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又饥又渴连带头晕眼花,看到少年人的第一眼竟有些回到剑南路家里的感觉。
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像他,小儿子像他妻子。
十六年前,大儿子出生,正是西南战事最艰难的时候。妻子待产,家中只有几个老迈的女眷并年幼孩童,其余青壮不分男女,皆在横海的战场上。
蒙阴顾氏的嫡支在他之前单传了好几代,是以并不重视嫡庶之别。
凡其血脉,皆一视同仁,供养读书、教习武功、携手上战场。
这一场决定战争天平向谁倾斜的仗打了近两个月。
他代替他爹在发给宣京的捷报上盖了帅印,而后扶着十具灵柩回蒙阴,宅门口已挂起白幡。
他将灵柩送至早已布置好的灵堂,听见了妻子撕心裂肺地喊叫。
灵堂在前,产房在后。
婴儿嘹亮的啼哭响起时,随行之人尽皆落泪。
妻子躺在床上如水里捞出来一般,面色惨白,只对他说:“操办后事有我,你该趁胜追击。”
他想多看她一会儿,她却以臂捶床,大哭道:“你还杵这做甚!去把交禺王的头颅带回来,好祭我族人和同胞!去啊!”
战事收尾绵延两月有余,大军寸寸推进终至南越王城。他率领摧山营做先锋,直入南越王宫,搜捕半日,亲手砍下了交禹王的头颅。
再次回去,儿子已出生满百日。
妻子刚刚有喜时,他爹乐得一宿没睡,抓着他们几个小的推演沙盘。族兄笑问大帅怎么比穰生这个要当爹的还兴奋,他爹说,打仗费人啊,你我指不定哪天就用马革裹了,得靠新的来补,多一个孩子未来就能多一份力量。
族兄点头说懂了,新生儿代表新生力量,新生就是希望。
沙盘推到黎明,他爹又说不如来给小孩儿想个名字。
几人当即找了一堆书来翻,各个都有中意的字和理由,吵成一锅粥。最后临到早练,他爹拍板,挑了个让大家都找不到反驳理由、觉得再好不过的字——
钰。
这个孩子不止是顾氏一族的珍宝,也将是保卫南疆的铜墙铁壁。
顾穰生在百晬礼上宣布名字的时候,与妻子、族人乃至前来道贺的百姓一样,对他仅有的儿子满怀祝福与希望。
但谁都没想到,他还会有一个儿子。
两年之后,战事已平。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同时准了南越的求和书,南方军撤回横海以东,整个枝州百废待兴。
他与妻子的第二个孩子呱呱坠地,然而他求了几日拜了几轮的神佛并未答允他想要个女儿的祈求——又是个男孩。
顾氏起源南疆,又世代镇守于此,嫡系单传并非纯粹是天意。南疆与宣京天南海北,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个儿子可以顺当继承衣钵,两个儿子就不那么妙了。
春来气暖,妻子在蒙阴的城墙上给这个孩子取名“熙”。她脱下头盔,埋首蹭蹭婴儿的脸颊,笑着说希望他一生坦荡顺遂,也希望他能为南疆的百姓带来光明与喜乐。
城外江水两岸,农耕正忙;城下河渠里,莲叶成碧,可预见采莲的盛况。她看得欢喜,便把小儿子乳名由“豚儿”换做“莲子”。
顾穰生牵着站不太稳的大儿子,却难以完全地沉浸于喜悦之中。
此后十几年证明,他并非杞人忧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何况只是要一个儿子呢?
只是彻底的忠诚并不能让他的愧疚减轻丝毫。以致于如今他站在驿馆门口,难得与小儿子相见,却相顾无言。
他在铠甲上擦了擦手心,又翻过来擦擦手背,最后讷讷地搓着手,说:“莲子啊,爹不知道你昨天来过。”
“没关系。”顾莲子抱着一只手臂,要笑不笑:“我知道,在你心里,军务压在最上头不说,先是我娘,再是我哥,然后是那些快出五服的族人,还有你乱七八糟的兄弟。反正不管中间有多少人,我都排在最后就对了。”
他同两年前相比,拔高了一大截;脸上的婴儿肥渐渐褪去,下巴尖了起来,这个笑就饱含嘲讽。
“什么叫快出五服和乱七八糟?”顾穰生一听就心头冒火,相比大儿子的沉默寡言,小儿子总是能精准踩中让他生气的点,“同袍如手足,不只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就不能说点好!”
“爹,您看看清楚,和您说话的是我,不是顾横之。”顾莲子的面色陡然冷下来,边走边说:“什么同袍手足,我在宣京半只鸟影都没见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这会儿没见过就不作数,那你娘不是你娘,我一走也就不是你爹了是吧?”
“顾穰生!”顾莲子也被踩到痛脚,“你就只会拖我娘出来!”
“小兔崽子行啊,长两岁就直呼你爹的名字,真当你在宣京就没个家法是吧?”顾穰生气极,四下张望有没有藤条之类的东西。
“大帅!”陈参将怕他真要动手,赶紧拉住他,看他还要再骂,忙插着空隙说:“您别动怒,二公子干等这么久,是个泥人也要生气,您就让他发两句牢骚罢。”
又转向顾莲子,小声劝道:“二公子,您也消消气。大帅在应天门从昨晚一直等到刚刚才回,滴水未进、滴米未沾,饿上头就容易暴躁,您别和他计较。卑职猜您等这许久,也还饿着,不如就先一起用个饭罢?”
他苦口婆心劝来劝去,父子俩都还存着点儿要和对方打好关系的心思,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此时出去也来不及,就在驿馆的房间里围了一张饭桌,让厨下有什么上什么。
顾穰生坐在上首,没话找话:“学业如何?”
顾莲子:“不怎么样。”
“……骑射武功呢?”
“也不怎么样。”
“文不成武不就,你都要满十五了,到底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没有,你满意了吧?”
“顾熙!”
被连名带姓地叫,顾莲子不再答话,决意要把自己跳脚的爹当作空气。
银环藏在他袖子里,缠在手臂上睡了一上午,此刻冒出头来寻吃的。他便转头请陈参将去弄些鼠肉来,然后轻轻地按摩蛇身。
陈参将应声出去,走时还给顾大帅打眼色,让他顺着二公子一些。
后者却只盯着那蛇,嗤笑道:“一条冷血种,伺候得跟祖宗似的。怪不得功课不行,原来是玩物丧志。”
顾莲子看他一眼,忍了忍,没有反唇相讥。
顾穰生又道:“瞪什么瞪?我说错了?你哥能一心读书习武,不整这些旁门左道,你就不能跟你哥学学?”
他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带翻面前的碗筷杯勺,砸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顿响,打断了对方没完没了的话。而后冷声道:“不吃了。”
“爱吃不吃!”顾穰生也将筷子摔到桌上。
顾莲子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扭头就走。
等陈参将捧着一碗鼠肉回来,见地上狼藉,又没了少年人的踪影,就知是被气跑了。
他放下碗要去追,被顾穰生叫住,“干什么去?不吃饭啊?”
“大帅,二公子明明一直都是想和您亲近的,您就不能软一软?孩子都是要哄的,您……”他又不解又有些痛心:“回回这样收场,卑职看着都难受。”
他叹了口气,说自己出去叫人来打扫。
顾穰生垮着脸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
待饭桌重整洁净,陈参将递给他新的筷子,他端起碗刨了一口饭,囫囵不清地说:“还是这样好。”
有些事生来就由天注定,父慈子孝,没那个必要。
“大帅说什么?”陈参将没听清,将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他,“刚刚送来的。”
顾穰生摆摆手,放了碗把信拆开,刚看几行就差点把饭喷出来。
“一匹马涨价一百两,西北的疯了?”他抖了抖信纸,“你看看是不是我眼花了。”
陈参将看了,也惊讶道:“是写的一百两没错,但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啊,摧山营预订了开年的两百匹,交付时就得多给两万两。不过信怎么送到宣京来了?”
顾穰生没好气地说:“肯定是姓王的王八羔子出的主意,掐着时间送到我这里,当我是好说话的冤大头呢。先不回,等咱们回去了让夫人和他掰扯。”
说罢又觉不够解气,重又吩咐道:“嗯,还是先回一封,问问贺易津是不是想抢钱,想就直说,看我给他银锞子还是嘴巴子。”
“是。”陈参将将信装回信封,贴身揣好,“卑职吃完就去。”
这厢顾莲子快步出了驿馆,看着热闹非凡的琉璃街道,却一时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直到银环攀到他肩膀上,昂起头伸出蛇信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他才回神自己在阶前站了好一会儿。
他飞快地抬手擦了下眼角,决定回公主府去。
下一刻,却被人从后拍了一下肩膀。
他猝不及防,刹那间,惊喜委屈羞恼通通涌上心头,然而接着响起的少年音色又让那些情绪霎时跌落心底。
“你在这儿干嘛?”贺今行看着他回头,蹙眉道:“身体不适吗?”
顾莲子一瞬间有满肚子不雅的话想骂。然而看着对方关切的眼神,最终还是压在喉咙口,什么都没说,铁青着脸转身要走。
他脸色太差,贺今行总有些不放心就这么让他离开。
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人正是发育的时候,如翠竹拔节一般飞快抽条。顾莲子只比他小一岁,已快长到他眉心,但因其小时候总是犯错受伤的缘故,他总觉得对方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儿。
顾大帅刚回不久,顾莲子便从里面出来,结合两人性格与经历,发生了什么并不难猜。
他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情,但并不好直接出言安慰,只能先试探着问些别的。得不到回应,又不能让人走,情急之下忍不住提高声音多问了一句:“哎,你吃饭了没?”
顾莲子满腹心事,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一个“没”字后,他停住脚步,奇异地问:“跟你有关系吗?”
“……”贺今行就顺口一问,此刻说“有”和“没有”似乎都不太好,只能识相地闭嘴。
顾莲子却道:“你请我吃饭?”
“呃。”他想了想,说:“我是出来买猪油的,买了就得赶紧回去,携香姐姐还等着用油。你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我去晏尘水家吃饭。”
“携香?”顾莲子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疑心是自己认识的。
贺今行露出笑容:“我得抓紧时间,你要是去的话,就跟着我。”
顾莲子迟疑片刻,想着去了就能确定到底是谁,便迈步跟了上去。www.bïmïġë.nët
反正公主府也不是他的家,回与不回都不必报备。
“携香姐姐今日要炸年糕,上了锅才发现油不够用。她去找存油,刚揭开盖子,就跑出一只滚圆的老鼠,溜肥。”贺今行侧过身,双手比划了个椭圆。
身边的少年人惊讶道:“老鼠能有这么大?”
他点点头,继续说:“可惜再大也扛不住携香姐姐的菜刀。她灭了祸害,再去看罐子,猪油已被啃去大半,整罐都不能用了。她气得要命,但锅上还炸着年糕,只能让我救急。”
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尘水也想一起出来,但他上午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顾莲子幸灾乐祸地说:“这个好,姓晏的以前老拿什么律什么条来呛我们,就该治治他。”
贺今行:“他虽能言善辩,却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肯定捉弄他了。”
“我没有!”
“真没有?”
贺今行问罢,少年人气呼呼地把头扭到一边,仿佛在说“你爱信不信”。
他依旧笑着,也不再多说。
其实晏家常吃的那家油铺在西市口,他路过琉璃街,本不必绕进来。只因想到那日碰上的绚丽过头的丹蔻,便又来看看。
然而那家铺子还在,却不见那个卸货的伙计,沿街走来更没有看到一支半瓶相似的丹蔻。
按常理说,走俏的货越接近年节越多才对,总不能整个宣京只有那一个人带了那一盒吧?
他心中觉得奇怪,抬眼就看到顾莲子从驿馆出来,那速度与姿态几乎称得上落荒而逃。
小少年杵在人流之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令他感到难过。
他只犹豫了一息,便将疑虑暂时放下,走过去,伸出手。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68 章 六十五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