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扶脑中一片空白,又似乎实在受不住这短短几行字的冲击,葱白的手扶着桌案,身子缓缓滑下去。
她第一反应就是容祁看见了那份文书。
她那日去荆山湖太急,忘记收起来的文书,被容祁看到了。
难怪他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在等她主动承认。
可她不说,容祁便也不逼问,因为他自有办法查到。
眼下摆着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据。
当年事了,黄信拿捏到了她的软肋,却又偏偏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在先帝问罪的时候将事情尽数揽下。
他就是要在天下人眼中做出一副样子,告诉所有人她晏青扶和黄家交情匪浅,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黄信要断了她所有朝外联系的可能,让她在满朝上下也孤立无援,只能牢牢地攀附着黄家。
问罪的那一日,御史跟着去了前殿,黄信亲自将御史的脑袋摘了下来,扔在她面前。
温热的血撒了满脸,她下意识地避开,手触及到冰凉的文书。
上面是一份已经被盖了玉印的东西。
“尘埃落定了,晏青扶。”
荆山湖一事黄信尽数揽下来,却永远在她心里留着心魔困住她,外人眼中晏青扶和黄信永远绑在一起,黄信自有办法脱身,又警告了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傀儡。
兜来转去,只有荆山湖百姓和御史的命白白没了。
黄信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晏青扶当众认下荆山湖的罪。
留给她的心魔桎梏在心里就足够,若是当众认下,就是给黄信精心养着的这颗棋子留下了污点。
何况她初做丞相,朝中想拉她下来的数不胜数。
黄信要她坐高位,掌大权,也要她是黄家最忠心的狗和傀儡。
那件事知道真相的人不多,能替她作证的都早被黄信处死,御史的书册记载的也是明面上的东西。
可纵然是明面上的东西……她也不想让落到容祁手里。
于容祁而言,一旦听说半点当时事情的始末,再去查,就必然猜得到荆山湖的事和她有关。
可事情的真相埋在她心里,旁人不信,她百口莫辩,又隐约不敢说。
她仍潜意识地觉得,自己当年是有罪的。
有罪之人如何辩驳?
而容祁呢?
他是一个因为她阻拦了南境水患一事就与她针锋相对不留情面的人,若是知晓当年因为她的失误,致使百姓惨死荆山湖,她还堂而皇之地保下了最大的罪魁祸首……
晏青扶眼睫微颤,便又想起那句话。
“晏青扶,你这种奸佞自私的人,和黄信有什么区别?”
“本王问心无愧,和青相此般虚伪又助纣为虐的人自然不同,今时今日不同,日后也不同。”
心中蓦然一疼,她缓缓伸手捂住了有些冰凉的胸口,喃喃道。
“是了,道不同……”
从一开始她选择的路就是黄信走的路,纵然最后反杀他,也仍是和黄信明面上一条船好几年的人。
凭心而论,若说她一点错事没做,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那她这种尘埃泥堆里摸爬滚打的人,和世人眼中最尊崇的,清如明月的容祁,又怎么能是一条路上的。
天边渐渐亮起,第一缕阳光自窗棂处折射进来,照进她身上,却无端多了几分冷意。
她慢慢扶着桌案站起来,将文书放好,一步步走出书房。
长夏一早就去屋子外敲门,等了好一会没见她出来,转头一看,却发现她站在小院里,和满院的栀子花映在一起,一时没让人发觉。
“小姐今日怎起的这样早?”
长夏忙走过去,一边道。
“奴婢在前厅摆好了早膳,您这会可用膳?”
“容祁呢?”
往常这个时候,他大多已下朝回来。
她心中仍抱着些许侥幸,猜想他兴许并不完全怀疑她,或者念着这么几个月的情分还有这一段师徒缘,多少信她几分。
她想等着容祁回来,试探一二。
“王爷方才着人回来,说今日宫中事务缠身,暂且不回来了。”
长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晏青扶恍惚了一下,下意识抿唇。
“为何不回来?”
话问出口,她才发觉长夏已经说了缘由。
宫中有事……
是什么事?
她心事重重地在前厅用完早膳,直等到午后,容祁也没回来。
她心不在焉地应着长夏的玩笑话,等了一会,忽然摆手。
“下去吧,我自己待一会。”
她心头压着沉疴,又莫名生出几分惴惴不安,这份不安一直持续到了晚间。
近戌时,容祁仍未回来。
晚膳摆了上来,她却没了胃口,刚要喊管家过来问问情况。
“小姐,门外有人寻您。”
她跟着走出去,一眼认出是虞徵身边的暗卫。
敛去眼中的诧异,她转头要回府。
“小九。”
略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身子一僵。
“不想知道容祁今天去了哪吗?”
她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还是小九不怕黄奕手中的证据捅到八王府了?”
她要跨过门槛的刹那,虞徵不紧不慢地说道。
动作蓦然止住,她扣在门框的手隐隐用力,须臾又松开。
“我带你去个,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地方。”
虞徵嘴角勾着满意的笑,走上前两步要去拉她。
晏青扶避开他的手,神色淡漠地跟在虞徵身后。
让她没想到的是,虞徵却带她来了一个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
夜幕垂下,宫灯映在汉白玉阶下,暖玉微黄,整个乾清宫静悄悄的。
大殿的门被打开,容祁一脸疲惫地揉着眉心走出来。
“看好皇上。”
他低声朝总管太监吩咐了一句,又唤出译岸问。
“查清楚了吗,到底是黄奕还是虞徵?”
今日早朝罢,为着东皇的事情他多留了一会,和容瑾在偏殿里商议事情,没等事情说好,偏殿忽然走水,熊熊大火烧了半个大殿,容瑾在被太监救出去的时候着了道,中毒昏迷不醒。
放火的太监被抓到,一查,是今日季大人带进宫的,容祁当即命人扣了季府上下。
这毒蹊跷,他下令封锁了消息,喊了半个太医院的人来看诊,看了半日也没看出是中了什么毒。
只容瑾一直高热,时不时还有些抽搐,呕出的血都泛着黑色,皇宫内没个主事的,他一时走不开,便留在这一直等到了晚间。
直等到太医研制出了方子给容瑾喝下,他才松了口气。
从乾清宫走出来,才发现已过了戌时了。
“回王爷,据偏殿留下的线索看,不像是西域。”
不是西域,那便是黄奕。
黄奕回来京城这些天,还真是不见半点安分。
容祁眉宇凝上一层寒霜,转头吩咐。
“带人去查,去查西域行宫。”
毒是西域的人,黄奕能拿到西域的毒,还在京城猖狂了这么多天不被查到,约摸多少和西域有交集。
译岸领命而去,容祁交代完事情,才一步步拾级而下,往皇宫外走去。
走到宫门口,他忽然被人拦下。
“王爷大安。”
是东皇凤瑜。
容祁淡淡应了一声,便转头要避开凤瑜往另一边走。
“我听闻今日皇宫走水,王爷一直在宫中,不知可有受伤?”
凤瑜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人。
容祁忙了一日本就烦着,又担心晏青扶一个人在府中,没理会凤瑜的话,沉着声道。
“让开。”
他少有脾性,凤瑜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又想起此行的目的,大着胆子又拦人。
“时候不早,王爷忙了一日可用膳了?东皇行宫离得近,不如您……”
“再不让开,东皇世子与你,明日就滚出上京。”
容祁硬生生截断她的话,抬手去推人。
“让……”
眼前蓦然窜过去一道影子,黑衣人自他面前仓皇地逃走。
身形和今日行刺容瑾的竟是一样。
“黄奕。”
容祁面色一变,没再管凤瑜,运起轻功追了上去。
而身后,凤瑜被他轻功带起的力道震的往后退了两步,面上却渐渐褪下娇羞和客气,浮出几分冰冷的笑。
她看着容祁离开的方向,勾唇道。
“传信给西域皇子,本郡主已经将人引过去,还望他不要让本郡主失望,早些让晏青扶离开王府。”
人影悄无声息地从皇宫门口离开,就好像这场偶遇从未存在过一般。
“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这等了有一刻钟,晏青扶看着对面就是自己熟悉的青相府,而她和虞徵坐在客栈里,半天也不见有动静。
“不急。”
虞徵低头抿了一口茶,蓦然抬起头,嘴角勾起些笑,朝对面指道。
“这不是来了。”
容祁一路跟到长街却跟丢了人,这前后附近并未有能躲藏的地方,若说唯一能有的,大概是……眼前的青相府。
他脚步顿住,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译岸,回府告诉小姐,我需再晚一会回去。”
这一整日忙着,他也没往王府传消息,猜着晏青扶兴许会担忧,他便着译岸回去。
晏青扶站在二楼雅间,自然听不到他的声音,可虞徵内力深厚,将话听了个清楚。
但他什么也没说,走到晏青扶身后,看着容祁抬手推开相府的门,走了进去。
“知道这会他来相府做什么吗?”
晏青扶眉心一动,已然猜到他要说什么。
“容瑾已经知道黄奕在我这了。”
虞徵不紧不慢地说。
“容祁看见了你的那份文书,已着人去查荆山湖的事了。小九,他不信你。”
晏青扶挺直的身子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到虞徵的话一般。
“荆山湖的事你冤枉,我想你一定想杀了黄奕吧。”
冤枉?
晏青扶似嘲讽一般笑了一声。
“你若觉得我冤枉,又何必要连同黄奕用荆山湖的事逼走我,无需这样假惺惺。”
“小九,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和我想让你离开,并不冲突。”
虞徵轻轻叹了口气,面露为难。
“我并不是和黄奕合作,是和虞为,他许出的利益是让离开,我之前也给过你选择,你不要,那不管他能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我带你走,我都答应。”
“但我自然不忍心你受苦,也不想你为难,可又着实思慕你……”
虞徵的手顺着放到窗边,轻轻去触碰她的手背。
她蓦然别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淡漠地看着虞徵。
眼中的戒备和厌恶没有掩饰地倾泻而出。
“何必和我闹这么大的脾气。”
虞徵眼一沉,紧接着又笑起来,语气纵容。
“你生气的话,那等你离开王府,跟我回西域的时候,咱们在路上杀了黄奕。”
黄奕对虞为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牵制晏青扶,然后和他换这个条件。
一旦晏青扶跟他离开,黄奕没了用处,他心疼晏青扶的过往,自然也巴不得要杀了他。
“不需你假好心。”
晏青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虞徵啧了一声,又放轻了语气。
“但容祁已顺着文书查到了相府,你觉得离他知道荆山湖是你失责才致使百姓惨死,还有多远?
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来相府吗,为何今日在宫中待了一天吗?
我现在就告诉你。”
晏青扶呼吸蓦然一顿。
“是因为他查到了端倪,知道了黄信是替你揽的罪,对你有了怀疑。
今夜来相府也是,他猜测你在相府中还藏着些当年的东西,是来一探究竟的。”
“相府早就被查封了,哪还有什么东西。”
她敛下眼,淡声说道。
“有与没有,你最清楚。”
虞徵不以为意。
“你西边书房的第三个暗格里,放着一份当年被黄信逼着写下的同盟书,还有荆山湖黄信替你揽罪的证据,是你当年查处黄信之后,从他那拿走的。”
虞徵准确无误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晏青扶唇色隐约发白。
“容祁顺藤摸瓜,在今日午后,查到了黄家的一个余孽,当时你给他名单上的季大人。
容祁怀疑着荆山湖的事,眼前刚好摆着一个和黄家有联系的人,他自然反复问了遍。”
而季家能告诉他的,必定是……荆山湖外,她失职失责致使百姓惨死,黄信替她揽罪,而她冒险保下这个奸臣。
不然虞徵又从何知道她藏了东西在暗格,不然容祁又为什么在这么晚……要来青相府一趟。
月色顺着窗棂爬过来,映在她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的脸。
虞徵似怜惜地看着她,语气诱哄地说。
“跟我走吧,小九。
索性容祁已经知道了,你也不想有和他用剑互相指着的一日吧。
或者说……你也怕从他眼里看出厌恶吧。对你这个在他看来,奸佞虚伪的女相,厌恶的眼神。”
晏青扶头隐隐作疼,心中的防线顺着他这些话在逐渐崩塌。
她这两日,遇见太多人提起荆山湖的事了。
每提一句,她就多承受不住这一分的痛苦。
“跟我离开,杀了黄奕,这件事就再不会有人知道了,没人知道荆山湖的百姓是怎么死的,黄家父子都得到了应有的惩处,也不会有人再拿这些威胁你。”
虞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蹲下身子,似痛苦一般凝着眉,重重地喘着气。
他蹲下来和她平视,晏青扶听见他的声音如恶魔一般无孔不入,又引出她心中一直藏匿的心魔。
“不想被他拿剑指着,不想被他厌恶,对吗?
想杀了黄奕,为当年的自己,和百姓报仇,对吗?
离开容祁,这些都能有。”
*
容祁再顺着长街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亥时。
王府静悄悄的,他心中担心着晏青扶昨夜的不对劲,脚步更快地进了小院。
小院没有亮灯,屋内也静悄悄的,他抬手推开门,喊了一句。
“青扶?”
桌边站着一道影子,他认出是晏青扶,便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掌灯?”
他一边说着,走过去要去点灯。
晏青扶低垂着眼,目光平静,又沉沉地看着他走近。
“他猜到了当年是你的过错,如今只不过需要一个确切的证据而已。”
“不想被他拿剑指着吧,不想被他怀疑。”
“本王和青相不一样。”
“杀了黄奕,荆山湖的事就再没人能威胁你了。”
“失责实在徇私枉法,你和黄信这种人又有什么区别?”
啪嗒一声,她手中的簪子落到了地上。
暗色里掌出一点星星盈盈的灯光,容祁如玉的眉眼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又分明和昨日没区别。
那其中带着,情意,温和,以及真切的担忧。
怎么就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明明她已经决意留下,明明再过几天,兴许王府就能去走六礼了。
明明差一点……她就要对容祁说,她也喜欢他了。
不是不相信容祁会怀疑她,而是她潜意识就觉得自己有错,有罪。
和黄家勾结是她的错,错听黄信的话害百姓惨死是她的罪。
真相被埋到地底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但百口莫辩。
史书成册的是另一番话,纵然容祁再信她,她也不愿意……当他知道这些的时候,眼中的不可置信。
更怕会是厌恶,会是恶语,会是如虞徵黄奕说的那样,毫不犹豫递过来的一把剑。
她有了软肋,有了七情六欲,所以往昔不在意的东西如今也可以是利刃,轻而易举地伤她。
其实仔细想想,她和容祁,最多的情分是那一年的九华山,上京城遇见的几年里,大半的时间,他最厌恶自己这个奸佞的权相。
后来的转变从她换了身份开始,从他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开始。
可她怎么能是好人呢,她和容祁看到的那一面并不相同,她手上染着血,是个坏人。
何况黄奕的事她必定要亲自解决。
她不会跟着虞徵去西域,但是也一定要除了这个祸害。
若离开一段时间……未必是最坏的事。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刚掌了灯,容祁听见晏青扶的声音落在屋内,轻的仿佛听不见。
但黄奕如今未抓到,他仍担心晏青扶昨日的不对劲,荆山湖的事她那么怕,必然是有隐情,有黄家人的手笔,他怕她若再听见黄奕的消息,本就不对劲的情绪会更崩塌。
所以容祁说。
“皇宫留了晚膳。”
果然。
晏青扶心中猛地一沉,蓦然觉得眼眶发酸。
是因为怕她发觉端倪,所以不愿意说实话吗?
她安静地站着,半晌没应声。
“怎么了……”
容祁抬头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和眼中的氤氲,顿时走过去担心地问她。
还未走近,他听见她轻灵,又平静的话落在耳边。
“容祁,我们分开。”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辞春阙四菁更新,第203章 容祁,我们分开吧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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