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奴,还不快随我入府?”
沈府管家言罢,转身向东侧门去。鹤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禁军一眼,慢慢拄剑起身。
日晡时分,太阳光灼灼的晒人。
他箭伤未愈,失血过多,还未踏出几步,眼前一阵晕眩,险些栽倒。鹤奴扶着门扉定了定神,借这片刻的喘息,将身后禁军人马与列队布局暗暗记下,将可能的后路在心里迅速算过。
他乔装侍剑奴,在沈府呆了近三个月,早将府邸内外明路暗道都探得一清二楚。
正门一重,堂屋四重,朱紫堂便在最北一进。朱紫堂屋后,有一处狭小的偏门,门挂重锁,常年封死。若自此门出,须绕过一座后花园,才能由曲径通往沈宅北门。
从东侧门至朱紫堂,沿路只有零星的几名仆役。其余人等约莫听了管家差遣,分头奔去往东三条甜水巷,另一些则往正门外,锲而不舍地搜寻贼人行踪。
鹤奴拭去额边的冷汗,心下微松,大致有了对策。朱紫堂院门就在眼前,沈府管家脚步一停,缓声道:
“鹤奴,进去罢。老爷在堂内等你。”
沈府管家笑眯眯地瞧他,侧身让开一条道。鹤奴抬眸望了他一眼,那管家却寸步不离地守在堂院前,似乎并不打算一同进去。
“多谢沈伯,有劳了。”
鹤奴撩起袍裾,缓步跨入院中。毣洣阁
朱紫堂院内花木葱茏,东南角卧一座假山,嶙峋的太湖石下,掩映着一汪潺潺的流水。草木清溪环衬间,一座小亭翼然而立,亭畔榴花怒放,亭中美人靠上,坐着一道修颀的人影。
鹤奴脚步一顿,莫名觉得眼熟。
那人一袭玄色襕衫,背对堂门而坐。缁衣衬着亭畔火红的榴花,分明是悦目的景致,却莫名令人脊背一寒。
……那是铁与血的颜色。
亭中人像是听闻身后来人的响动,啪地打开折扇,慢慢回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
“我道是谁,竟是个出水的观音娘娘。”
乌衣人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来。
鹤奴瞳孔骤缩,一瞬不瞬地望着来人。鼻息间的血腥气竟愈变愈烈,是锁链与烙铁,是结满蛛网、蛆虫遍地的诏狱,和尸横遍野、朱血涂地的断头台。
绢扇轻摇间,送来缕缕清风,那黑绸白骨上画的十殿阎罗与幽冥恶鬼赫然映入眼帘。
鹤奴悚然一惊,直从天灵凉到足底。
阎王闩,公申丑!
鹤奴心下惶然,不禁倒退半步,惧意穿越十年的风雪,从骨子里蔓出,他咬紧牙关,竟本能地露了三分怯。
脊背瞬间紧绷成弦,他忍不住探向腰间佩剑,来人却不以为意,轻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一只苍白而优美的手,从漆黑如夜的袍袖里探出。
鹤奴心跳如鼓,死死盯着面前这一只修长而秀雅的手。
骨节分明,莹润如玉。
这是文人惯握笔墨的手,可它的主人,却更偏爱滚油与烙铁。
……那是他此生最屈辱的记忆,随着缠绵悱恻的香气烙入魂灵,永生永世,至死难忘。
鹤奴眼睁睁望着那只手微微抬起,轻飘飘点在他下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迫他抬起头来。
三伏盛夏,燥热难当,那手指却冷如寒铁。寒热交迫间,公申丑偏过头来,在他耳边低笑一声,一口浸着血腥气的吐息,滚烫地拂过耳侧:
“见了当朝大理寺卿,如何不下跪?”
鹤奴只觉颈间肌肤被野兽腥臭的长舌一寸寸舐过,他心下悚然,几欲作呕,不由紧抿了双唇,按紧了剑。
“怎么,你不愿意?”
素霓剑在鞘中震颤铮鸣,一阵滔天的煞气当胸而起,鹤奴用尽平生之力,紧紧锢住剑身,又用尽平生意志,屈辱地撩起袍裾,向仇人跪下。
雪白的袍袖间,他按着剑鞘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用力到发白。似乎只要稍一松懈,长剑便要脱鞘而出,三步之内,杀人饮血。
韬光养晦,冲动不得。
微风早已停歇,盛夏的烈日高悬中天,晒得人眼花耳热,气虚体软。
喉间忽然涌起一阵腥甜,鹤奴长眉一蹙,腹内又是一阵翻涌。他咽下喉间血气,闭了闭眼,望着公申丑乌黑的云靴,竭力稳下心神,哑声道:
“草民……求见沈吏部大人。沈大人丢失重宝,草民有线索相报,必能一击得胜,擒拿贼寇。此事十万火急,烦请公申大人放草民通行。”
“我听府上管家说,你便是鹤奴?”公申丑轻摇折扇,上下打量着他,漫不经心道,“沈吏部如今被宵小盯上,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工夫见你。”
狭路相逢,又是不共戴天的死敌,鹤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正面对上公申丑。他心下微沉,心念电转,只想尽快设法摆脱这个难缠的厉鬼。
公申丑却轻笑一声,啪地将玉骨扇合起,饶有兴致道:“本官素来爱鹤,又瞧你面善得很。既然来了,左右闲着无事,不妨陪我玩玩。”
鹤奴闻言,悚然一惊,公申丑微微眯起眼,玉骨扇抵着鹤奴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烈火焚毁的面容,顺着那深深浅浅的瘢痕向上望去,却出人意料地,遇上一双冰雪般清冽的眼眸。
初见惊艳,再见心折。
任谁也不会相信,一个身微命贱的侍剑奴,竟会有这样一双孤寒又冷傲的眼。
无异于乞丐被褐怀玉,当街而过,无端遭人觊觎。
公申丑盯着那双眼睛,目光一下子变得阴鸷冰寒。
他素来喜爱这样清冽又冷傲的眼眸,却更喜欢看着那眼里的高傲被一寸寸打碎,一点点染上仓皇与哀戚,痛苦万分,哭泣求饶,奴颜婢膝地屈从在他袍脚。
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征服感。
就像亲手砸碎一件华美的琉璃。
公申丑蛇一般森冷的目光一寸寸放肆地打量着他,从鹤奴那双漂亮的眼睛,描摹至他修长的颈项;那柄玉骨扇在他下颌轻轻一点,勾过喉结,冰一样地,滑至肩胛。
“好漂亮的骨相。”公申丑微微低头,用气音在他耳边呢喃,“不知换一副面皮,是否又是个眼熟的美人呢?”
鹤奴瞳孔骤缩,公申丑话音方落,脸上寡淡的微笑一扫而空,蓦地泛起森然鬼气。
扇尖点在左肩蝴蝶骨,以巧劲敲击而下,只听笃的一声脆响,鹤奴呼吸一窒,一阵拆筋断骨般的剧痛袭上心头,他喉间一阵腥甜,咳出一口血,几乎软下.身来。
“疼?”公申丑微微一笑,颇为惊讶地望着他,“小美人,我素来怜香惜玉,还没用力呢。”
冷汗从额角滚落,鹤奴咬紧银牙,双手将衣袖攥得死紧。他容色惨白,眉睫轻颤,清癯的身躯在烈日下簌簌发抖,无端显出几分凄楚之态。
公申丑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只觉兴味盎然。
说来也怪,他素来只爱折辱那些落入诏狱的天潢贵胄,对下瓦子奴仆根本不屑动手,可眼前这卑贱的侍剑奴却如埋藏深窖的美酒,只是无意间尝过一滴,便让他意犹未尽,再不愿放手。
公申丑颇为愉悦地扬起唇角,目光在鹤奴带着青紫淤痕的颈边逡巡,瞥见他微微敞开的衣襟,忽然一愣,旋即抚掌大笑道:
“妙极,妙极!你一个小小的侍剑奴,竟能得贵霜王子倾心相待莫不是做了他帐中的暖香玉,哄他替你拆了那银锁环?”
“……公申大人的意思,鹤奴不明白。”
鹤奴长眉紧蹙,只觉此人恶心又腻烦。他重病在身,新伤未愈,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早已是强弩之末,只能靠秘法强行提一口真气,竭力保持清醒。
左肩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湿湿腻腻,又麻酥酥地痒,鲜血顺着溃破的伤口,从脊背蜿蜒淌下,洇湿在大红的绣袍里。
“呵,阎王闩跟前,还敢嘴硬嗯?”
公申丑鼻尖微动,像是嗅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忽然嗤笑一声,打量着猎物般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雪里红……将红衣衬在白氅里的,倒是少见。事出反常必有妖,鹤奴,你浑身皆是破绽,如此遮遮掩掩,究竟藏了什么?倒教本官好奇得紧。”
鹤奴闭了闭眼,低眉不语。公申丑冷笑一声,终于彻底失了耐心:“不说么?也罢。本官多的是手段,亲自撬开你这张嘴。”
玉骨扇抚过鹤奴肩头,寻着最让人疼痛的肩中俞穴,高高扬起。
鹤奴眉睫一颤,一下按住素霓剑,睫帘轻掩的墨眸里,怒煞毕现。
宝剑在鞘中一阵嗡鸣,眼看着玉扇就要狠狠敲下,朱紫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人当先抢入院中,朗声喝道:
“公申大人住手!”
公申丑长眉一皱,那玉扇便险险顿在当空。他认出来人正是沈半山长子沈铎,还未及出声训斥,堂外又遥遥传来一声高喝:
“圣旨到”
远处尘头大起,不知多少人行色匆匆跨入院来。
为首的是一位年迈的老臣,精神矍铄,宝刀未老,一袭紫蟒袍雍容华贵,直将满堂的珠玉都比了下去,正是当朝上柱国,前怀化大将军,裴超然。
裴超然一见鹤奴,喜出望外,他手持鸡毛令箭,冷冷睨了公申丑一眼,目光如电,不怒自威。
“鹤奴接旨”
鹤奴怔怔抬头,裴超然冲他眨了眨眼,旋即恢复一脸肃容,朗声宣道:
“门下:鹤奴斩贵霜武士阿奎拉于逐鹿台,公忠体国,义勇双全,特开豁为良,擢封陪戎副尉,未入流。钦此!”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留评的小可爱,爱大家,比心!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145 章 柳暗花明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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