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十个彪形大汉嚎啕大哭的模样则是让人不忍直视。
卫蘅的太阳穴抽疼。
她尽量心平气和地问:“诸位这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为首的大汉看了她一眼——见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身上裹着一件黑色鹤氅,长得倒像画里仙女儿似的,怪好看的。
只是吧……大汉挠了挠头,觉得面前这姑娘眉眼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一时间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在来的路上听陈青说起过了,左管事渡江回来时撞上了北狄人,他宁死不屈,和北狄人互砍了几十刀后重伤死了。”
有人接话道:“唉,真是惨哪,左管事的尸身还被北狄人扔进洛江,幸好被裴郎君钓鱼时捞了上来,否则他就只能做一辈子孤魂野鬼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呸,少胡说!就是没捞回左管事的尸身,咱们好赖也得给人家立个衣冠冢。”
“就是,这多好的后生哪,怎么能叫他做个野鬼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卫蘅听着脑仁疼,看着裴昀转过身去肩膀耸动的模样,不由暗暗瞪了他一眼。
又问:“那陈青是何人?”
巧得很,陈青刚被赵熙使唤着去迎接谢琛一行人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众人给他扣的黑锅,顿时喊冤。
“我冤枉哪,我只是说左管事是被裴郎君从江里救回来的,听说伤得不轻咧!哪有像你们这样张口胡说八道?”
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不服气,争着辩论了一通,最后达成共识——把左管事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青和人辩得面红耳赤,口水喷飞:“见就见,我这可是亲耳听见裴郎君家的扈从和谢公说的,这还能有假?”
众人敌不过他的洗礼,纷纷掩面败退。
卫蘅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不由一愣。
她跟着裴昀、赵熙到白马渡后,大敌当前不便解释,只叮嘱裴昀的扈从说自己伤重,不好露面。
哪知这话竟然越传越离谱,也不知徐雍和罗妪他们有没有被谣言吓到?
正想着,卫蘅忽然见众人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顿时不自在了:“咳,这是做什么?”
不知从哪里钻过来的赵熙低声提醒她:“大家等着知道那位‘左管事’去哪了。这倒是个好机会,你不如将错就错,告诉他们‘左管事’已经死了,一了百了。”
卫蘅向他小声道谢,心里却另有主意。
赵熙是好意,毕竟齐朝对女子约束颇多。虽然世家女郎可以偶尔做男子装扮上街游玩,但这不代表卫蘅可以插足战事,终日和一群男子混在一起势必会招来给她闲话。
可是,卫蘅不在乎。
如果太顾忌世俗眼光,那她永远不能站到比卫竹宴更高的位置,也就更谈不上什么报仇雪恨了。
陈青是陈家得脸的护卫首领,虽然心急但礼数倒很周全:“这位女郎,裴郎君说你知道左管事下落,还请告诉我们吧。”
卫蘅垂眸:“诸位都想见左衡?”
“这是自然。”
“左衡与诸位非亲非故,为何这么关心他呢?”
为首的那个大汉答道:“话是这么说,可左管事一路上救了我们好几次,这种救命之恩要是都能忘,那简直都不配为人了。”
众人点头应道:“这话说的在理。”
也有脾气急躁的人嚷道:“别磨磨蹭蹭了,快告诉我们左管事在哪里吧。”
卫蘅也不恼,含笑顺着声音看过去:“郭大哥,你的脾气还是这般急。唉,徐世伯的劝告你又不放在心上了。”
她这话说的极亲切,让那人不由迷茫起来。
“李大叔,”卫蘅目光又停落在一个中年人身上,他皮肤黝黑,腰背微微佝偻着,“我记得大叔提过腰疼沾不得水,方才北狄人追赶得急,一路游回来想必受罪了吧,我回头让人把膏药送过来。”
中年人一脸震惊地看着卫蘅,结结巴巴道:“这,我这话只对左管事说过,女郎是怎么知道的?”
卫蘅微微一笑,又接着问候下一个人。
她待人温和爽利,没有半点架子,因此当“左管事”时在车队各家扈从中都混得极开,在这里的一百多人她能认得出一大半来,往往都能准确说出对方的一两件事来。
如果说陈青等人一开始还认为是“左衡”将这些事告诉面前这个女郎,但当她认出的人越来越多,说的事情越来越细致时,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卫蘅在说完最后一个人后,目光扫过众人,含笑问道:“现在,你们还坚持要找回‘左管事’吗?”
众人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陈青才小心翼翼道:“这位女郎,您……您怎么称呼呢?”
卫蘅笑得如春风般和煦,风姿夺目:“我是洛京卫家的女儿,天子敕封的新宁郡君。”
她顿了顿,原本属于少女清脆悦耳的声线低沉了下去,变成雌雄莫辨的味道:“你们口中的左衡,也是我。”
“咚!”几个护卫顿时跌倒在地上,目瞪口呆。
不只是他们,在场的所有护卫都是一副极吃惊的表情,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急唤:“哎呦,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卫蘅转头一看,原来是谢琛一行人到了。
因着她的一番话,好几个郎君都跌了一跤,如今正抱着自己的腿痛得直叫唤,其他人却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卫蘅目光扫去,不由感叹谢家到底是名门望族之首,瞧瞧谢琛那叫一个从容淡定,嗯……如果他没有把一绺胡须给揪下来就更显风度了。
她似乎浑然不觉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世骇俗,那效果就仿佛是往小池塘里投了一块巨石,水花四溅还不算,搅得池中的鱼都快翻肚皮了。
卫蘅上前恭敬行礼:“见过谢公。”
谢琛打量着这个大胆的卫家女郎,目光复杂极了:“阿蘅……有勇有谋,胆识过人,颇为你爹娘的风范啊。”bïmïġë.nët
卫蘅心下一松,谢琛当众给了她这么高的评语,显然是在以谢家的地位为她保驾护航了。
这位老者虽然豁达,但未必会支持她离经叛道的做法,他之所以这么说,大概是为了还卫蘅对他的救命之恩吧。
有了谢家的支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跳出来唱反调,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那就且走且看吧。
但是不巧,还真有古板固执的人站了出来:“新宁郡君不好好待在车内为父守孝,反倒出来抛头露面,把卫太傅的名声都败坏尽了,还说什么风范呢?”
卫蘅看了过去,见是御史梅家的家主梅呈,此人年过六旬,面庞十分威严,眼神精明凌厉,发现卫蘅在看自己后当即冷哼一声。
还不等卫蘅开口,当即就有人替她反驳道:“梅兄此言差矣,郡君几次出面都是为了搭救众人,此举有何不妥?若非有她当机立断,王、胡几家只怕就要被贼寇斩杀殆尽,我们今夜也断无可能躲过北狄人的刀锋,这难道不是救命之恩吗?”
话音刚落,便有大半世族陆陆续续应和赞同,剩下的那一小半也都沉默不语,并不敢在此时表露出不满来。
毕竟卫蘅的功劳实打实地摆在那里,若是因为做男子装扮就指责她,那岂不成过河拆桥了?
这种名声可万万不敢要,因此他们都识时务地闭上嘴巴。
唯独梅呈还死硬到底:“圣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她一个未出阁的女郎成日里与男子混迹,这不是败坏名声吗?”
这话刻薄到了极点,若不是换成脸皮薄的女儿家,只怕投江自尽的心都有了。
但卫蘅偏不,她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阻止了想替她说话的人,自己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梅呈。
“梅公既然熟读圣人言论,那敢问可曾听过‘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这句话?”
“圣人尚且讲究通达权变,梅公为何如此执着于所谓的礼呢?这难道不是胶柱鼓瑟,太过死板了吗?”
梅呈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这卫家女郎心思如此敏锐,口齿又这般伶俐,竟同样用圣人之言将他堵了回去。
怪哉,一个小小女子哪里这么厉害的辩才?
正想着,又听到卫蘅慢悠悠道:“再说了,梅公若是瞧不上我这点小小苦劳,不愿受我往来奔波的照拂,那就请回去找北狄人吧,或者回到青陵关去拜访贼寇也可以。”
“哦,我忘了,那里已经没有贼寇了。那梅公想与我这不知羞的小女子恩断义绝,大概只有赴水投江,用命来还我的救命之恩了,您说是不是?”
“你,你……”
梅呈又气又恼,他做御史时一向所谓的口才闻名朝堂,算是不折不扣的搅屎棍,没想到今日算是遇到了对手。
这卫家女郎竟然可以比自己刻薄百倍,真是太恶毒了!
周围世族难得见梅呈吃瘪,纷纷忍笑忍到腹痛,这更是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偏偏又无可奈何。
最后梅呈拂袖而去,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
卫蘅又恢复了那副端庄娴静的模样,向众人微笑道:“所谓恩情之事不过是开玩笑罢了,诸位不必往心里去。”
众人连道不敢。
卫蘅原本以为凭自己这在世人眼中离经叛道的行为,少说也能炸出七八个指着自己鼻子臭骂的老头,哪曾想车队里还是聪明人更多一些。
唯一跳出来的梅呈还是被她三言两句就说得羞愤离去的废柴,这让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顿时无趣。
此间事了,不多时江面上就出现了许多黑点,等近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雍州派来接应众人的船只。
那些都是巨大的楼船,约有两层楼高,正乘风破浪地一路驶来,好似如履平地。楼船甲板上站满了手持长矛的甲士,身上穿着五色锦制成的戎服,披着五色彩练,在朝阳下映着炫目的光彩。
无论是万金制成的楼船,还是那些恍若天神降临的甲士,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有钱”两字,金光闪闪。
众人都被雍州刺史这大手笔震住了。
楼船渐渐靠岸,船上的人往来奔跑着将木板跨在船和江岸之间,紧接着一个大腹便便,笑得如同弥勒佛般的中年人从楼船上下来,正乐呵呵地向众人问好。
“雍州别驾孙道成,代刺史大人来迎接诸位。”
说完,又亲热地对赵熙和裴昀道:“长公子和表二公子趁夜乘舟垂钓,不知可有收获?”
一向性格亲和的赵熙在这位孙别驾的面前却表现得极客气:“舅舅说笑了,我和阿昀不过是闹着玩,能够为雍州请来这么多贵宾才是天大喜事。”
他答得滴水不漏,却也没有一点亲近的意思。
孙道成哈哈一笑,并不在意地走开了。
卫蘅看着这对舅甥若有所思。
她前世嫁进季府后的小半年,也曾参加不少世家间的宴会,听人隐晦地提起雍州刺史府的后宅纷争,无不是幸灾乐祸的态度。
人人都道,雍州的这位赵刺史虽然是坐镇大州的一代豪杰,但却被自己的继夫人拿捏得死死的。
赵刺史的原配早亡,不久就续娶了雍州大族孙家的女郎为妻。这位孙夫人出身既高,容貌手段更是不缺,膝下又有一个嫡子,将赵刺史的后宅打理得水泼不进。
就连赵刺史在她面前都有几分英雄气短的模样。
前世她只听闻赵刺史不喜自己懦弱无能的长子,早早就将赵熙打发到了边郡,连病死时都没有再见长子一面。
雍州刺史的位子自然就落到了孙夫人之子的手上。更离奇的是,回来奔丧的赵熙很快就暴毙而亡,彻底结束了这场长达十几年的夺嫡风波。
前世她只当做闲话来听,如今赵熙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又和裴昀慷慨相助,这让卫蘅不能不多关心一下。
更何况,云州裴氏作为赵熙的外家,在赵熙夺嫡时怎么会全然没有动静呢?
除非,当时云州已经发生了什么极要命的事,让裴家已经自顾不暇了。
可是她前世卧病多年,几乎和外界断绝联系,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卫蘅凝神细思,站在楼船护栏边出神。江风扑面而来,水鸟成群盘旋而过,十几艘巨大楼船乘风破浪地驶向雍州。
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绣着云纹的玄色锦袍映入眼帘。
是裴昀。
两人突然照面,不由微微吃了一惊。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与凤歌更新,第20章 赵家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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