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殿正殿,顾莲子恭敬地叠掌叩首。
“愿陛下圣躬安泰,福祚绵长。”
“你小子可算来了,昨晚跑得倒快,朕就只来得及瞅见个影儿。”明德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宝座上,“起来吧。”
他抬指打了个手势,在旁服侍的顺喜便上前去搀少年郎。
“谢陛下。”顾莲子没敢真要这老太监扶,虚虚贴着对方的手,一提气便站了起来。
小内侍搬来圆凳,他不推辞直接坐了,但到底心虚,就只瞧着自己鼻尖。
“朕不是怪你,是气你那老爹。不过你爹一直这么混,朕不与他计较,你也莫与他计较。”
明德帝抛了个荷包出来,被他两手在半空拢住。
“明年再这么晚来,可就没压岁钱了啊。”
顾莲子这才把胆子放大了些,也笑嘻嘻地说:“陛下放心,莲子下次一定守着时间给陛下拜年!”
“男人言出必践,许的诺可都得放在心上。”明德帝隔空点了点少年的额头,“朕要是没记错,昨日是你生辰。满十五了,再叫乳名不合适,该有个正经的字。”
他以指节轻叩宝座扶手的龙首,“你爹可有给你取字?”
“这,”顾莲子怔了怔,片刻后摇着头,放轻了声音答道:“没有。”
他在此之前,甚至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已经到该取字的年龄了。
他又想到他爹,不自觉地收拢五指。
“二公子。”
他猛地回神,见顺喜捧着一盒点心站在面前,微微躬着腰,半个身子杵在他和明德帝的视线之间。
“陛下知道二公子要来,老早就吩咐人备下了,是您一直喜欢吃的,二公子尝尝?”
他伸出握成拳头的手,五指随之张开,拿了一枚小巧的酥点,“多谢大总管。”
顺喜笑眯眯地看着他:“二公子哪里的话,咱家和陛下一样,看着二公子长大的。咱家不敢托大,但要说句由衷的话,陛下对您如何,这宫里宫外的人都看在眼里,几乎就是把您当亲儿子看的。”
内廷大总管把点心盒盖上,送到他手里,“您心里也应当有数。”
顾莲子抱着点心盒,一瞬间觉得如坐针毡。
他咬了咬唇,内心挣扎片刻,便起身跪下,将点心与荷包都放在一边,飞快地磕头。
“莲子无亲长在京,陛下便有如亲长,还请陛下为莲子取字。”
说罢直起身,定定地跪着。
他穿了一身红色的吉服,团花圆领衬着精致的娃娃脸,可爱如年画上走下来的童子。
但他到底不是能随心所欲、可以用“年纪小”做借口的小孩子了。
“既然如此,那朕便你爹做一回主。”
明德帝走下御阶,在阶前捻着铜钱踱了几个来回。
然后在顾莲子面前两步远站定,低头道:“‘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你是顾家子,但久居宣京,表字便取‘常明’二字如何?”
他的神情十分和蔼,哪怕居高临下。
顾莲子仰头与他对视片刻,伏首道:“常明叩谢陛下赐字,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把你视作子侄,你爹不在,如此才算尽责。”明德帝袖手负于身后,“生辰礼,想要什么?”
顾莲子飞快地说:“我想要一匹好马,陛下,贺灵朝那匹‘卷日月’我眼馋好久了。”
“好男儿是该配骏马金鞍。”明德帝笑道:“但阿朝的爱马是她爹重金往西凉求来的,朕在宣京可找不出一匹相仿的给你。”
少年人认真地说:“次一些也行,能在秋石围场跑赢秦幼合就行。”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行,朕就把宫里最好的马给你。”
“陛下。”顺喜忽然插声道:“大遂滩的马要三月才出栏,现下马监里都是老马。”
“这样吗?”明德帝有些意外,微微一哂:“几年没打猎,对马监的情况倒是生疏了。老马不配少年,马就先记着罢。”
他走回御座,半途突然侧身,对顾莲子说:“这样,你不是喜欢投壶吗?朕刚收了一套壶矢,精巧得很,你先拿去玩儿,日后玩腻了再来同朕换一匹马。”
顾莲子出了午门,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背后两面宫墙夹着甬道,同他来时并没有分别。但空气里仿佛塞满了别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得什么好东西了?这么久才出来。”
秦幼合等得已有些不耐烦,手里抛着个玲珑剔透的小物什,上上下下,待他走近了,才落在掌心给他看。
“姑祖母赏了我两罐玉棋子。”
太后姓秦,是他爹的亲姑姑,就是他的姑祖母。
“我只说了两句话,就换得一套好棋子,实在太划算了。”秦幼合很高兴,继续说:“我还看到了小皇子,虽然我以前也经常看到他,但这一回总觉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说着说着,直到出了宫城,终于觉出不对劲,“怎么不说话呀?不高兴?莲子?”
顾莲子咬着牙还没说话,跟着他的小厮抢先道:“秦少爷,陛下给咱们二公子取了字,您叫乳名不太合适了。”
皇帝亲自取字,在小厮看来是莫大的恩赐,作为贴身的下人,理所当然跟着沾光。
“啊?真的,叫什么?”
“叫……”
刚张口就被顾莲子陡然高声打断:“我让你说话了吗?”
小厮吓一跳,“扑通”跪到地上,抱着礼盒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公子,小的错、错了!”
他自己也被吓到一般,心脏狠狠地缩了一下。
“莲子?”秦幼合立刻扶住他,没明白怎么突然就这样了,看着对方迅速本就煞白的脸蒙上一层阴翳,惊问:“怎么了?”
顾莲子下意识地按着心口,无声地喘息。
半晌,才回魂似地看过自己面前的几个人,最后对跪在自己跟前的小厮,哑着声音说:“算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小厮立刻求饶:“二公子恕罪!您别赶小的走!”
顾莲子没应,只闭了闭眼,额上青筋若隐若现。
秦幼合挨得近,某个瞬间在他脸上看到了十分恐怖的神情,立刻叫道:“叫你滚你就滚,讨价还价你也配?小裳!这人碍小爷眼了,赶紧弄走。”
秦小裳发着呆,一脸茫然。秦幼合作势要踹他,他才一下夺过那小厮手里的东西,让几个侍卫把人拖走了。
“人弄走了,莲子,你别生气了。”秦幼合拍拍顾莲子的背,小声哄道:“其实我觉得叫‘莲子’就挺好的,对吧?我都叫习惯了,也不想改口。”
顾莲子示意他别说了。
一滴汗水划过下颌,滴到他手背上。
他把手移到自己眼前,摊开掌心,慢慢收拢五指,再摊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涌起了滔天的杀意,想杀人,杀光所有令他感到痛苦和绝望的人。
银环从他袖中游出,绕上他的手指,吐了吐蛇信。
秦幼合试探地叫道:“莲子?”
“没事。”顾莲子垂下手,苍白的面色恢复了几分生气,声音冷得像一阵风:“陛下赏的金壶银矢,你要是喜欢,给你了。”
“御赐给你的东西,我要来干什么?”秦幼合见他终于正常说话了,松了口气,嬉笑道:“不过可以一起玩儿嘛,天色晚了,去我家?”
顾莲子偏头瞥他一眼,笑了笑。
“不了,我要回公主府。”
那个笑太薄太淡,却毫无刻薄或者嘲讽的意味,一点不像从前的顾莲子。
秦幼合愣了一会儿,感到莫名的不可逆转的哀伤。
他伸出的手握紧了,只抓住了自己。
尚未长成大人的背影已经走进渐渐沉下的暮色里。
“笃、笃、笃。”
两根手指扣起来,敲了敲门。
大门是常见的榆木,上了年头,门板上遍布小孩儿淘气的痕迹。
一开门,便吱呀作响,随后有佝偻的老妇人探出头来。
“孟奶奶,我们来给您和孟伯伯拜年!”晏尘水大声说道。
老妇人反应了一会儿,仔细看着人说:“是晏家的小子啊,进来吧。”
晏尘水侧身亮出跟在身后的少年,“孟奶奶,这是我的同窗,姓贺。”
贺今行胳膊夹着东西,拱手作了一揖,“孟奶奶好。”
“好,好,贺家的小子,也进来罢。”老妇人招呼道,皱皱巴巴的嘴唇咧着笑,隐约可见几颗稀稀落落的牙齿。
她走在前,拄着拐杖在地上慢慢地点。
晏尘水把布袋甩到肩膀上,匀出一只手,搀上老妇人的臂肘。
贺今行在最后,提走了吊在他背上的袋子。
还未进堂屋的门,就听到里间绵绵不绝的咳嗽声。
“阿豚!”老妇人喊道,立刻小跑进屋,动作之突然之迅捷,连晏尘水都没反应过来跟上。
老人坐在床上,两床棉被盖到腰间,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拿巾帕捂着嘴咳。
急急赶来的老妇人将拐杖丢到床边,熟练地按着他的胸口给他拍背,显然已做过千万回。
她似嗔似怨:“你起来干什么?外头有我呢。”
老人止住咳,将手里染血的巾帕揉成一团,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没事。谁来了?”
屋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几不可闻,又没有点灯,光线昏沉。老妇人害有目疾,更是难以识物,闻言便当他好了些,答道:“给你拜年的,有晏家的小子,和……”
说话间,两个少年人走进屋,放下带来的东西。
里外间没有隔断,不管气味多重光线多暗,晏尘水依然欢欢喜喜地做年礼,“孟伯伯,孟奶奶,恭贺新禧!”
贺今行初次见面,行了大礼,叠掌道:“孟先生,孟奶奶,晚辈贺今行,恭贺新禧。”
孟若愚却并无喜意,他撑着床褥,坐起来些,好靠着床头。然后缓缓抬起手,伸出一指,指着晏尘水,说:“你是要参加春闱的。”
指尖平移,指向贺今行:“你同他一起,必然也是要下场的。”
他的手落到床上,“二月开考,时间如此紧迫,拜什么年?我这个老儿不需要你们拜年,快走。”
“孟伯伯,我们今天上课了,还是从卯时开始。先生布置的功课也做完了。”晏尘水说,“新年到,晚辈当拜望长辈,这是我们的心意。”
“拜过年了,心意我收到了,走吧。”孟若愚挥了挥手,“东西也都带走,不要乱了我的规矩。”
“孟奶奶,”晏尘水撬不动老人,便立刻转换目标:“我想和您一起吃晚饭,您就让我们多留一会儿嘛。”
老妇人又开始笑,却没如他的意,“阿豚是有大学问的人,他说的都有道理。读书人,读书要紧,回去罢。考过了再来,奶奶还给你蒸鱼吃。”
“……”晏尘水扯了扯贺今行的袖子。
后者便上前一些,拱手道:“孟先生,我们带的东西不过米肉油盐茶,也并非是白送给您的,而是交给您的束脩。”
孟若愚皱起眉,浑浊的双眼穿透昏暗,锐利地盯着他。
他不退不避,诚恳道:“我和尘水确实已完成今天的功课,此来一是给您拜年,二是有学业上的问题想向您请教。”
听闻有教,老人的神情才缓和下来,“问吧,问完就回去温书。”
“您若不收,晚生不敢问。”
“问罢!”
“是。”贺今行爽快地应道,转头拿了一支蜡烛和灯盏出来,“晚生怕黑,实在怕得不行了,孟先生见谅。”
他将燃起的灯盏放到桌上,光明霎时驱走黑暗。
然后才一躬身,说道:“孟先生,韩非子《说难》中有言……”
一场论理讲过,回味一时,屋中四个人俱才回过神来。
老妇人忽然“啊呀”一声,“我该去做饭了。”
遂起身摸索拐杖,喃喃道:“在哪儿,在哪儿呢……”
贺今行拾起拐杖递给她,然后把她搀到床上,“孟奶奶,晚生也会一些庖厨手段,就让我露一手给您看看,顺便请您指点。”
又对老人说:“尘水的疑问与我不同,还得有劳孟先生。”
孟若愚:“问。”
晏尘水接收到少年人的目光,略一沉吟,便脱口而出。
贺今行就收起他俩带来的那些东西,摸黑出去找厨房。
一顿饭罢,又收拾过厨余,少年们终于向老夫妻告辞。
老人叫住他们,按着起伏的胸腔,喉咙嘶哑:“我孟若愚一辈子没攒下二两纹银,但我有一屋的古籍经典奇书异志。既交了束脩,就记得来把它们看完。”
贺今行抿唇而笑,同晏尘水一起拜谢。
“谢先生愿授我等诗书。”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六州歌头更新,第 71 章 六十八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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