书。
崔连壁很快看完,却没有说什么,而是陷入了沉思。
这模样让盛环颂受到了一点惊吓,小心问:“堂官儿,出什么事了?”
公文叠在上面,他拿起来瞄了两眼,说:“西北边防确实该加固了,殷侯这些年拿到的军饷只够维持军队不散,现在估计也是没办法了。不过这钱不好拿吧?卑职敢赌一两银子,户部已经规划好这笔钱该怎么用了。”
他家堂官还是没说话,他的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边军要钱都不是大事,那岂不是天要塌了?他又拿起信纸一看,“好家伙。”
“这要坐实了,可是通敌卖国,要满门抄斩,夷九族之罪。”盛环颂差点没压住声音,俯身凑到他堂官面前,“谁这么大胆子?”
崔连壁把信拿过来,送到烛火上,说:“人为权钱死,西凉人给的确实太多了。”
盛环颂瞬间意会:“真要查?”
“这西凉探子送给奸细的财宝,又不分给你我,为什么不查?”崔连壁看着信纸焚烧的火苗,伸手试了试火温,幽幽地笑道:“只是这满朝同僚,一个个都人面兽心的,真不好分辨哪头才是真狼啊。”
信与公文都是仙慈关送来的,信给他,公文要他转递给皇帝陛下,免得被截留在舍人院落灰。
最后几句肯定出自王义先之手,但仙慈关这两人同穿一条裤子,他就默认是贺易津的意思,见了皇帝的面也准备这么说。
能不能动摇圣心,就看造化。
盛环颂也深有所感地点头:“您说得对,现在分不到这些钱,后头查出来,就能分了。”
崔连壁看他片刻,把他手上的纸卷拿回去,“我还是赶紧编书吧。”
“这么急?”
“祸患将起,现在不赶紧编完,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五更天,上朝时间到,崔连壁略略整理坐皱的官服,就准备出门。
通宵就要换朝服,只有秦相爷和裴相爷才这么讲究。
盛环颂跟他一起,出门后看到其他直房才忽然想起:“对了堂官,还有一件事。去年送靖宁公主出塞和亲的禁军回来了,林远山走前只是暂时挂职,现在桓云阶差人来落档,您看?”
不是本人前来,看来桓云阶是真心想收。崔连壁就卖他个面子,“桓云阶要,禁军也勉强算是个好去处,那就让他留在禁军吧。”
“林千户,以后同为武官,又都在京中行事,大伙儿互相多照应。”兵部郎中将签好字盖好印的文书递给林远山。
他得体地笑着回应了几句,便拿着文书转去禁军衙门,领了牙牌和分到的官廨钥匙之类,再去拜见桓云阶。
桓统领大手一挥,先给他放了半月的探亲假。
朝阳已经升得很高,林远山走在大街上,看着两边商铺行人。一年不见,恍若隔世,都陌生得紧。
他走完一条街,被晒出了些细汗,却越发的茫然与疑惑。
为什么没有看到雁子印?难道换徽记了?
转到玄武大街,他甚至有些紧张,在看到胭脂铺还是原模原样之后,才放下心。一进门就看到掌柜在与人介绍胭脂,他便喊道:“祺罗姐姐!”
祺罗的背影肉眼可见地一僵,猛然回头,眨了好几回眼睛,才叫道:“远山弟弟?”
话音未落,已是潸然泪下。
“这是怎么了?”林远山才落下的心又提到半空,直觉模糊地告诉他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在几步外擦拭柜台的女子忙走上前去,安抚似的拍了拍祺罗,接手那位客人。
“这位是……”林远山看那名女子有些眼熟,回忆半晌,才想起是在稷州的荔园见过,惊道:“浣声姑娘?”
浣声送走客人,向他轻轻一福身。
“好妹妹,你先看着些。”祺罗擦擦眼角挂着的泪,交代过浣声,拉着林远山往内室走,“你听我说。”
林远山由着他把自己拉进去。
灯烛一燃,室内缭绕的青烟、香坛供桌与挂在墙上的画像,便陡然映入林远山的眼中。
“祭祀?”他看着这一切,不敢置信地拍了几下额头,又狠狠扭了几下手臂,仍未从梦中惊醒。他一点一点地扭头,“大当家她?”
不论多少回提及此事,祺罗心中都忍不住涌起磅礴的伤痛。她捂住嘴,频频点头,眼泪随着动作大颗大颗地砸落。
“怎么会?”林远山后退一步,反手撑住墙壁,竭力镇定下来,“什么时候的事?我爹娘呢,二哥和大小姐呢,还有庄子里的大家……”
祺罗用手帕盖住脸,狠狠擦了一把,吸着鼻子说:“去年夏天,江南路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江水暴涨,太平大坝溃坝,水患严重。大当家被官府聘去稷州买粮,未至春风岭,却和大小姐一同殒身在船上。货船都被官府收缴卖给了苏家,大部分产业被查封,庄子和商行的人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太平大坝垮了?大当家和大小姐都,死了?”林远山摆了下脑袋,再一次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或者出现了什么幻觉。太平大坝那么坚固,怎么会垮?大当家和大小姐那么厉害,又怎么会死?
但他从北黎回来,已非曾经斗鸡走狗的少年,脑子几乎是顺着本能自行分析下去:“水患,买粮……钱不够?粮不够?还是有人要抢夺钱粮?”
“对,重修的消息一直在传,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实。”祺罗又擦了一回眼鼻,红着眼睛说:“少当家也受了好重的伤,但幸得大当家在天之灵保佑,救回来了。但他去年八月从禹州湾出海行商,一直没有消息。你爹也跟着一起出海了,秋玉姐姐则在稷州打理剩下的产业。”
林远山听完,庆幸爹娘和柳二哥没事,同时升起巨大的哀伤,然后愤怒:“柳氏就这么没了……谁动的手?谁和我们过不去?要结下血仇。”
“是当朝左相秦毓章!秋玉姐姐说,是秦毓章身边的主簿亲自送了毒药到江南,要看着大当家自尽。”祺罗当即回答。她的情绪平复了些,低沉的声音里恨意却越发暴涨:“他们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拿我们的商行平他们赈灾的账。”
“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秦相爷?
林远山攥紧了拳头:“为什么?”
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柳氏与秦氏的关系。秦氏庇护柳氏,柳氏则每年送上商行大约四成年利。
“我们每年送给秦氏这么多钱,这么丰厚的利益,关系难道还不够坚固?痛下杀手就等于自绝财路,为什么?”
祺罗道:“我虽不知原因,但秋玉姐姐亲眼所见,一定不会错!”
林远山眉头紧锁:“你说谁接手了商行的产业?”
“汉中路遂州的苏家。”祺罗冷笑:“大当家一出事,姓苏的就跳出来把船买过去,肯定也是蛇鼠一窝。若我有余力,定然也叫苏家身败名裂。”
“当朝大员,随时都有官兵护卫,寻常人根本没有接近的机会。你打算怎么办?”
“我接近不了本人,但可以迂回地从后宅下手。”祺罗拿起一盒存放在内室的胭脂,向他示意,“上等货,专供世家大族内院所用。”
她走到画像前,双手握着那盒胭脂,阖眼一拜,低声喃喃道:“您等等祺罗,等少当家回来,大仇得报,祺罗就来找您。”
林远山骤听惊变,脑子混乱得紧,一时再说不出什么,便取了支香,凝神一拜。
他离开胭脂铺,便租马去了泊桥渡,坐最快的船南下去稷州。
等他见过他娘,互相清楚了各自这一年来所有经历,他娘说:“禁军总比边军好。你在宣京,也能和祺罗她们互相照应,拉着她们,不要让她们做傻事。”
他顿时明白,他娘不想让她们去复仇。
“咱们做生意的人,和当官的相比,就是胳膊拧大腿,拧得过谁呢?若是枉然送了性命,岂不是叫大当家和大小姐白白牺牲?”秋玉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这世上的运道总是风水轮流转,秦氏也好,苏家也罢,早晚都会有势弱的那一天,慢慢等就是了。”
他半跪在他娘跟前,不忍看那两鬓斑白,也不忍说任何反对的话,低头答应了一声“好”。
秋玉眼里亦含泪光,“你也长大了,事业立起来,就该成家室了。”
“不。”林远山摇头,看着对方说:“阿娘,不急于一时。”
去岁冬月,北黎内乱,大君遇刺。赤杼太子继位成为新的大君,靖宁公主则以副君的身份与前者几乎平起平坐。和亲使团的使命圆满结束,二月开春便启程回到大宣。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为什么选择留在宣京。
桓云阶问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就答应了下来。后来回想,大概是宣京比之西北,离雩关更近罢。
秋玉盯着他半晌,说:“是不该急,至少得等你爹和少当家回来之后再说。但你若真是遇到喜欢的姑娘,也不必因此放弃……总之,我儿心里有数就行。”
林远山忽然眼眶一酸,临行前,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阿娘磕头。
他的意见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得不到重视,不再被爹娘逼着读书背书,更记不得上一次挨揍是什么时候。
但他也再不会像小时候一样盼望着快快地,长大成人。
进入禁军的第一个休沐日,林远山决定去千灯巷找晏尘水。
他年幼时在江南路的狐朋狗友基本失去联系,在小西山和西北军中认识的朋友又天南海北,思来想去只有后来在宣京遇到的这一位,可以一聚。
“林远山?”晏尘水来开了门,立时睁大眼睛,“哇哦”着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这送一趟亲,变化也太大了吧。”
身量变得更高,身形更加宽阔,气质却由外放转变成内收。而通身装束则近乎朴素,再没有半点富家子的模样。
“你也变了很多。”林远山哈哈笑,看着他眼下的青黑说:“刑部衙门这么忙吗?”
“最近衙门里的事情倒不多,只是我有些私事必须熬夜处理。”晏尘水懒得和他互相对礼,直接让他进去。
四合小院里冷冷清清,西厢的房门大开着,晏尘水指着屋里一桌的小食,“随便吃。”然后蹬掉靴子跳到床上去。
林远山曾经在他这里齁到过,不敢笑纳太多,只拿了一块柿饼便坐下。
“你们回来快一个月了,你应该见过亲友了吧?”晏尘水盘腿坐好,没有急着继续翻卷宗,而是问对方。
林远山嘴里嚼着柿饼,虽然还是双层糖霜,但他已能面不改色地点头。
晏尘水十指□□,试探着说:“在你来之前,我正在处理的是另外的事。不过你来了,我就想起之前琢磨的关于去年江南水患的事。我且问你一句,你觉得太平大坝应该在那个时间垮吗?”
林远山拿着柿饼的手放到膝上,“你什么意思?”
晏尘水直接道:“柳从心不在,我没法得知他的想法。你呢?你和他亲如兄弟,你怎么想?”
林远山舔了下嘴唇,抿掉沾上的一点糖霜,“忘恩负义、背亲弃友的事,我不想;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话,我不说。”
“这话有意思,哪里学的?”
林远山挠了挠头,迟疑道:“礼部侍郎,王正玄王大人?”
“看来你们在北黎所经历的,远不止奏折里说的那些。”晏尘水啪啪鼓掌,“那我可以放心地直说了,在我看来,太平大坝肯定是有问题的。”
他顿了顿,看对方皱起眉,继续说道:“因为江南水患牵扯出了江南官府贪墨案,江南路从上到下半数官员被洗牌,而被押解进京的一应案犯都经过我们刑部判决行刑。我看过卷宗,从前江南一府两司主官到他们府上的总管,林林总总四十多条罪名里没有一条牵涉到太平大坝。且涉案人员全部止于地方,没有牵连到一名京曹官。”
“这案子从头到尾就讲究四个字,‘点到为止’,但我偏就觉得不应该仅此而已。”
“太干净了,反倒疑点重重。”晏尘水一面折身到床柜里找他之前誊抄的案卷,一面说:“工部那一大帮蠹虫,年年拿着大笔款项修缮太平大坝,若是丝毫没有偷工减料,贪墨工款,我是半点都不信。”
林远山安静地听完这大段话,忽然问:“真的是秦毓章要灭柳氏?”
晏尘水拿着一卷案卷,转过身来,沉声答道:“你应该说是,秦党。”
“对于站在崇和殿里的高官们来说,水患本身并不可怕,但水患若是因为他们贪墨工款、导致大坝修缮不力而引发,那问题可就大了。柳氏大概与太平大坝的账目牵连甚深,所以秦党才留不得。”
“秦党诸人,在五城兵马司一案里,就敢大批地撤换死囚。要一家商贾消失,不是很轻易的事情吗?”
林远山的脸上慢慢浮起悲哀的神色,再问:“你有证据?”
“有,但不够。”晏尘水低声道:“我爹曾说,他们御史台的御史,若是要弹劾某位官员,第一封折子没有奏效,那剩下一个月里无论递多少封折子,都是白费笔墨。如果真能参到痛处,一封折子一次上书,足已。”
他转了转眼珠,“你打算留在宣京了?”
前者点头:“禁军羽林卫。”
“戍皇城?哪一面?”
“暂戍南面,后头应该是轮换。”
林远山咂摸过味儿来:“你想让我帮忙寻找证据?”
“对啊。”晏尘水耸了耸肩,把案卷抄本递给他,“难道你不想让秦党倒台吗?小心些,就这一份,别沾上糖霜。”
林远山接过去,没有急着看,而是问:“我求报仇,你求什么?”
晏尘水的桌角一直摆着一本厚厚的《大宣律》,每当他看到这本书,就会获得无限平静。
他抬手抚过泛黄的封皮,由衷道:“我求律法执行,公正无私;律法之下,王子与庶民同位。”
厢房内寂静,林远山将剩下的柿饼塞进嘴里,手指在腰带上一抹,攥着案卷向他抱拳。
晏尘水抬臂叠掌,回以一揖。
“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可是我每年生辰许下的愿望都没有实现过。”在宣京内城西边的宅子里,秦幼合抱着膝盖,靠坐在廊椅上。
檐外阳光明媚,庭院里花繁草盛。顾莲子躺在另一头,提着酒瓶灌了一口,才埋怨:“那你就不知道换个好实现的愿望?”
秦幼合只当没听出怨气,不解反问:“如果能轻松实现,那我何必要许愿?”
“靠人不如靠己。”顾莲子嫌弃他,屈起一条腿遮住他的身影,借着醉意上头:“算了,你说吧,你有什么愿望,我帮你想办法。”
秦幼合立刻坐直了,思量片刻,又起身跑到他脑袋旁边,蹲下去在他耳边说:“我还是不想和傅姑娘成亲。”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你爹?你傻了?”
“我想让我爹严惩那些罪犯,就得履行我爹的安排呀。”秦幼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顾莲子举起酒瓶,接着话随口问:“什么罪犯?”
秦幼合犹豫了一会儿,悄声说:“就是五城兵马司那个案子。我也不想违背约定,就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婚期拖一拖?”
顾莲子猛地侧头,迷蒙的眼神快速聚焦,“这案子你也掺和进来了?”
“什么叫‘也’,你也有份?”秦幼合眨了眨眼,眸子里晃着一种天真的迷糊。
顾莲子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了。
一个时辰后,这两人来到傅家大门前。
顾莲子把秦幼合赶下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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