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湖畔,水殿里外摆开了上百桌酒席,才是寿宴举行的正式场地。
几里外竞渡的鼓乐齐鸣,混着席桌上鼎沸人声,直教七分的烈日热成了十分。
来客皆三五成群,仆从来往其中。
两个棕衣小厮端着酒壶穿过人群,走向停靠在岸边的画舫。
舫上是裴家自遥陵请来的几家青楼班子。说是请,实则上了船的老鸨们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仍恨自家不能多带几个女儿。毕竟谁的演出若能在宴上得了裴老太爷的一声夸赞,那下一季的花魁冠首就不用争了。
“广泉路的鲜果,松江路的珍兽,银箸瓷碟琉璃碗,上满这一桌得花多少银子?”
贺冬目光扫过席桌,啧啧叹道:“如此排场,不愧是‘四姓’之一。普天之下,除了皇族,估计也就秦家可以比一比。”
迎面走来一队侍女,银钗罗纱,人过留香。
贺今行低头向前。
十户手肼胝,凤凰钗一只。
有人家财万贯、视钱财为俗物,有人无立锥之地、每日为果腹而拚命。
这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且不是他眼下能改变的。
他很早就明白了,所以不愿多说,问起别的,“秦傅两家联姻可定下了?”
“没。”贺冬答道:“本说定了傅三小姐,但她不知怎地伤了脸,还被秦家的知道了,秦小公子扬言不娶丑八怪,就又僵住了。”
贺今行踏上栈桥,“还真够巧的。”
“是啊,京中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把宫里要选人和亲北黎的事都盖下去了。”
贺冬说着与贺今行对视一眼,后者沉吟片刻道:“堕马伤脸一步接一步,多半有推手。盯着些。”
舷梯在前,两人收敛神色上了画舫,舫里又是一番充满脂粉气的热闹。
娇声谈笑的姑娘们对不时来送东西的小厮视若无睹,两人飞快上了二楼,走廊瞬间冷清下来。
尽头站着的仍是在晓月轩见过的那位白衣男子。
“可是郡主?”他拱手问道,得到肯定之后轻轻推开房门,“请。”
贺今行略一点头,把手里的酒壶递给贺冬,进了房间。
贺冬靠着门框,提起酒壶喝了一口,将另一壶往男子跟前一送,“兄弟,来点儿?”
白衣男子抬手拒绝:“某谨遵主人令,忌酒。”
屋里,柳逾言站在一张宽大的方桌后,低头看着什么,桌上分门别类摞满了蓝皮本子。
贺今行走过去看,都是账本。
“大小姐”。
“来了。”柳逾言抬头,微微一惊。
“你这易容术倒是……更加纯熟了。”
她挪开一叠账本,伸指沾了杯里的茶水,一边在桌面上写字一边说:“若非声音熟悉,你又站在这里,我可不一定能认出。”
“人多眼杂,以防万一。”贺今行慢慢地说道,看她写出的是一个“金”字。
果然。他按捺住心中激动,“听说令弟今日独自前来祝寿,大小姐既然回了稷州,为何不现身撑起场面?”
“这等不大不小只需要有钱的事情,他该担起来了。”柳逾言淡淡道,再写下两个字,“毕竟我和大当家都很忙。生意场上占的就是个先机,尤其是有对手虎视眈眈的时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那水迹是两个字,因天热,片刻就干涸无迹。
兴庆,这当是个地名,贺今行脑海里快速搜了一遍地理志。
大宣九路三十三州四百七十八县,无一重名。
甘中路,银州,兴庆县。
他试探着说:“生意经我就不懂了。我家打算六月去甘中路走一趟,到时候还望大小姐的商队携行照拂。”
“可以。不过切记,宜早不宜迟。”柳逾言又拿回账本翻开。
“嗯。多谢大小姐。”贺今行抱拳道,“借纸笔一用。”
他快速写下一封信,不待吹干便封好,退出房间。
“主子。”站在门口的贺冬直起身,在对方经过时,拿走对方手里的信。
两人一齐向白衣男子示意告辞,却听楼下传来女子阴阳怪气的嘲讽。
“脸都成这样了还化什么妆啊?搽十层粉都盖不住。可惜妈妈一片爱重之心,妹妹到底要辜负了,啧。”
贺今行向楼下看去,一名女子被推出房间,跌到花厅地上。
四下有人,却无一伸出援手。
推她的人估计用了大力气,她在地上伏了一会儿,才慢慢揪着地毯撑起上半身,露出脸上脖子上密密麻麻的绯红疹子。
“这是醉花粉了吧?”贺冬说,“看这疹子起得又急又密。不过今日裴老太爷大寿,来这儿的应该都指着机会一飞冲天,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莫不是被算计了。”他三两句说定结论,看向白衣男子,“你不管管?”
白衣男子垂着手,只看了一眼,轻飘飘道:“自家猫儿狗儿打架罢了,何须管。风尘场上的规矩,赢了就是道理。”
“那可惜了,这姑娘身段容貌还是不错的。”贺冬有些遗憾地摇头。
裴家请这些妓子来是为了增光添彩,面容有损,就不可能出现在台前。虽然日后会好,但是这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可就没了。
他虽看不惯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却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想法。毕竟别人的地盘,主人家也说了不必管。
贺今行没想这么多,只问:“若我帮她,可算坏规矩?”
空气安静了两呼吸,白衣男子拱手答道:“自然不算。郡主肯垂怜,是这猫儿的福气。”
“那就好。”
见少年走出几步,贺冬忙追上去,“哎,主子等等。”
贺今行停下,回头轻声问:“冬叔,可有对症药?”
贺冬一顿,“你一定要帮她?”
“她帮过我。就算没有,我们拉她一把也不过举手之劳。”贺今行眨了眨眼,“勿以善小而不为嘛,冬叔。”
很多事他改变不了,但也有很多事,他力所能及,就一定要做。
不问前因,不虑后果。
“我就知道。”贺冬瞥了一眼楼下那女子。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
风尘妓子最是薄情寡幸,贺冬心道,只盼好心有好报吧。
他自袖袋里掏出一小折油纸包,递给对方。
“我就知道冬叔能救。”贺今行双手合起来拍了下他的手,绽开笑容:“那信要紧,您先走吧。”
后者点点头,揣着双手,“照顾好自己,可别再干什么傻事儿了啊。”
他本想板起脸,看着少年人弯弯的眼睛,最后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下楼即分开,贺今行转向花厅。
那女子尚未起身,她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手。虽匍于地,身形体态却呈现出柔弱的美感,仿佛不胜风雨的花枝。
那是常年累月刻意训练出的结果,几乎成了本能。
她六岁入青楼,五两银子,就让她爹按着她的手画了卖身契。幸而有一身好皮囊,被妈妈挑了去,学得琴萧歌舞,媚人手段。
磋磨十年,片刻不敢偷懒,才得了楼里一顶小小花冠。而今一朝错信,就要全部付之东流。
她不甘心。
今日若因伤脸不能登台,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楼里面孔年年新,做上等妓子总比做下等娼货好。
她咬着牙要爬起来。
却听身旁传来一声“浣声姑娘”。
她立时愣住。这声音很轻,柔而不娇,她第一次听见时就记在了心里。
然而此时此刻,怎么会出现呢。
在她以为是幻听的时候,却被人小心地抓住了胳膊。
“这是缓解疹子的药。”
贺今行把人拉起来时趁机将油纸药包塞到对方手里。
一边快速地低声道:“你走到这里不易,请不要放弃。”
他说完便走,却被拉住了手腕,遂回头看去。
“你,”见到一张陌生的脸,浣声愣了一瞬,然而对上那双桃花瓣似的眼,便犹豫尽去,刹那间生出极大的勇气。
她稳住了心神,问:“你会看吗?”
没有说看什么,贺今行却明白她说的是寿宴上的表演,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会。”
浣声得了肯定回答,心中仿佛有什么落下,又有什么升起。她忽然反应过来,举袖遮住自己的脸,抓着对方手腕的手先是五指一松,然后慢慢放开。
“你先松手,好好说话。”
归云出岫楼的小阁楼里,裴明悯看着自家妹妹颇有些无奈。
裴芷因锁着他的一条胳膊,“不,四哥你先答应帮忙。”
“你不说事,我怎么帮?”
“你先答应嘛!”
“不可,君子言出必行。你不说,我怎知我能否办到?办不到自然不能答应。”
“啊。”裴芷因拖长了声音,她清楚兄长的性子,所以抓着对方的袖子摇了两摇便放了手,“其实也不是我自己的事。”
她挥手让屋子里的仆从都退下,只剩下自己和两位哥哥。
裴明悯倒了杯茶塞到她手里,然后坐下来,“那你慢慢说。”
“是因为景书啦。”裴芷因也坐上半张椅子,撑着下巴,有些发愁:“前些日子,京城傅家不是和秦家定了亲么,谁知傅三转天就伤了脸,被退了亲。”
裴明悯看着她,“这和傅二小姐有什么关系?”
“宣京傅”也是“八望”之一,起源稷州,但早已自称京都人,在稷州不过就一座宅子。
甚至族内有传言,稷州傅算不得傅家人。傅景书兄妹论辈排序也不和在宣京的兄弟姐妹相同。
“本来是没有关系。”裴芷因说:“但傅三不知从哪里听了闲言,硬说景书医术了得,要景书进京去给她治伤。”
“京中多少名医大夫都治不好,连太医也看过了,都说没救,景书怎么能行?我看她分明是心中有气不能撒,要找个比她更不如的到跟前揉搓出气罢了。”
她说着就来气,一拍方几,“真是狠毒……”
裴明悯道:“闲谈莫论人非。”
“我错了。”裴芷因遮了下嘴,继续说道:“景书不能不去,但她和谨观哥哥的处境四哥你也清楚,我很担忧。所以想拜托四哥,请大伯母在宣京照料她们兄妹一二。”
她的大伯母便是裴明悯的母亲,与裴明悯官居一品的父亲同在宣京。
夫妇老来得子爱如眼珠,珍之重之,寄予厚望,故而留在稷州由赋闲的裴老太爷亲自教养。
裴芷因当然也能直接拜托大伯母,但她开口和她四哥开口,分量便是天壤之别。
只因傅景书和裴明悯关系不深,两者又有男女之别,易出闲言。所以她才纠结犹豫。
“可以。”却没想裴明悯直接答应下来,“我会向母亲写信,说明情况,请她照拂傅二小姐和谨观,你也可附信一封。”
“真的?”裴芷因站起来,立刻福身道:“谢谢四哥!我一定在信里说清楚是我请四哥帮忙,不让大伯母误会。”
裴明悯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况且你我兄妹,何足言谢。”
裴芷因也抿唇而笑,片刻却忍不住叹息:“景书那样温柔的人,腿脚又有不便,去了宣京,该如何是好?”
“未必。”
阁楼一角,沉迷于书本的顾横之忽然抬头说道。
“嗯?”裴芷因惊讶道:“横之哥哥认识景书?”
他摇了摇头,说了个人名:“傅明岄。”
裴芷因一头雾水:“明岄怎么了?”
傅景书能让傅明岄那样的人进小西山读书,怎么看怎么不简单啊。顾横之想。
但别人如何厉害,终归与他无关,是以没再说话。
裴芷因无奈,她看向裴明悯,试图用眼神怂恿自家亲哥去问顾二。
后者微微一笑,向妹妹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恰有婢女上来请他们下去。他饮了一口茶,起身看向顾横之。
“寿宴马上开始,双楼去找今行了,我们也下去吧。”
陆双楼进门就瞅准了那张临窗的美人榻,此时毫不客气地躺上去,对着滤了一层绸纸的阳光张开手指,细细观赏。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我合作,各取所需,有利无弊。”
屋里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打破了平静。
在他斜对面,端坐于轮椅上的少女歪头看着他。
“你在犹豫什么?”
陆双楼收手盖住眼睛,舔了下嘴唇。
耳里忽然绽开一声细微的响动,他瞬间弹身而起,拉开门出去,片刻后抓着一个银钗罗纱的女子肩膀进来,将人扔到地上。
他甩了甩双手,四下看看,找到水盆,细细地洗起手来。
婢女立刻爬起来,看到傅景书,又扑到她跟前跪着磕头。她疯了似地磕了十来下,仰起头瞪着双眼看傅景书,双手比划求饶,大张着嘴巴发出“嗬嗬”的声音——她被卸了下颌,说不出话。
傅景书平静地与她对视,“是芷因让你来找我的?”m.bïmïġë.nët
婢女立刻点头,膝行两步上前,抓住对方搭在鞋面上的裙摆,再次不停地磕头。
傅景书弯腰,点住婢女的额头,轻声问:“你听到了多少?”
婢女以一个几乎要断气的角度曲着脖颈,只能小幅度地摇头,面上已是涕泗横流。
傅景书看了片刻,慢慢遮住她的眼睛,叹息道:“那就没办法了,对不住。”
陆双楼翻来覆去地洗了手,又仔细地擦干,再看房中那五体匐地悄无声息的婢女,厌恶地皱了下眉。
“明岄。”傅景书叫道。明岄便从她身后绕出来,处理尸体。
她转动轮椅,“寿宴要开始了,你考虑好了吗?”
陆双楼扔了帕子,跨出门时,留下两个字。
“成交。”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
贺今行赶到水殿时,人比先前翻了几番,可谓摩肩接踵。
裴老太爷心善,自六十大寿开始,每年寿辰,只要衣着整洁,人人皆可在午时入荔园享一顿饭。
有珍馐美馔,有佳人歌舞,又逢端午闲者众,是以人山人海,人人仰赞。
他咬着牙思考该怎么挤过人群,去找裴明悯他们。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同窗。”
他还未回头,陆双楼就上来揽住了他的肩膀,顺手抓了一下,“可让我好找。”
“竞渡激烈,不舍得错眼,便在外看全了。”贺今行拿开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只小陶瓶,低声道:“顺便给你拿解药。就这一瓶,每次发作前以冷水服用一粒,吃完就好。”
他说完,只觉身上挂了个暖炉似的,热得不行,但人实在太多了,拉不开距离,“你不觉得热嘛?”
“不热。”陆双楼握紧掌心脱出手,又搭了回去,靠在一起,看着他认真道:“我不热,你也不准嫌热。”
贺今行抬头看天,白日不可直视。他眯起眼睛,只觉身上又唰唰冒了几层汗,立刻挣扎起来。
陆双楼不肯放,一边同他过招,一边嬉皮笑脸。
“你别闹。”
“谁在闹?”
“就是你。”
“好啊,倒打一耙。”
……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裴明悯,小西山的同窗大部分都在,挨着坐了两桌。
流水席已经开始,贺今行把陆双楼按到座位上,终于身无负重六根清净,一边扇风一边抽出空喊了声“大哥”。
“去哪儿鬼混了?半天找不见人。”贺长期同爹娘一道来得早,坐得无聊。本想抓人一起来长蘑菇,愣没找着。这会儿看到这俩不知道在哪儿疯玩过的样子,瞬间不爽快。
“我同横之和双楼一起来的,拜见过裴老太爷就看龙舟去了。”贺今行不停地用手扇着风。
“有这么热?”贺长期皱眉,倒了杯水给他,看着对方忙不迭地接过杯子把水喝尽了,他脸色缓和了些,“怕热就别顶着太阳玩儿。”
“嗯,谢谢哥。”贺今行点头。
“知道的以为是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爹呢。”陆双楼一手支颐,一手转着调羹,眼皮不抬地嘲笑。
“呵,羡慕啊?你想认爷做爹也不是不行啊。”贺长期立刻反唇相讥。
贺今行左右看了看,嗯,没他的事儿了,于是埋头开始吃饭。
菜色多新奇美味,伴着两人斗嘴,他大快朵颐。忽听四周爆发一阵喝彩,夹杂“浣声”二字。
他停下筷子,向临水搭建的高台上看去。
美人红衣似火,歌声高亢,舞跃旋转如艳阳绽放华光。
“……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自校书嘴里听小雅。”裴明悯也注意到了,沉吟片刻,笑道:“倒是有心。”
“是啊。”贺今行附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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