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第 242 章 云从龙(6)
  “大人,您可知道,刚才被打的那个是谁。”

  一个声音冷不丁破开雨幕,粗硬、紧绷,漕官循声侧目,却见出声的是个满脸胡茬、皮肤黝黑的年壮力夫。

  这人面貌庸常,像是沙丘里一粒最最微不足道的沙子,一名巡院漕吏如被挑衅一般,不等上官开口,当即扬声喝止:“放肆!你什么东西,也配这么同发运使大人讲话!”

  “他姓潘,叫潘水生,佑安十一年生人,在永济渠码头跑了四十五年的辛苦营生。十三年前,朝廷征召京畿东西两路年轻力夫三千余人赴津门疏浚舜江水道,梁架被河水烂塌,他从龙王爷手里抢回咱们兄弟八百多人的性命,从此往后,我们都尊他一声‘潘老龙’。”

  潘老龙半张脸朝下瘫软在甲板上,一只眼珠子却古怪地朝上扭去,无声地瞪着漫天瓢泼大雨,血淋淋地浮突着,显然已被几个卫兵抽破了眼珠,浑身筋肉一阵阵挛缩,出气多进气少,眼看活不成了。

  “读书人家惯说的场面话,我们粗笨人听不懂,也不会说!我只知道舜江那条土龙王姓范,在涿郡圈占良田,修了七十多座别院,个个都是白玉砌墙、黄金铺瓦,连下等人身上挂的一只香袋,就抵得上我们辛辛苦苦在码头做十年工的血汗钱!”

  “谁不知道津门漕司是他范家老爷的地盘?每年海神娘娘的皇会上,舍得给宝音社的粉头一人一千金铢的赏钱,真是好大的手笔!该出钱修补圩坝的时候呢?一个个比老叫花子还要抠!十三年前的那场水祸,害了咱们三百多条人命,却不知那姓范的夜里睡觉,有没有冤死的水鬼找他索命!”

  “索命”两字甫一出口,竟陡然化作某种古怪的暗号。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躁动起来,十几个力夫从桅工手里夺过缆绳,随着喀啦啦一阵艰涩钝响,五丈高的龙骨桅杆缓缓升起,船帆在暴雨中迎风鼓动,如山一般,巨大的阴翳,笼罩着水闸前漂浮不定的飞桥。

  另一个力夫“嘿”了一声,慢慢蹲下,将船尾一把斧头握在手中,目光如炬,盯着浮桥。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他们手握利器,或持一把柴刀,或擎一柄鱼叉,永济渠中不下千艘漕船,就连方才驯顺如牝马的船工们,也跟着骚动不休。

  飞桥横跨南北,浮于永济渠上,虽说是“桥”,实际不过是几艘体型相当的大舟,临时连接南北码头。舟船之间,以铁链依托,恰似漂浮恶浪之上,一条轻缓而脆弱的绸带。

  几名主事漕官齐齐色变,匹夫之怒不足为惧,可真要两厢反目,这区区一架飞桥,又如何当得起千舟蛮撞!

  “潘老龙是兄弟们的救命恩人,牲畜尚知报恩,何况跑江湖的兄弟们!”

  黑皮力夫字字掷地有声,攥着湿透的汗衫,往两旁用力一扯,一道尺把长的狞恶伤疤直贯腹心,雨水洗刷之下,更显森然可怖。

  “漕官老爷们,我知道您几个不把咱们当人看——不争馒头争口气,左右是死过一回的人,也算见识过大场面!今儿个话就撂在这儿,潘老龙的事儿不给个说法,甭说什么云中余孽、什么搜查卸货,就是弟兄们的尸体把这永济渠都填平了,也一件都不搬!”

  “一件不搬!”

  “血债血偿!”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永济渠上响起,伴着如沸的暴雨声,竟如喧天锣鼓,震耳欲聋。

  潘老龙无疑只是燃引枯柴的一枚火星,这些黔首百姓对东州漕司的信任,早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岸边马步军个个神情戒备,搭上冰冷的弓.弩。

  “大胆刁民,还敢借机生事,混淆视听!”

  京畿东路发运使李宗悫勃然大怒,暴喝一声,劈手从卫官手里夺过长鞭。津门范氏惹来的一身腥膻,偏要他李宗悫来擦屁股,这帮刁猾民夫专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他眼皮子底下生事,舒坦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你们都给本官瞧清楚了!”李宗悫微微冷笑,决计不肯承认漕司弊病,从袖中请出一封明黄色的卷轴,“官家圣旨在此,阻碍搜查,一律以云中魏氏同党论处,无须上报天听,就地格杀无论——”

  李宗悫一眯眼,指着领头的那个黑皮力夫,寒声下令:“马步军诸司悉听我令——绰弓!”

  “我看谁敢绰弓!”

  马步军弓手喀啦啦一声张开弓弦,铁梨木的弓弣,却被斜里探出的一只手,用力往回一扼。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再标致不过的文人之手,长弓却微微震颤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如摧玉山一般,半寸都挪移不得!

  “卑职……见过温崇明!”

  弓手看清来人,骇然后退,慌忙收起长弓,抱拳行礼。

  李宗悫循声回望,与温恪目光一对,竟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怵,冷汗唰地从背心淌下。他胸口起伏,脸色涨成朱赤,眼皮跳了两跳,总算没在这位将将加冠的少年官员面前输下阵来,清了清嗓子,不咸不淡道:

  “温大人,有何见教?”

  “见教?愧不敢当。”温恪根本不拿正眼看他,淡淡道,“只是没了这千名力夫,不知京城漕司如今打算从哪里征调堪用的苦役——上京四水贯都,几百万石的货物,李大人是打算纡尊降贵,亲自去搬呢,还是打算让驻京马步军去搬?”

  “你……这!”

  李宗悫被他一噎,连敬词都顾不得用,刚想反唇相讥,京城几十万人口,一千民夫不当用那么大可换另一批,可转念一想,两下里一旦撕破脸面,又有谁愿意乖乖给漕司卖命!bïmïġë.nët

  “十万破甲箭,谅他们不敢!”

  半晌,李宗悫硬生生憋出几个字眼,回答他的,却是温恪一声嗤笑。

  “十万破甲箭,李大人也说得出口!禁军三衙的弓箭不用在对敌御侮上,倒先朝京畿百姓痛下杀手,当真是青天父母官啊。”

  李宗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不甘心地想说些什么,却见温恪已推开擎着油伞的崇明司随扈,一步踏入雨中。

  他一身绯色梅纹如意常服,玉带珠履,腰间坠着的银鱼袋在行走间如舒云掠月,在一众脑满肥肠的青袍漕吏中,愈发显出一种卓尔不群的清越来,显得尤为扎眼。

  雨大如雹,冲刷着染血的甲板。

  甲板上沾满的血与泪,却似东州朝廷欠下的孽债,无论如何也洗刷不净。

  在千百名力夫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刻骨仇视中,温恪几步踏过艞板,须臾,竟将袍摆一掀,纡尊降贵地,俯身蹲下。

  他……他竟是不顾身份,亲自去探看那微贱力夫潘水生的伤势!

  眨眼的工夫,温崇明香云缎的常服下摆,已被血水和雨水污得湿透。

  “含章。”温恪道。

  力夫们眼神变了几变,不由纷纷让开一条道来,几名闻讯赶来的医工轻手轻脚地将伤者抬上担架,见了这伤情,却也不住摇头叹息。

  “潘老龙……他……”

  一个年轻力夫试探着开口,却见这位绯服银鱼、气度高华的少年官员缓缓起身,顶着如注暴雨,湛湛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须臾,竟是垂下眉睫,半点不带含糊地,朝着在场所有千名力夫躬身一礼。

  “温大人!”

  “温崇明,这如何使得?!”

  这一礼是东州朝廷欠下的,是东州世家欠下的,却也是崇明司为天下万民抱薪,救困顿于风雪者,理当奉行的。

  “东州漕司诸多弊病,过往纠葛,绝无可能一笔带过,崇明司定当一一彻查。力夫潘水生,救津门八百人于水患之中,酷吏放横,伤化虐民,相关人等一应革职查办,恤潘水生及其家眷……千金。”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寥寥数语,不啻赏了漕司上下一记响亮的耳光!

  崇明司越俎代庖,胳膊长得都伸到漕运头上来了,李宗悫气得嘴皮子直哆嗦,到底忌惮着皇帝信宝,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差点没气得当场闭过气去,却听那个领头的黑皮力夫半点不领情面,冷然大笑道:

  “打一棍棒给个甜枣,兄弟们莫要给他蒙骗了!这些穿金戴银的大官谁不是里头一套外头一套,做做样子而已,千金抚恤,真能送到那孤儿寡母手中不成!”

  “黑炭头说得不错!没听见这大官姓什么吗?临江温氏的‘温’!同那涿郡范氏铁定串通一气,蛇鼠一窝!”

  温恪还未表态,一个崇明司书吏当即沉不住气,衣袖一振,就要开口大骂,却被自家司丞大人一把按住。

  “我不仅要恤潘水生千金,还要赏在场一位力夫千金。”

  温恪的话音不大,落入永济渠中,却刹那激起千层白浪,“谁能将这袋雪花盐,从甲板上搬至南码头,不论出身贵贱,这一千金铢的宝钞,就是谁的。”

  言罢,温恪当场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在李宗悫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望向在场所有人,掷地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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