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蘅微惊后看清来人,福了福身:“裴郎君。”
裴昀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轻咦一声:“卫姑娘怎么在这里?”
卫蘅顿了下笑道:“出来透气罢了。”
孙道成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他在每一艘楼船上都备了盛宴待客,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紫裳红裙的仆婢往来伺候,当真是好不热闹。
卫蘅登上这座楼船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艘船最奢靡华丽,是为招待谢公这些高门望族的郎君所设,世家女眷们则被安排在后面的几艘大船里。
凭“左衡”的功劳是足够登上这艘船的,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卫蘅不仅仅是一个有胆有识的英才,她还是天子敕封的堂堂郡君,是地位尊荣的士族女郎。
纵使她不介意众人的诧异眼光,那些士大夫们却也不愿和她攀谈论道,明里暗里的排斥简直不要太明显。
卫蘅不愿去看人冷眼,这场宴席也让她觉得不舒服——觥筹交错,声色犬马,黏在舞姬身上的诸多目光让她觉得格外不适……索性出来眼不见为净。
“裴郎君怎么也出来了呢?”
“我?”裴昀眉目恣意,哈哈一笑道,“我可不耐烦这些应酬,倒不如眼前山水合我心意。”
他负手而立,和长枪饮血的小将简直判若两人。衣袂随着江风舞动,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的白鹤,说不出的疏狂自在。
只有这个时候才会让人想起,裴昀也是名门子弟,在收起锋芒后他更像是一个悠游山水的少年名士。
卫蘅心道,难怪他会和赵熙两人放舟江上,寒夜垂钓了。
裴昀实在是个心思极敏锐的人,见卫蘅眉宇间似有愁色,目光了然道:“卫姑娘这是在为诸公的态度发愁吗?”
卫蘅心跳漏了一拍,看向裴昀的眼眸中隐隐警惕:“裴郎君这话我可不明白,我只是一个闺阁女郎,何需在意这些公卿士人的态度?”www.bïmïġë.nët
她反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隐隐露出锋利的爪牙,看得裴昀觉得好笑。
然后他就真的忍不住笑开了,惹来卫蘅的一通瞪视:“哎,我只是问问而已。卫姑娘方才在梅御史面前可是威风得很,吓得诸公唯恐步了梅御史的后尘,如今他们哪还敢来招惹你呢?”
卫蘅轻哼一声道:“那是梅御史自己言行不当,我难道就该忍气吞声,等着别人替我出头,这样才算是个守规矩的女郎?”
“自然不是。不过梅御史性狭量窄,最受不得激,要是一怒之下投了水,那情况可就不妙了。”
卫蘅微微瞪大眼睛,驳了一句:“那是切磋圣人言论,辩难质疑的事,怎么能叫刺激人呢?”
这理直气壮的姿态,让裴昀哑然失笑的同时又觉得十分眼熟。
他不由想起卫竹宴,卫家女郎的言行谈吐有时还真像那位曾经的同窗。
裴昀一时出神,卫蘅也因为渐渐沉默了下来。
真不该和裴昀多接触的,她心想。
多说多错,这样下去迟早会露马脚的。她如今羽翼未丰,还不能和江州卫家撕破脸对峙,否则卫弧父子有一万种法子可以摁死她。
洛京卫家早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卫蘅是不折不扣的孤女,就算有天子敕封的郡君封号——天子都自身难保了,她这个郡君还能管什么用?
说实话,她空有一个郡君名号,至今连一点该有的俸禄都没拿到呢。
北狄人大举南下,忧心洛京的可不止是卫蘅一人,北上的众多世家只会更急。
“诸公请放心,刺史大人已经派快马去洛京打探消息了。”孙道成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眼底却有着些许不耐烦,“天子有上苍庇佑,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在座的都是刚从洛京离开的世族,不少亲故尚在城中,这让他们怎么放心得下?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只是碍于孙道成在场,不好发作罢了。
“哈哈,孙别驾说的是,陛下福泽深厚……”
“是啊,京城守备森严……”
少数人面上勉强应和着,但更多的人则是闭嘴不语,周遭气氛明显冷清了下来。
孙道成将众人反应都看在眼里,脸上依旧挂着和气的笑容,心中却不由嗤笑几声。
什么洛京世家,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罢了,还当自己是风光无限的名门望族?
不知所谓!
孙道成眼中闪过讥讽的目光,这些世族有大半是来投奔雍州的,将来在雍州出仕任职,挤占的还不是本地世族的利益?
孙家是雍州一等一的大族,孙道成怎么可能会真心欢迎这些洛京世族?
不过是接了赵刺史的命令,不得不来罢了。
他不搭话,谢琛为首的世族整颗心都快飞回洛京了,个个魂不守舍,也没有谈笑应酬的兴致。
赵熙夹在中间,神色颇有些尴尬。
好在这种凝重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众人脚下的楼船轻轻一震,有侍从进来禀报说雍州到了。
赵熙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招呼众人下船。
谢琛施施然缓步下船,洛京世族们对视一眼,紧跟其后。
一下船,众人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几百艘大小船只停列在港口,有体型庞大的楼船,也有身躯纤细轻盈的快舟。江面上樯帆旌旗林立,无数船工侍卫往来其间,人声喧闹,远远望去十分壮观。
赵熙不无自豪地介绍道:“这是我雍州第一大港,可以连结整个中原水路,也是雍州水军的操练之地。”
谢琛轻摇麈尾,感叹道:“真是军威雄壮啊。”
众人弃船登岸,在赵熙和孙道成的指引下穿过一段平坦的黄土路,边走边打量着周遭一切,啧啧赞叹。
港口的船工奴隶早已被驱赶到一边,同样好奇地看着这些带着京城口音的士族。
就在这时,远处尘烟滚滚,马蹄声震耳欲聋,一支骑兵队浩浩荡荡地朝这边急驰过来。
不少士族脸色骤变,又想起了被北狄人追杀一夜的恐惧,几欲转身就走。
“不必惊慌。”谢琛依旧摩挲着手中那柄麈尾,从容淡定道,“这是雍州地界,断不会有事的。”
赵熙连忙点头道:“是,是。诸位勿惊,那是刺史府的亲卫队,必定是我阿父亲至了。”
什么?雍州刺史赵骧亲自来了!
众人纷纷昂首去看,果然见远处的那支队伍衣甲鲜明,马上的骑士都穿着华彩异常的锦袍,甲胄和戎服上都镶金嵌银,十分耀眼夺目,就连跨下的骏马也是蹄下生风,格外神骏。
好一支豪奢炫目的骑队!
哪怕平日里挥金如土的洛京士族们也不由齐齐倒抽一口气,雍州竟然富庶到了这等地步吗?
骑队为首的一人,身披朱红锦袍,气度从容不迫,一路策马疾驰过来,猎猎旌旗在他身后飘扬招展,用金线上书五个大字——“雍州刺史赵”。
正是赵骧本人。
卫蘅站在人群中看去,只见此人大约四旬上下,长眉俊目,仪表堂堂,瞧着不像坐镇一州的雄杰,倒很有几分儒生风范。
赵骧在众人七八步远的地方就勒马下来,满面春风道:“怀瑜公,尊驾今日肯来雍州,真是蓬荜生辉啊。”
谢琛也收起麈尾,拱手施礼道:“赵大人别来无恙?”
当下双方互相寒暄几句,瞧着倒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
赵骧和谢琛本就是在洛京时的故交,当下旧友重逢,赵骧也不骑马了,与谢琛携手登上刺史府的马车,谈笑而去。
众人也各乘了马车,同往刺史府去,倒把孙道成怄得不轻。
身后的随从不得不提醒道:“大人?刺史府的车马都快走远了。”
孙道成提住缰绳,在原地也不知想什么,许久后才面无表情道:“我们也跟上去。”
赵家的骑队就已经十分耀眼了,刺史府安排的马车更是华丽奢靡得让人瞠目。
阿鹊差点没敢上车,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了车厢,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
“郡、郡君,”小姑娘都快吓哭了,“奴婢还是下去吧?这要是磕着碰着什么,只怕把奴婢卖了都赔不起啊。”
卫蘅听得好笑,连忙拉起她安慰道:“没怕,不管东西再怎么贵重,既然赵家拿来装饰马车,我们也只当做寻常之物看待就是了。”
别说阿鹊,就连自诩见识过大场面的罗妪也忍不住道:“从前只听说雍州富庶,今天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哪。”
卫蘅笑了笑,忽然想起港口那些衣不蔽体的船工奴隶,觉得有些刺心了。
马车辘辘前行,前方渐渐有了喧闹声,她掀起车帘一角,才发现是要进城了。
军士将堵在道路中间的百姓都驱散,戍守城门的士兵整齐排列成两行,静默注视着这支庞大的车队缓缓进城。
卫蘅抬头,见城门上用苍劲有力的字体写着“杏陵”二字。
雍州十八郡,杏陵郡最为富庶。刺史府虽然不设在此地,但因为杏陵郡的地位实在重要,赵刺史每年都要往来巡视此地,常常要在此小住数月。
也是卫蘅这些人来得巧,正好赶上了赵骧在杏陵的时候。
马车过了城门后一路向东,经过好几条热闹繁华的街道,终于转进了一条清净无人的宽阔长街。
“吁——”赵府车夫勒住缰绳,马车停了下来,“女郎,前面就是赵府了。”
早就候在车外的赵府侍女打起帘子,卫蘅带好帷帽下了马车。
有管事模样的嬷嬷向她请安:“客房已经收拾好了,还请新宁郡君先去歇息。贵府的车马奴婢们自会安排妥当,绝不叫出一点错。”
卫蘅含笑道:“有劳嬷嬷费心了。”
嬷嬷口称不敢,连忙招来几个衣着打扮齐整俏丽的年轻侍女为卫蘅带路。
卫蘅目光略一扫过周围,见同行的各家世族身边也都有赵府仆婢服侍。
赵熙正从马车里出来,眉开眼笑地和裴昀说着什么,裴昀抱臂斜靠着马背,指尖捻着一粒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姿态格外放松恣意。
两人一个清隽温雅,一个潇洒不羁,都是金马玉堂的名门公子,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见卫蘅朝他看来,赵熙笑着拱手向她作揖致礼,举手投足之间风度翩然。
“郡君,这边请。”
赵府仆婢们皆是低眉顺眼姿态恭敬,一举一动间彰显出赵家作为雍州第一世家的周到规矩。
卫蘅一行人在侍女们的引领下穿过回廊,蜿蜒的廊道各处都铺上厚实的毡毯,踩上去如在云端,十分柔软舒适。
初冬天色昏暗得早,卫蘅入府时才午后申时,赵府各处回廊和楼宇都已点上了烛火,悬挂的琉璃灯盏在风中摇晃,发出悦耳的脆响,一时间竟让人生出误入天上宫阙的错觉。
如此富丽堂皇的宅院,说是宫殿楼阙也不为过,在那些侍女的妙语讲解中更让人见识到了雍州赵家的富贵底蕴。
卫蘅看到不远处一座镂金错彩的异族风情小楼,随口问道:“不知那是什么地方?”
赵府侍女笑道:“那是孙府后宅的小楼,赵孙两家本就是姻亲,因此赵家在杏陵郡的宅院就修在孙家隔壁。”
侍女将卫蘅主仆引到一处精巧绝伦的小院,这就是赵府为她准备的歇脚之地,院落布置也是延续了赵府一贯的华丽之风。
歇息了半个时辰,就有侍女来请卫蘅去前堂,说是刺史夫人已经设好宴席了。
登门做客自然要有客随主便的觉悟,卫蘅点头应下:“有劳姐姐引路。”
那个侍女掩嘴轻笑道:“可不敢劳郡君一声姐姐,郡君只唤奴婢丹霞便是。”
丹霞是个极开朗的性子,一路上都在给卫蘅介绍赵府的景致,接着又说起这次宴席。
“老爷在东阁设宴款待士族郎君,女眷都安排在西阁由夫人招待。”丹霞笑道,“东西阁设计得最是巧妙,相近却不相通,是专门为了招待男女宾客所设。”
果然,等卫蘅来到西阁时只见到满屋都是夫人闺秀,莺声燕语谈笑风生。
听侍女禀报后,一位身姿绰约的美貌妇人当即亲自起身相迎:“我当年和左将军也有数面之缘,如今故人之女来了,必定要见一见的。”
卫蘅听得心头一动。
她如今父母亡故,孙夫人在一众雍州官眷面前亲近她,显然是在替卫蘅撑面子。
果然其他夫人们见孙夫人如此表态,面上的笑容也真实了几分,纷纷亲热地与卫蘅搭讪寒暄。
卫蘅是天子所封的三品郡君,因此不少夫人还需向她低头行礼,卫蘅皆以晚辈礼回之,当下皆大欢喜。
那些夫人们见她不急不躁,倒是越发亲切起来。
孙夫人一面说着家常,一面拉着卫蘅亲亲热热地朝上首走去。
西阁正是一团和气,哪知此时却听到一声瓷器摔碎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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