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穷,街道两边的房屋也不高,最多两层,好扛风;皆是平顶,便于留蓄雨水。
县衙坐落在十字型主街那一“丨”的尽头,土墙围了一圈,在出入口特地用高大的木头搭了门脸,显出与周边其他土房不同的气派。
门匾上的“云织县衙”四个大字下,还有一行小字——中庆三十六年进士余闻道亲提。
贺今行盯着匾看了一会儿。
刘班头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余大人亲手挂的。县尊您看,要不要取下来,换上您的?”
“不,这样就很好。余县令非常人,留着匾,可警醒你我。”他浅笑着摇头,垂下目光。
进城前才把靴面的黄沙抖干净,此刻又覆上了一层尘土。
“县尊说得是,余大人这字儿还挺好看的。”刘班头嘿嘿笑了两声,进到院里扯着嗓子喊人,“老汤?老汤!泥水汤!死哪儿去了,咱们县尊到了!还有其他人,在的都赶紧出来!”毣洣阁
贺今行也跟着抬脚跨过门槛。
少顷,一名干瘦的中年男子匆匆从大堂后面小跑出来,提着发皱的长袍,两撇小胡须随着跑动一摆一摆。
他站定了,深躬作揖,“属下汤伯俅,见过贺大人。不知大人到任,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汤县丞。”贺今行拱手还礼,温声道:“本县独自前来,并未提前通知,岂能怪你们不迎?”
“县尊不怪就好。”汤县丞拿袖子挨了挨脸颊,伸手来接他的包袱,被摆手谢绝,又说:“大家伙都出去了,现在衙门里的人没多少。县尊要不先在大堂稍坐,属下立刻派人去把他们都叫回来拜见您。
他不同意,只道:“他们在外做事,不必因本县而中断。本县既来,日后多得是见面的时候。你把县衙的吏役情况给我说一说就行。”同时挥手示意跟着汤县丞出来的衙役把他的马牵下去。
“哎好。”后者立即改口,一边将他迎进大堂一边细细道来。
云织县衙下属官吏有三人,汤县丞兼任主簿。另有一名教谕姓朱,性格内敛,不爱出风头。而刘班头因常带着一班步快在外晃悠,所以百姓们称他为“班头”,但实际官职是县尉,也兼任巡检的活儿。
再有三班衙役各十名,就是衙门里的所有人手。
寻常县衙的差役员额一般是百十来人,富县大县多上几番都是有的,但边远贫苦之地肯定不能同论。贺今行来之前就做好了县衙官差少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么少。
“加上我,也就三十四个人。”但他没急着说多少的问题,而是问:“衙门日常运转够用吗?”
“够的够的,不时还能闲个一天半日的。”汤县丞语气谦和,知无不言,显然有一副好脾气。
旁边的刘班头忽然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他赶紧补充:“哦哦,原来是有七八十个人的,但是余大人来了之后,说薪俸负担太重,就撤了一半。秋收已经结束,现在只等着过冬,所以大家的事务都不算繁重。”
贺今行只当不知从身后伸过的胳膊,颔首道:“那就先保持原样,后头事情多了大家忙不过来,再行增添人手。”
大堂简陋,公案上方悬的“明镜高悬”匾亦是余县令的手笔。
待他环视过一圈,汤县丞再次想要替他拿包袱,“县尊,这大堂看过了,再去后衙看看?您从京城来,肯定舟车劳顿,要不先歇一歇?您其他的行李呢,属下马上派人去给您搬回来,也好尽快为您安顿归置。”
“我行李不多,暂且搁这儿就是。”他取下包袱放到公案上,对另两人说:“时间还早,先去杉杉谷看地。”
“啊?”汤县丞张了张嘴,眼睛瞟向刘班头。
他也看过去,张开五指晃了晃,“刘县尉,你觉得呢?”
刘班头重重咳了一声,缩着脖子应道:“县尊想去,咱们就去。”
汤县丞闻言,两条小眉毛皱起来。他推了推刘班头,后者心虚,退开一步。他只能再次劝道:“县尊,杉杉谷挺远的,谷里的地也都荒着,小半日不一定能看完……”
“我还没说为什么。”贺今行截过他的话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身上,“看来你和刘班头一样,都是知道胡刘此事的。既然知道,为何不早些调停制止,任由两边矛盾加剧至当街决斗?”
汤县丞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不说话了。
贺今行再道:“虽本地风俗如此,但风俗大不过国法,若决斗真伤了人命,报到州府上去,你们又该如何解释?”
他把背着的苗刀也解下来,放到包袱旁边。刀重,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刘班头见过他拿刀鞘打人,眼皮跟着跳了一下。
“我知道地方不同,民情也不同,所以凡事先问原因。你们如实回答,我秉公处理,若有错当,依律惩处,绝不掺个人喜恶。”贺今行转身背对公案,注视着这两人。
衙役不算官吏,朱教谕低调得近乎透明,云织县衙除了他这个新来的县令,就他面前的县丞与县尉两人说话落地有声儿,必须一条心才行。
汤县丞抬头看他一眼,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出实情:“县尊您知道,杉杉谷原是栽种走私毒草的地儿,毒窝被官府剿灭之后,地就空了出来。余大人怕土壤被污染,所以一开始没准乡亲们在那里耕种。但那地其实是能种的,属下割谷里的草回来喂过猫狗猪骡,都没事儿。”
贺今行拄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问题不在于地质?”
“对。”汤县丞点了点头,“余大人一走,胡大就来找属下要那谷里的地。那些地空了六年,养得很肥沃,属下本来就打算放给乡亲们耕种,无意为难。但刘二也前后脚地来要地,和胡大一样,两个村都要包圆谷里所有的地,不肯对半分。那我没办法,只能谁都不答应啊。”
“说来惭愧,余大人不在,我和老刘都镇不住他们,所以只能让他们自行商量好分地的办法,”话到这里,他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声音随脑袋一起低下去,“若是决斗中出了死伤,正好杀一杀他们的气焰。属下再提均分的办法,应该就会容易许多。”
“岂能如此作想?”贺今行拧眉听完,肃容道:“若事情真如你所说发展,虽能暂时解决问题,但只能得一时安稳。两边因势弱而暂时低头,矛盾并未消失,仇恨积累下去,日后难免爆发更大的冲突。更何况,他们也未必不会因伤亡而迁怒官府,若是冲动上头,来找你们要说法,你们又该如何应对?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百姓的性命,对官府的信任,以及官府的颜面,都会产生无法挽回的损失。”
汤县丞唯唯不应,刘班头讪讪地摸了下脑壳,试图打圆场:“这不没事,咳,幸亏县尊及时赶到。”
贺今行不为所动,“官府势弱,则民众势强,你们为难,我可以理解。但官出于民,本是一体,百姓用赋税供养我们,我们岂能倒回去算计他们?”
“咱们也不想这样嘛。”刘班头厚着脸皮继续拍马屁,“县尊身手极好,您一来,肯定能服众。”
“治理一县非领人打架,服众岂是单靠武力就行的?武力只能震慑一时,要让人心悦诚服,就得真心实意为人着想。”贺今行叹道,偏头问:“汤县丞以为呢?”
“属下思虑不周,请县尊责罚。”汤县丞掩面躬身。
“你家中有几口人?”
“父母妻儿加一个老妈子,算上属下,共七口人。”
贺今行稍作沉思,有了决定:“你虽起恶念,但并未造成严重的后果,就罚你三个月俸禄,做充公处理。望你以此为诫,勿要再犯。罚俸的这三个月里,你一家的衣食柴炭诊病开药等等用度,就从我的俸禄里出。”
“县尊?”汤县丞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又埋头急道:“属下犯错,领罚心服口服,岂有让您再贴补我一家的道理?”
“你的错,不该牵连你的家人。马上过冬,你忍心让一家老小挨冻受饿?我知你家中肯定有些积蓄,但万一不够呢?我独身一人,无家眷同行,也用不完那些俸禄。”贺今行扶他起身,微微一笑:“罚过了,日后还是同僚,还当同心协力做事。”
四目相对,汤县丞鼻子一酸,拱手郑重作礼:“谢县尊体恤,属下明白。”
贺今行拍拍他的臂膊,转向旁边杵着的另一位,“刘县尉,我早上交代你的事,还没做完罢?”
刘班头就知道下一个要轮到他,嘴巴发苦:“还没呢。这么多人,再快也得还上七八天吧。”
“那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唉,老刘我想把城墙修一修来着。”有汤县丞在前,刘班头也痛快地坦承道:“但衙门不是没钱么,所以……”
“你可真能出馊主意。”贺今行无奈,回忆进城时所见,“不过城墙确实老旧失修,官道也有些破败。”
刘班头一喜,“县尊的意思是可以把这些钱留下修城墙修路了?”
“当然不行,你得赶紧都还回去。到时候看你表现,再论惩处。”贺今行断然否决他,“百姓赋税已经很高,日子过得紧巴,衙门不可再从他们手里抠钱。不过城墙也是要修的,近年国库吃紧,户部拨款指望不上,咱们得想办法让县里的银库丰裕起来。”
刘班头茫然道:“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咱云织县要什么没什么,能靠什么发财?”
“办法总能想出来的。”贺今行心意坚定,“但现在不急,我们先去杉杉谷,把分地的事给解决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185 章 七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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