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为她掖好被角,往软榻去。
“上位者的心狠若用在得宜的地方就不叫心狠,但也只能用在得宜的地方。”
“那王爷觉得,旁的上位者的心思……无情心狠也好,不择手段也罢,若换做您……可以为这些也有可取之处?”
“没有。”
“晏青扶,你这种奸佞自私的人,和黄信有什么区别?”
“本王问心无愧,和青相此般虚伪又助纣为虐的人自然不同,今时今日不同,日后也不同。”
睡梦中冷厉果决的声音落下,句句响在耳侧,最后是黄家父子如毒蛇一般死死缠住她的恶语。
“八百人的命,买你一条权相路,这样值不值?”
“证据说是你做的,御史的文册说是你做的,上面盖着先帝的玉印,荆山湖八百百姓的确因为你才没的命,不是你做的又怎么样?你何从抵赖?”
“容祁是不会容忍一个曾经害过百姓,对大昭有威胁的人活着的,晏青扶,与其你等着日后被他举剑相向……”
容祁转身的刹那,晏青扶头微微一动,侧着的眼尾浸染了些泪意,顺着淌到枕间。
她沉在这场噩梦里,逃脱不得,挣不掉,走马观花一般地想起荆山湖的夜晚。
那是她刚登上相位,根基不稳,第一次被先帝派出去处理事情。
刚好是荆山湖的水患。
荆山湖下本有一座镇子,那夜被大水淹着,她接了急令要带人去荆山湖,还未来得及去领人,黄信就亲自带了刑部的人过来,说她初登相位,荆山湖跟着过去的还有陆阁老的嫡子,比她早一年的陆相,这位陆相脾气不好,阴晴不定,只怕她难摆布好。
她未有想太多,她和黄信毕竟还是一条船上的人,黄信不会在她正风头盛的时候对她做些什么,何况那处水患正急,她便匆匆跟了黄信去荆山湖。
第一次见到陆行,他正脱了外袍淌在一地的泥泞里,微凉着眉眼去疏通底下的污泥。
世家子弟里少有这样亲力亲为的人,他办事极雷厉风行,仿佛看不见她和黄信过来一般,又或者是看见了,却不屑于看见。
彼时她在外人眼中是黄信的左右手和踏板石,陆行看不惯她也是理所当然,她刚要走过去,忽然从外面匆匆来了一个暗卫,喊了陆行说宫中有事急传,这边事宜全权交由青相和黄大人。bïmïġë.nët
陆行纵有疑惑,但对黄家人这幅高高在上又虚伪的的样子更看不惯,索性这边的事情大多处理妥当,只需再将底下的河道疏通就能将剩下的百姓救出,而黄信带的百十来人已经足够。
所以他稍稍颔首,拎了衣袍径自走过去,和晏青扶擦肩而过,连一句招呼都不曾打。
陆行的手下随即跟着离开,这荆山湖外只剩下他们,晏青扶看了一眼正急的水流,当即要下令去救人。
“不急。”
黄信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身后,转手拦住了她。
“大人?”
纵然如今她临相位,对黄信面上也是尊重的。
她得蛰伏,不露出一点端倪,让黄信以为她是一个可以任由他摆布的人,才能一举反杀,将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处理掉。
“此时水势仍急,雨水不停,若派人过去只怕也危险,镇子虽在山势下头,但短时间内冲不过去,不如再等等?”
黄信看着她微微一下,眼中透出几分不明的晦暗。
晏青扶略有为难地蹙眉,随即说道。
“可镇子中还有老弱妇孺已坚持了这么久,若再等下去,只怕他们更危险。”
朝廷的兵士本就是来救人的,怎么到了这还得拖着时间等雨势停了?
晏青扶顺着朝远处看去,大雨倾盆下,冲刷着整个镇子,雨水泄满了整个荆山湖,又淤堵着流不出去。
不能再等了,不然等水势再高一点,镇子上的人就通通救不出来了。
听得她这样说,黄信却难得好脾气地没反驳,稍一颔首。
“青扶如此说,倒也有理,但也不能随意拿这么多兵士的性命开玩笑。”
黄信只作不经意一般提起。
“听说荆山镇后面地势更浅,想必不会比荆山湖堵塞,若是能有什么办法,将人从荆山镇后面接出来,也是好的。”
“大人的意思是……我这会着人去荆山镇后面看看那边的地势如何?”
晏青扶只稍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但说着,她心中也有犹豫。
这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一刻钟的时间,但荆山湖如今的情形,只怕等不了一刻钟。
“怕什么,又不是要全部的人都去,你带着两三个人去看一看,这边有我守着,一旦情况不行,我即刻着人去镇子救人。”
黄信看出她的踌躇,负手看着远方说了一句。
他神色沉沉地隐在暗色里,晏青扶一时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大雨噼里啪啦地下着,又因为时间紧迫,她朝黄信一拱手,随意指了两个人跟着她离开了。
如她所想的一般,从后面将人接出来是行不通的,她没多作停留,忧心着荆山湖这边的事,又赶忙折返回来。
离得近了,天上惊雷又响,大雨倾盆,雨水从山腰灌下来,大风卷的人连走路都困难。
她却忽然从这些雨里听出几分细弱的叫喊,约摸是从镇子上传来的。
晏青扶心下猛地一沉,扔了斗笠急忙朝里面跑去。
转身迈过去的刹那,看见眼前的景象,她几乎心跳骤停。
荆山湖的水已漫过整个镇子,大雨哗哗地下着,整个镇子在夜色飘摇中被扯的如同雨里浮萍,已然破败不堪。
百姓们叫喊着,挣扎着,被雨水冲走,被落下的大树砸死,一声惨叫还未呼出口,人已没了命。
有镇子上身强力壮的男丁,从大水里游着过来,雨水漫过鼻口,他们挣扎着,奋力往上扑腾,看着荆山湖对面负手而立的黄信,和黑压压的数百兵士,顿时眼前一亮,痛苦地呼喊。
“救救,救救我们……官爷,救救我们吧……”
微弱的叫喊被打碎在雨里,传到这边已几近听不见。
但这么大的雨水冲着,这些人又能坚持多久,真的能游出来吗?
她腿一软,踉跄了一下,往前冲过去。
“为什么不救人?你没看到镇子要被淹了吗?”
她语气又急又厉,少有这么以下犯上的时候,但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问问黄信。
怎么能看着这些人挣扎却毫不施救?
“不是青扶自己说的,先去后面看看地势如何,不能让兵士白白送死,这边先不急着救吗?”
黄信好整以暇地回过头,扬眉不急不缓地说。
“分明是你说让我先离开去看看,这边情况危急就会及时施救。”
晏青扶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黄信。
雨夜下,轰鸣的雷声撕开天际一道口子,雨水倒灌着,映出黄信一张略显狰狞的脸。
“命令是你下的,也是你带人去的后山,时间是你在拖延着,这些人快死的时候也是你不在,他们才没人下令救的,怎能怪到了我身上?”
“你……”
晏青扶动了动唇,刚想反驳,又想起当下最重要的是镇子上的人命,转头就要吩咐人。
“去救……”
“拿下她。”
黄信的声音和她落到一处,他一摆手,顿时身后站着不动的两个兵士往前一走,押下了她。
“你们大胆。”
她顿时又急又怒,斥责了一声。
可这些人是黄信带过来的,对她的命令是半点不听。
她无力的声音落在风雨里,平听出了几分失措和慌张。
若说到现在,她还不明白今夜黄信跟着来的意图,只怕也白活了这么多年。
他从头到尾压根没有想过救这些百姓。
所以带了自己的人来,又支走了她,直等到现在她根本没办法处理的局面,又拖着她上前,观了这一场人命的湮灭。
眼看着水里的人也渐渐停止了挣扎,她心下怕极了,厉声反问黄信。
“此事若直达上听,你失职失责,就不怕皇上治罪于你?”
“怕啊,我怕极了。”
黄信弯着腰,轻轻一笑。
“但荆山湖水患一事是皇上交由你办的,你全权接手的事最后搞砸了,你说皇上会治罪谁?”
她蓦然哑语,一双灵动的眸子蒙上了一层灰尘,身子一颤。
“命令是你下的,人是你带走的,也是你拖着时间没赶回来救人,晏青扶,今日这镇子八百百姓就算都死了,回来索命也是索你的命。”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晏青扶,又道。
“这是你的罪。”
最后半句话落下,他没再等晏青扶反驳,转头指着一个马上要游过来的百姓,吩咐。
“杀了。”
一旁的兵士得令,抽剑刺过去,那人马上要抓住树根的手无力垂下,人很快淹没在满山的雨水里。
“所有过来的人,都杀。”
此时已经有好几个人顺着镇子要游出来,他们无力地挣扎着,又想抓到最近的浮木去求一个生还的希望,黄信轻飘飘地落下一个杀字。
顿时血色弥漫开来,染红了半个荆山湖。
从亥时到子时,每一个试图从镇子大水里走出来的人,都被守在湖边的兵士手起刀落了了命。
而没有走出来的,便都被一场大水漫灌,连着整个镇子淹没,无一生还。
她哭喊着,挣扎着,于事无补,微薄的力量在此时更是显露不出半点作用,她眼睁睁看着,两个时辰,八百百姓,都死在她面前。
而这原本是她能救下的。
大雨渐停的时候,她一把嗓子都喊的沙哑出血,凤眸通红,死死地盯着看过来的黄信。
“看清楚了吗,这荆山湖满湖的血,和地下的尸骨,是我送青相登位的贺礼。”
黄信实在太清楚这个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的幕僚根里是个正直又心善的人,所以最知道怎么惹出她的心魔困她一辈子。
因为她一时判断有误听信了黄信的话,致使百姓惨死而自己无力施救,又成心魔,被黄信的一番话桎梏住,也许终其一生都要被困在这个雨夜。
这是黄信对她初登相位的警示,也是惩罚。
警示她不能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惩罚她刚做了丞相,就借别人的手大刀阔斧地处理了他两个很器重的官员。
她太心急了,这心急被黄信看到了眼里,就会用最惨烈的方法教会她,她逃不掉的。
不管是黄信的掌控,还是这场荆山湖大水里死掉的百姓。
仓皇抬头的刹那,她看见黄信有如恶魔一般低着头,欣赏着她的狼狈,一字一字碾着说。
“晏青扶,你生生世世,都走不出来了。”
*
后半夜容祁也未睡好,听她渐渐安静了下来,沉沉地睡着,便悄然起了身,披着外袍出去。
黄奕的事查了一半,宫中容瑾也得到了他在京城的消息,和容祁商议着,又派了人私下去寻。
而容祁上次捡了落在桌角的文书,看见了里面的东西,便注意到那个地名。
荆山湖。
他不自觉地就想起,上次九华山偶然提及荆山湖,晏青扶那隐约有些难看的脸色。
回来之后,她这两日频频出去第一日见了虞徵,第二日去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情绪便隐约有些濒临崩溃。
他看得出,却顺着她的心思惹了一场欢愉,知晓她迫切地想抓到点什么又不愿多说,他也愿意用这样的办法安抚她,告诉她。
无论怎么样,他都陪在晏青扶身边。
但她今日出去,又是遇见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才这样?
晏青扶不轻易哭,容祁自然担心,便遣人去查了查。
而他自己去了书房,拿出了几封这几日和黄奕有关的文书,细细看着。
直看到快到早朝的时候,才顺着放下了朱笔出去。
冷白的衣角掠过小院门边,他刚踏出去,身后门吱呀一声,有人走了出来。
院里静悄悄的,晏青扶才睡醒,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打开门没见着人,她往外面看了一圈,注意到不远处明灭昏暗的灯火。
难道在书房?
她拢了外袍走出去,一路悄然无声。
直至推开书房,也没见着人。
看了看时辰,猜着他应该是入了宫,晏青扶也不多停。
只转头的时候,窗边吹来了点凉风,吹的桌案上的书信都扯开,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她顺势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回身到桌案边灭灯的时候,一封摊开的文书毫不防备地落入眼帘。
“臣听命王爷查明当年荆山湖一事,发觉并不如文册所言,是黄信失责才被处理。
当年之事受命的是才登位了一月之余的青相晏青扶,似是青相处理不当,惹荆山镇八百百姓惨死,黄信为保青相,才替其顶罪。
臣奏请王爷,可准继续往下查?”
手下动作一顿,慌乱霎时席卷心头,她眼前一阵发黑,神色颤了又颤,才鼓起了勇气往下看。
最下面是他风流恣意的字,一如既往的风格,只简洁地留了一个字。
“准。”
手中的灯盏蓦然一松,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霎时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她细白的手扣在桌案边,阖了眼睛遮住慌乱,心头却尽是那一句冷厉又果决的话。
“准。”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辞春阙四菁更新,第202章 晏青扶,你生生世世都走不出来了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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