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温恪微微皱眉,不由侧身望去,多瞧了那张逸飞一眼。
少年年岁将将十五,不言不动,跪在父亲灵前,身后不远处,是两名看守嫌犯的捉刀官差。官差金刚怒目,虎背熊腰,更衬得少年身形瘦削单薄。
尚书夫人早已哭成泪人,由府中婢女搀扶着在厢房歇下。道旁几名张府仆婢无不以袖掩面,哀哀抽噎。
张逸飞却始终神色不动,铁铸一般,只是眼里黑沉沉地闪光。一身雪白麻孝简素已极,却遮掩不了他与生俱来的风华与清贵。
一夕之间,天之骄子沦为罪臣余孽,泼天富贵化作冰冷劫灰,最是令人唏嘘感叹。
温恪虽心有戚戚,却也不曾瞧出什么端倪。他斜了魏殳一眼,不太高兴地捏了捏那人的指尖:
“再同我客套,我要生气了。这伞是特意留给你的,哥哥记得收好。若有旁的巡尉要借,不许借给人家。”
魏殳听他言辞悭吝,只觉可爱,不由莞尔笑道:“自然。”
那人的嗓音清清冷冷,听在耳中,却格外熨帖。温恪唇角悄悄扬起,余光瞥见长松院两边的官差,这才收敛了笑意,脸色故作正经地一板。
他振了振衣袖,本待转身离去,可没走出两步,又忍不住折回来,同魏殳附耳低语:“晚上做了五柳银刀脍,杏仁豆腐酪,还有雪蓉乌鸡汤。阿鹤,记得早些回家。”
“嗯。”
魏殳眉含笑意,目送温恪回了正堂。
长风卷起珠帘,登云街哀怨低婉的胡琴声随风声钻去耳畔。
他收回目光,望向檐下飘摇的雪色灵幡,那抹刺目的白在眼前旋转纷飞,竟像极了武昭二十七年的冬雪。雪花片片飘坠,凛然寒意顺着丧幡纷纷而下,将半截魂魄都葬在白茫茫一片的雪野中。
魏殳按紧了佩剑,眼底的笑意一下子淡了。
大理寺官员低低的交谈声自长松院正堂传来,倏忽湮灭在斜风里。
斜风变作细雨,濛濛雨丝儿飘飘而下,顷刻之间,变作疾风骤雨。
雨点噼里啪啦乱珠似的倾泻而下,张逸飞恍若未觉,跪在青石砖地上,任由豆大的雨点打湿衣衫鬓发。
几名尚书府仆从匆匆赶来规劝,他不言不动,置若罔闻。很快,大雨将青石砖洗成深黛色,雨水浸透了尚书公子膝下麻衣,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泥水洼。
张逸飞脸色苍白,那双乌阗阗的眼睛显得格外黑,闪闪如岩下电。颊边被雨水洗过,粘着凌乱湿透的乌发。他望着堂中被雨水拍湿的黑棺,终于眼底一酸,滚下一行热泪来。
张逸飞猛地低下头去,将衣袖攥得死紧。泪水同雨水浇融一处,点点泥尘溅上面颊,磅礴的雨声里,是登云街里哀哭一样的胡琴声。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唉!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一声叫屈直如铁锤猛地击在心上,张逸飞忽然捂住心口,几欲呕出血来。泪水滴滴溅落青砖,眼底雾濛濛一片;他喉头哽咽,正当彷徨无助心碎欲绝时,忽见一双云头乌皮履,停在自己面前。
雨声一下子变得渺远。
张逸飞抹去满脸狼狈,怔怔然抬头望去。
撑在头顶的,是一把很旧很旧的、灰绸里子的油纸伞。
绸伞里衬上,绣着大片傲霜斗雪的白梅花。
他望着那片白梅,缓缓咽下喉间血气,渐渐冷静了三分。那打伞的是个素未谋面的京兆府差役,面容鄙陋,却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爹爹是蒙冤的。”
少年突然开口,天地苍茫,大雨如注,这小小一柄梅花伞下,一腔无从倾吐的悲思像是忽然有了依托。
魏殳没有答话,墨染般的眸子静无波澜,只是低眉望着他。
张逸飞就如一匹受伤的幼狼,死死盯着堂中停放的乌漆棺木,须臾后,他蓦然抬头,一双被雨雾洗涤过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过来。
“父亲素来清正简朴,堂堂当朝尚书,用的都是街头读书人再寻常不过的笔墨。他从不攀结党朋,每到春闱,都要拨出当年三成的薪俸,捐助各地无财帛进京赶考的优秀贡生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贪图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在集英殿官家眼皮子底下徇私舞弊呢?!”
“头顶三寸有神明。公道自在人心。”
张逸飞一口气怄在心口,直直盯着魏殳,目光如电,似要望进他魂魄里去:“……你是京兆府的衙尉,你信我么?”
魏殳听着张逸飞或歇斯底里的呐喊,或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是低眉不语,像一尊无心无情的雪菩萨。
菩萨总爱低眉,可他望尽世间疾苦,结跏趺坐,明明满目慈悲,偏又视而不见。
旧伞微微倾斜,将张逸飞护在伞下。暴雨打过伞面,淋漓雨珠顺着伞骨滴落,很快打湿了魏殳肩头。
凄清的胡琴声与缥缈的歌声越过重檐,衬着这伞下片刻的温柔,张逸飞只觉寒凉彻骨。bïmïġë.nët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噫!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不分好歹,错勘贤愚,此何人哉!
胡琴里的唱词声声击在心口,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要从胸中冲出。张逸飞胸膛微微起伏,久之,久之,那压抑的情绪终于挣破牢笼。
魏殳低叹一声,从怀中抽出一把油纸伞,轻轻搁下,旋身走入泼天雨幕里。张逸飞双目赤红,一把挽住他的衣袂,咬了咬牙,低声下气地哀求:
“倘若查明父亲冤屈,将仇家的名姓告诉我,好不好?他欠我德兴张氏举族清誉,更欠我父亲一条命!张逸飞愿手刃仇寇,亲手杀了他!”
“张公子,慎言。”
“我张逸飞堂堂正正做人,说出的话也掷地有声父仇子报,天经地义!空怀一身好武艺,竟要货与这奸邪当道、残害忠良的朝廷么?!”
魏殳脚步蓦地一顿,一根冷剑像是狠狠扎进心里。屈辱的烈焰猛然自脊梁窜起,一同烧灼着的,还有他按着剑的手。
他浑身尽是凌然煞气,眸色沉黑,像是凝着霜雪,眼底却始终一片岑寂。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张公子,万事珍重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长松院内,温恪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将物证匣啪地合上。
匣里盛着的物证,正是张崇血帛中所谓“殿试私相授受”于张秉谦的几张卷子。三道集英殿策论题下,洋洋洒洒写了千余字的文章,笔迹娟秀挺拔,颇具风骨。
温恪本已心绪稍定,可方才一阅之下,直如兜头浇了一瓢冰水。
无他,只因这纸上所书,竟确乎是张秉谦的字迹。
天色向晚,雨声淋漓,几位大理寺属官已先行告了退。
温恪向院中一望,恰瞧见魏殳斜身为那张氏公子打伞,片刻后,张逸飞起身离去,魏殳抖落伞尖雨珠,自磅礴雨幕里走来。
那人半身都被淋得湿透,乌衣贴在肩背,衣下清癯的脊骨线条几乎纤毫毕现。
温恪薄唇紧抿,望着那把绣着白梅的旧伞,眉睫低垂,又望向魏殳。
那是他留给阿鹤的。
温恪心眼莫名一阵发酸,可张氏公子生父新丧,这点微末的妒意让人如何开得了口。长松院正堂官差皆已散去,温恪腹中心思拐了九曲十八弯,只是闷了声问道:
“哥哥,你在怜悯他么?”
“强权倾轧,稚子何辜。”
“可你瞧他的眼神,同对旁人都不一样透过他,你在看谁?”
“……曾经的自己。”
温恪愣了一愣,那点不足为人所道的醋意一下子散了。
他望着魏殳,心里忽然说不出的难受,默默解下披氅,拢袖护在魏殳肩上。温恪捏紧手中一沓草促誊录的案卷,喃喃低语道:
“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元关汉卿窦娥冤正宫滚绣球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唐贾岛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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