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遵皇令，不跪天子——那不是奴才,更不是物件，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昔年追随魏檀出生入死，而今，甘愿隐姓易名,向他这个病骨支离、无才不肖的少主俯首屈膝。
“冯器,字冰炭。武昭二十六年的状元,而今不入品流的捉虫郎——当年未得功名,窃梅绛雪轩下,被京兆府翊卫当街拿下，本以为难逃一死,却蒙龙骧镇国公赐下一树寒梅花。一介文弱书生，倒是知恩图报。”
魏殳拢着棋子的手,微微发着抖。
箭亭的鹤翎，是箭。
邦有道，如矢；邦无道,亦如矢——一旦开弓，便正道直行，永不回头,要么取敌首级，要么玉碎梁下。
魏殳不爱引弓。
那七十二枚鹤翎，还原原本本敛在匣中。魏殳是掌弓人,却更是护在他们身前的盾——有饮冰剑在,就足够了。他身上背负的何止魏氏一族的冤屈,还有云中暗桩、同袍遗孤，乃至西陲三郡百姓们的性命、信仰，和期许。
太沉，太沉了。
江风拂动魏殳透湿的袍袖，瘦削的肩背，在秋风里显得分外单薄。
“条件。”魏殳道。
塔木兀尔扬指一拨，一枚象牙“士”棋，应声跌倒。他像是百无聊赖的神祇，居高临下却又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凡人的命运：“几个月前，温恪含香殿上疏三策，遴选各部异士能人，集朝中英才，始建崇明司——”
魏殳霍然抬眸，果然听见塔木兀尔徐徐道：“我的条件很简单。用一个崇明司贤士的名字，换一枚云中暗桩的鹤翎。”
“以命换命，多公平啊——禅奴。”
一名佝偻瘦小的回鹘人应声而起，捧着一只木匣，恭恭敬敬奉在魏殳手边。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一沓裁好的羊皮纸，右边卧着一管鹅毛笔，一只小小的墨囊。
“当年赵楹不甘做一辈子的太子，亲手折断了他父皇手中的天子剑——而今，也到该偿你一柄的时候了。”
嗒的一声，墨囊被叩开了。
“温恪什么都不懂。他被你护得滴水不漏，恐怕连箭亭中第一枚鹤翎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一节修长的手指，在名单上最上方，怜惜般轻轻一点。
魏殳瞳孔一缩，如被蜂蛰一般，抽出手去，铁链挣动间，却被塔木兀尔一把攥住了手腕。两下里劲力相激，索链绷成一线，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铮鸣。
“你应该清楚得很——温恪永远都分不了你的担子，而我却可以，替魏檀复仇。”
塔木兀尔说着，一寸寸拨开魏殳的指节，将那杆缀了墨囊的鹅毛笔，强按进魏殳手中。半透明的羽管中，霎时弹开一道乌青色的墨线，仿佛淬了毒。
“京城城东桥外有家裁缝铺，寄住了一个纳鞋底的老太太。老太太年纪很大了，熬瞎了眼睛，双手被针扎满血泡，只做孩子穿的虎头鞋。没人知道，她过去曾是镇国公府里的嬷嬷，每逢冬雪，常给小公爷煎杏酪茶吃。”
“——小公爷，你不想救她吗？”
“老嬷嬷就快死了。她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看着镇国公的灵位，配享太庙忠烈祠。”
一口郁气在魏殳胸肋间冲撞，迫得他心脏阵阵发疼。冰凉的笔杆一瞬烫如烙铁，几乎要将他伤痕累累的掌心燎出泡来。笔尖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细长的鹅毛笔，几乎要被魏殳扼断。
一枚细小的墨珠，抖落在洁白的羊皮纸上。
魏殳喉头涌起一阵腥甜，他咬碎银牙，偏过头去，将要投笔，蓦地定住了。
舱中的矮几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一尊湿婆铜像。
神像秀美娟妍，从肚脐开出一朵金色的莲花。
一缕轻纱般的香雾，从绽放的莲花中，缓缓腾起。
优昙婆罗。
左肩的伤疤如烈火般灼烧起来，昔年受过的背叛与屈辱，随着这恰如起来、烙入魂魄的香意，化作一条血淋淋的火棘鞭，毫不留情地劈头抽下，生生鞭笞在他的脊骨之上！
“灭族之仇，车裂之痛，墨刺之辱，颠沛之怖，唯有以血洗血。”
“欠恩的还恩，欠命的还命。”
“——魏昭，快恨吧。”
魏殳脸色煞白，冷汗从额头唰地滚落下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双目却死死凝定在神像之上。
混沌之中，是死一般的静寂，唯有那尊铜鎏金的湿婆像，在熠熠闪光。神像脚踏侏儒，长发飞舞，右手执一面沙漏状的鼙鼓，遥远的虚空中，仿佛传来怪诞的、咚咚的轻响。
魏殳瞳仁震颤起来，忽然极轻极轻道：“……那咤罗阇。”
那一瞬间，浑身的血，都凉透了。魏殳死死盯住塔木兀尔，一字一顿道：“你要的……根本就不是崇明司官员的性命。”
膻中，象王行。
那咤罗阇为湿婆毁灭外相，四臂轻舒，火焰环绕。在贵霜传说中，那咤罗阇手持一面沙漏状的小手鼓，随着业舞敲出永恒而古老的唵声，世界在鼓声中创立，亦在鼓声中湮灭。
灭世之时，帝释击节相伴，所乘坐骑，正是一头六牙白象。
一头秘密进京、穿城而过，最后直抵皇城腹心的，贵霜白象。
贵霜信众以火为尊，在他们的信仰中，那咤罗阇击鼓业舞，势必将以无尽劫火荡涤凡世——www.bïmïġë.nët
云中鹤翎，是吹散在风中的沙子。塔木兀尔既有本事握住风中的流沙，区区几个崇明司官吏的名姓，又何必煞费苦心，摆上这么一出虚虚实实的棋局，拐弯抹角地从他嘴中撬出来？！
只怕这位贵霜三王子真正的图谋，是要拿整个上京城，给黄金白玉殿的荣华献祭！
“……旅居上京的胡商蕃客，人数逾万，里面多的是本分的生意人，和清贫的僧侣。如今京城戒严，他们一个都走不了。”
魏殳言罢，一瞬不瞬地盯着塔木兀尔的眼睛，只等一个否定的答复，后者却不置一词，只将羊皮纸徐徐铺展开来，横在魏殳面前。
“——写。”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251 章 金瓯缺(5)(修)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