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与朱雀大街比邻,正是旧城最繁华的去处之一。
如今酉时将尽,华灯初上,临街坊市人声喧沸,酒旗招摇。站在“满庭芳”酒楼雅间凭栏望去,张满彩灯的唐砖阔道上,是一顶顶暗香浮动的青帷车,与一面面莲叶般的湘妃伞。
泼天雷雨一下便是三个时辰,雨珠打过沿街的飘摇的金红纱石榴灯,为长安街满目繁华平添了三分凉意与寂寥。
“驾!”
一阵泼喇喇的马蹄声踏过砖道湿漉漉的苔藓,拐入长安街左手边一处深幽静谧的窄巷。
鞍上的青年紧攥马缰,神色焦急,一身蓑衣斗笠早已淋透。他长吁一声,急急勒马,在一处简素的府门前停下。
“站住。来者何人?”
雨珠顺着瓦檐淋漓滴落,两盏昏红的薄纱灯下,立着两名虎背熊腰的捉刀禁卫。禁卫遥遥一声喝问,鞍上那青年翻身下马,三两步上前,拱手作揖道:
“在下沐苍霖,愿见挚友张秉谦。”
沐苍霖抹去额前的雨水,往阶前站了一步,岂料两旁的禁卫把刀一横,冷着脸将他拦下:
“没有京兆府的准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一概不得入内?那、那除了巡检司官差,今日午后,可有人入他府上?”
两名官差沉默不语,沐苍霖愣了一愣,旋即皱眉问道:“从逐鹿台到长安街,三四个时辰已过张翰林如今被官家禁足,府上也无伺候的仆婢,他可曾用饭?”
“不劳沐大人过问。”
沐苍霖盯着那两名禁卫瞧了一会儿,禁卫眼神躲闪,似被他瞧得心虚,沐苍霖岂能瞧不出端倪,憋了整整半日的火一下子从心头窜起:
“诏狱死囚尚有断头酒菜,官家不过将他禁足,听候发落,他张秉谦依旧是今科榜眼、翰林编修!你京兆府如此处处刁难,莫不是擅自曲解圣意,想让他活活饿死不成?!”
他怒从中来,话音掷地有声,竟是分毫不留情面。那两名巡检司差役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模样老实的后撤一步,梗着脖子干巴巴道:
“下官这就去唤张大人应门。沐大人,为防节外生枝,您二位只许在门前交谈半刻钟的时间。”
沐苍霖见巡检司的让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焦急地朝府门望一眼,敷衍地作了个揖:
“多谢,有劳。”
那官差抱拳一礼,转身便拍门。
急促的叩门声在雨夜空巷里回响,声声敲在人心上。
沐苍霖听得烦闷,攥紧了手中一只木提匣,在府前来回踱步。他奔波半日,一点头绪也无,没头苍蝇般在阶前反复走了三四回,张秉谦府内竟始终无人应答。
沐苍霖心里一突,直觉不对劲,连忙转身凑去门前。
透过窄窄的门缝望去,是院内零星的几豆灯火。
张秉谦应当尚在府中,沐苍霖稍松了口气,他伸手叩了三下门,却忽然从这沉闷的静寂里,嗅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意味。
张秉谦是再清刚不过的性子,从不知“迂回”二字该如何写。可如今剑迫眉睫,正是需要他站出来自证清白的时候,这位清正君子竟一反常态,闭门不出、遮遮掩掩,反倒自认了三分可疑。
沐苍霖前后一想,气不打一处来,将木提匣搁在府前石台阶上,哐哐拍门道:
“张秉谦,你开门哪!我知你在家中!如何竟不应门!”
他恨声喊了两句,顾不得被雨水淋湿的肩袖,仰头望一眼府前御赐的登第金匾,高声喝问道:
“我是沐苍霖!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便堂堂正正出门说话!我四处奔波,愿救你于水火,一副衷肠捧上前来,却换你张秉谦一道冷眼闭门羹!”
门前官差默默不语,铁铸一般,只是袖手望着沐苍霖嘶声高喊。
状元郎拍了一会儿门,在冷雨夜里淋得湿透的双手竟拍得绯红发烫,他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困兽般在府前踱步,一颗心渐渐被暴雨浇得凉透。
“……沐大人您看,张翰林他不愿见客。如今天色已晚,雷雨又大,您不如改日再来吧。”
“不,再等等。”
沐苍霖一口回绝,正当心灰意冷时,只听吱呀一声微响,府门开了。
“沐大人雨夜拜访,不知找我何事。”
沐苍霖一听张秉谦声音,喜出望外,竟不曾察觉那人话音里刻意疏离冷淡了的称呼。bïmïġë.nët
他三两步走上前,借着檐下昏红的灯火,仔细打量着张秉谦的脸色,见友人像是殊无大碍,终于长舒一口气,开怀笑道:
“老张,巡检司官差可有为难你?这么晚了,还不曾用饭吧?我给你带了些好酒菜,有红烩鲈鱼,酱油猪肘,并几样各色馅料的生煎包子,都还是热的。”
沐苍霖弯腰将阶前那只木提匣捧起,张秉谦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低声道:
“你费了这般心思来寻我,如今想说的,只有这个么?”
沐苍霖动作一顿,慢慢直起身来。
他今日下午辗转奔波于京兆府、大理寺等各司衙门,如今冒雨连夜拜访张秉谦,自然不是像平日里那样,简简单单想与好友把酒言欢的。
沐苍霖望了左右差役一眼,张秉谦见他面有难色,似有所忌惮,直截了当道:
“你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礼部尚书在长松院自尽,他亲笔所书的那封血帛,究竟是真是假?”
张秉谦低眉不语,沐苍霖隐隐有些不安,可那人沉默得愈久,心底那个可怕的猜测便愈添了三分可信。
“他们说你贿赂礼部主考官,提前得知了殿试策论题,还说……”
沐苍霖话音一顿,似是有些难于启齿,张秉谦将他的神色的不豫尽收眼底,神容淡淡,索性替他开了口:
“他们还说我出身贱籍,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无才无德,不配碰翰林学士院那支进呈御画的笔。”
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一句话竟被当事人那样平淡道出,沐苍霖心里一突,不由涨红了脸色,有些无措地辩解道:
“老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这案子如今各司都还不曾下定论,倒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闲言碎语,闹得上京满城风雨”
张秉谦一言不发,冷眼看着沐苍霖磕磕绊绊将这自欺欺人的一句话说完。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瓦檐,巷子里静默了一瞬。
“闲言碎语还有呢?”
在友人一瞬不瞬的注目中,沐苍霖渐渐绷不住了。他攥紧了衣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哑声问道:
“老张,你实话告诉我。这些传遍上京一百零八坊的风言风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们说得不错,我正是下九流的贱籍出身。”
“你、你说什么?!”
沐苍霖瞠目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与张秉谦相识已久,只道友人家中清贫,却不料这一笔猗兰修竹般的隽秀文章,竟生于勾栏瓦肆里。
沐苍霖不由白了脸色,有些勉强地笑道:“老张,虽说平日里玩笑惯了,可如今非比寻常,须臾要掉脑袋的事儿,你莫要同我说笑……”
“我没同你开玩笑。”
沐苍霖一愣,脸色陡然变得难看。
“我娘是秦淮花魁谢吟霜,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她用性命换来的最后三贯铜钱,是供我春闱上京赶考的盘缠沐大人,你满意了?!”
府前几只薄纱灯被暴雨打得飘摇,烛火昏红,在风中明灭,将张秉谦俊秀的眉骨染作赤红。
他一身狼狈淋漓,殊无月余前殿试三魁打马游京的快意。
沐苍霖定定望了他许久,骤然想起彼时路过慈恩寺街,那人面对教坊司莺莺燕燕脂粉环翠时的无措与难堪。他心头猛地一跳,恨不能扬手甩自己一耳光。
借着昏红的烛光,张秉谦将沐苍霖的神情尽收眼底。他冷笑一声,不欲多辩,沐苍霖喉头滚动,只是苍白无力地挽回道:
“……对不起。我只是”
“从小到大,我已听惯了闲言碎语,事到如今,也不差你沐苍霖这一个。”
张秉谦言罢,转身拂袖而去:“你走吧。不必同我这样的孽种牵扯不清,免得污了你状元郎的清誉。”
沐苍霖一把挽住他的衣袖,急急辩解道:“我沐苍霖何曾是那等狗眼看人低的势利之徒!你是我见过最光风霁月的清正君子,定是旁人诟谇谣诼。”
张秉谦默默不语,在这盛夏湿闷的雷雨里,他竟品出几分瑟瑟的秋凉。
唯一能证他清白的,便是礼部尚书张崇。
可如今张崇已死,一切都成了死无对证他又如何能指望一具冰冷的尸身,为他开口说话呢?!
冰冷的水珠从眉间滑落,沐苍霖扣着他腕子的手一寸寸收紧。张秉谦只冷冷乜了曾经的友人一眼,不屑地嗤笑一声:
“我张秉谦俯仰无愧于天地,该是什么样的出身,便是什么样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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