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炉里的香篆还在缓缓燃烧,青白色的烟雾从镂银顶盖上袅袅升起。温恪一阵恍惚,那摄人心魄的香雾乘虚而入,狠狠地在他心头剜了一刀。
……好疼。
澡雪受伤的时候,也是这般难受么?
吃不下饭、喝不下药,甚至连一把小小的银匙都拿不起;畏寒、心悸,梦魇缠身……夜不能寐。
温恪只觉得呼吸一窒,酷烈的香气在书室回旋,眼前一阵晕眩,他几乎分辨不清今夕何夕,梦里梦外。
幢幢人影在他面前徘徊,高的、矮的,神采奕奕的、支离憔悴的,都是他的澡雪。
那人忽而化作雪雕玉塑的白鹤童子,神采飞扬地在朱雀大街疾驰;忽而化作容色苍白的魏殳,轻蹙着眉捂住伤口。鲜血从伤痕汩汩涌出,将魏殳冷玉似的指节染作炽烈的绯色,那人横起一柄长剑将他护在身后,无奈地笑:
“恪儿,听话。”
温恪心头一绞,痛苦地闭上眼。
朱雀大街惊鸿一瞥,鹤溪花下一见倾心,那些被遗忘的,抑或被铭记的往事,妄图亵渎又虔诚以待的信仰,深埋心底的秘密和永镌于心的眷爱,竟都是他。
可自己又做了什么呢?
……刁难、排挤,还有自作聪明的、高高在上的恩赏。他将白鹤童子狠狠推在雪地里,笑话他嗜甜、怕苦,让他疼、盼他哭,如今又私藏了魏殳的信,连哄带骗地,偷偷窃来了他的吻。
他从没问过魏殳愿不愿意,更没问过鹤仙儿喜不喜欢。
他将阿鹤弄脏了。
……真是忘恩负义、寡廉鲜耻。
猩红的血色像毒蛇似的在纸上蜿蜒,将满纸的荒唐言一点点剥蚀、吞噬。
温恪受了惊似的霍然起身,只觉得虚伪、烦腻又憎恶,几欲作呕。他低低咳了几声,疯了一样一把将面前的血与墨攥成一团,远远地扔在角落里。
星星点点的血沫洒在衣上、案上,温恪胡乱将唇边的血污拭去,指尖不住地发颤。
狼毫笔骨碌碌滚在地上,温恪踉跄着捡起笔墨,匆忙间,长长的大袖带倒了博山炉,当啷一声,香炉跌在松木地板上。冷白色的炉灰扑盖上翡翠色的香篆,嗤地一声微响,篆香熄灭了。
记忆像梦一样遥远,方才还在眼前神气活现的白鹤童子竟模糊了面容,连同那袭猩红的披氅,都在昏黄的烛光下变得晦涩而黯淡。
微渺的回忆仿佛刹那昙花,温恪生怕自己再记不得,匆匆撕下一幅雪浪纸,提笔落墨。
朱雀大街笔直的唐砖阔道,气派非凡的状元楼,熙来攘往的人群,典雅雍容的马车。
墨迹像一只温柔的手,在纸上轻轻抚过。他的白鹤童子背着一把栗壳色的小弓,从车上跳下来。柔软的毫尖拢起那人鸦黑的长发,小心地为他簪上一顶华贵的玉冠。笔尖再向下游走,眷爱地抚过那人尖尖的下巴,接着,毫锋一顿,虔诚地替他披上一件威风凛凛的银蟒袍。
玉嵌东珠带,团蟒银绣纹,八宝流光缎。
温恪怔怔地望着画卷,忽而骇然地掷了笔。他熟经义、通礼法,当然识得那白玉冠和银蟒袍的含义
那分明是公卿贵胄身份的象征。
不,不会的。
若他的澡雪真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又怎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境遇呢抄着十文钱一张的花笺子,穿最粗最劣的葛布褴衣,甚至……连好一点的笔墨都买不起。
花笺子,对,他还有花笺为佐证。
那只装着花笺与课业的绿檀木匣就在案上,温恪颤抖着探出手去,微凉的木料落入掌心,宽容、温润,就像握着魏殳的手。
咔哒一声,匣子开了,一抹肮脏的血污沾在素净的檀木上。温恪抿起唇,小心地将污渍拭去,又胡乱拿袖子搓了搓手。直到铁锈色的血痂扑簌簌落在地上,手心指腹皆被光滑的罗缎磨得通红,他这才将匣子里的花笺取出,一望之下,心口一窒。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都说字如其人,这桃花笺上写的字清清冷冷、高蹈出尘,笔锋的锐意几乎要破纸而出,真好看。他心爱的鹤仙儿明明冷傲如霜雪、挺拔如苍松,却为了区区五斗之米,抄着又俗又媚的风月艳曲,向这肮脏的俗世低下高贵的头颅。
怎能怪澡雪呢?明明当年亲手将人推开的,正是他自己呀。
……言之凿凿,音犹在耳。
温恪再找不出说服自己的借口,失态地将木匣与花笺搁在一边,不忍再看。
香炉滚在地上,青白色的烟霭自冷灰里升起,温恪被这峻烈摄魂的芳香熏得眼底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好脏,衣上袖上尽是斑斑点点的血痕,温恪颤抖着摊开手,只觉得双手沾满罪孽,任凭他怎样发了狠地擦洗,都涤荡不净。
温恪怔怔然提起笔,呆呆地望着画上的白鹤童子,心底猝地一疼,咳出一口血来。鲜血在画上洇开一副猩红的披氅,热热闹闹地裹着阿鹤,蘸了墨的狼毫轻轻向上,忽而僵在半空。
白鹤童子莲瓣似的面容上,五官一片空白。
这才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他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记忆中的白鹤就像一缕清清冷冷的香雾,袅娜的烟气顽皮地勾了勾他的指尖,温恪满心欢喜,正待去捉,可那缕香魂竟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渺远,他心神一阵恍惚,回忆便倏忽从指尖消散。
香意冷了。
一滴墨污落在纸上,温恪心里一空,什么也没抓住。
雪浪纸上唯有一段热热闹闹的朱雀大街,一顶富丽堂皇的金顶舆驾,状元楼招摇的酒旗里,是一抹小小的、幽灵似的幻影,虚无缥缈,仿佛从未存在过。
“……鹤仙儿。”
西厢内外人声寂寂,唯有窗外朔风呼号。沉默像怨鬼一样纠缠着他,这酷烈的静寂仿佛长久到没有尽头。
渺远的记忆随着香雾再度远去,温恪孤零零地坐在满室生春的书房,只觉得冰寒彻骨,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温恪狼狈地抹了把脸,将画卷上的玉冠银袍的白鹤童子很小心、很小心地护在怀中,颤声问:
“……你恨我吗。”
魏殳坐在东厢暖阁的卧榻上,偏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
金乌西沉,如意半窗斜斜映出夕阳灿烂的余晖,赤金色的霞光笼在木窗格子上,像是给一切都贴上一层细碎的金箔,暖融融的,熨帖极了。
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如今病气一去,却觉得通体安泰,很愿意出去走走。魏殳掀开锦被,从床上下来,忽然双膝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魏殳沉默了一会儿,低眉望着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指,轻轻一哂:“久不复骑,髀里肉生。活该死于安乐。”
暖阁里点着炭,魏殳仅披了一件单衣,跣足走去窗前。暖阁虽好,却有些闷,狭小的一方,像圈着鸟雀的金笼。
如意窗紧紧阖着,明灿的晚霞映得一切绯红如桃花。魏殳想开窗透透气,可他轻轻推了一下,手下的半窗竟纹丝未动。他有些疑惑地低下头,这才发现窗户竟被人锁上了。
“……好你个曹老赖,别的不会,专爱爬窗。”
魏殳想起曹玄机跳窗的糗事,弯眼一笑。他俯身将短剑拾起,鸦黑的长发随之如云披散。短剑抵在窗户木缝处,薄薄的锋刃贴着细缝轻轻一勾一挑,只听机括咔哒一响,窗缝松动了。
冰凉的冷风从窗缝溜进来,魏殳蹙起眉,将窗户推开。
金灿灿的晚霞倏地一亮,飞鸟掠过墙垣,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西天璀璨的明霞,终于感到久违的轻松自在。须臾,一阵凉风吹来,魏殳这才回过神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随意展平。
这是曹玄机今早偷偷塞给他的纸条,黄纸灰字大大咧咧写着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鸳鸯戏水春长巷,银珠响,檀佩香。姻缘倒错恨长久,燕劳飞,鹤别方。
魏殳将纸卷翻来覆去瞧了许多遍,可除此以外,再无旁的字眼。曹玄机偷偷摸摸混入温府、又费尽心思塞在酥糖里的纸条自然不会是无心戏言,可就算魏殳将这些字眼一个个掰开来揉碎了读,却依旧没明白这算命老头的意思。
正凝思间,屋外传来轻轻敲门声。魏殳将纸条迅速藏进袖里,道:“请进。”
他若无其事地将窗户稍稍合拢,坐回榻上。进来的小厮正是平沙,他见魏殳面容平和沉定,像是精神不错,笑着将一只漆匣搁在床头案边。
“时辰不早了,公子请用膳吧。”
魏殳闻言一怔,透过半阖的如意窗望向空寂的院落,却始终不见温恪的影子。这些天他都与温恪共餐同寝,如今竟一整天都不见人,反倒觉得有些奇怪。魏殳犹豫了一会儿,问:
“……恪儿呢?”
平沙只是重复道:“小郎君有事要忙,请公子先用吧。”
平沙将漆木匣子打开,热腾腾的蒸汽从木匣里升起,暖融融湿漉漉地扑在人脸上。
魏殳低头一看,匣子里盛着三样碧玉盅,很素净的一道汤、一道菜,外加一样白粥,中规中矩又乏善可陈地盛在盅子里,无聊得就像温氏祖祠家训。
平沙替他将晚膳一样样搁在小几上,轻轻阖上食匣。魏殳有些失望地抿起唇,问道:“……没有糖豆包吗?”
平沙有些奇怪地看了魏殳一眼:“没有。这些都是府上招待病人的膳食,补气养胃的公子不满意么?是小人倏忽了,小人这就让厨下去换。”
魏殳怔了怔,笑着摇头,疏离而客套地赞道:“哪有什么不满的。药膳色香味俱全,又兼顾颐气养性,多谢费心了。”
魏殳执了银筷,在碧玉盅里拨了拨,却对这些难得的药膳全无胃口。他不愿承认自己被温恪养得口味刁钻又娇惯,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这东西做得很清淡,带着一点儿似有若无的药香,微微有些苦,才一口咽下肚,他便有些饱了。
“……公子不吃了么?”
“多谢,不用了。”魏殳犹豫片刻,问:“……替我开药方的那位老道士呢?我想见见他。”
平沙将碧玉盅收回匣子里,笑道:“少爷找他有什么事么?”
魏殳自不能明言来意,只好违心说谎:“……像是旧疾复发,伤口好疼。”
平沙手下一顿,上下打量着魏殳。那人端端正正盘膝坐在榻上,眉心轻轻蹙起,鸦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倒是衬得面容有些病态的苍白。
“可以么?”
“自然可以,您请稍候。”
平沙从东厢暖阁出来,刚阖上隔扇门,转身朝院子里一望,却见一道修颀的身影披着晚霞立在窗畔,定睛一看,不由失声惊呼:
“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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