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笔下一顿,沉定地将未竟之言从容写完,将帖子晾在左手边,随口敷衍道:“……再等等吧。”
温苏斋沉默片刻,轻咳一声,又道:“少爷,门簿新接了廿余张贺年飞帖,老仆一一按礼回了。其中也不乏有望登门拜访的贵客,不知”
“不见。还有事么?无事不许扰我。”
门外温苏斋恭敬应答:“老仆记下了,这就告退。”
屋外的脚步声渐远,温恪挑剔地望着写至大半的文章,忽而叹了口气。写作讲求文气贯通,最忌被人打岔,温苏斋简简单单两句话说完,温恪再下笔时,左看右看都不满意,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摆在面前的,是一道中规中矩的四书题,题目取自论语泰伯,曰“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乃是孔子赞颂唐尧之语。
像这样的试题早已被天下士子写成俗套,文章无非慨古颂今,借尧舜而对官家歌功颂德,虽挑不出什么错处,却不过空泛文章,泯然众人。
温恪搁下笔,垂眸望着雪浪纸上未干的墨迹。他照着魏殳的帖子临了近三年,长虫一样爬着的丑字早已化茧为蝶,变得苍劲、挺拔,又带着点临江温氏素有的雅正之风,已然颇具筋骨。
胸腹处的刀伤一阵阵地疼,屋子里太闷了,炭火熏得人心烦意乱。温恪惦记着那邋遢道人的嘱咐,不敢擅自将炭火扑灭,只好郁郁不乐地将文章叠起,望着博山炉里那一线倒流香怔怔出神。
线香快燃尽了。
青烟缓缓升腾,雾一样缭绕在熏炉的蓬莱仙山间,宛若云蒸霞蔚。香气是冷的,恬澹寂寞,如晓行霜林,孤山寒清。
透过袅娜的香雾,温恪心绪渐渐沉定,凝神思索着方才那则试题。
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正史所唱诵的,就是所有的声音么?
可纵使功高如尧舜,在禅位让贤之后,在稗官野史之中却依旧不乏“弃民如弃敝履”的骂名。
是非功过皆由人,尧舜尚且如此,遑论草木愚夫。
须臾繁华落尽,烟消火冷。温恪澄怀观道,心与天游,妙悟之间,荣辱祸福忽而变得无足轻重,功过毁誉尽付一抔飞灰。
青白色的灰堆犹自暗香氤氲,温恪定定望着,将文章结尾处灿若莲花的谥美之词胡乱划去,笔锋一转,提笔落墨: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古人云,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温苏斋辞别了少爷,刚拐出西厢院子,正碰上形色匆匆的鹿鸣,差点儿同他撞着。
老管家眉头一皱,不悦地喊住他:“怎么回事?火急火燎的。你办事一向稳重,如何学着落雁那丫头,也跟着毛手毛脚起来?”
鹿鸣向温苏斋见了礼,眉宇间是藏不住的焦急:“樵歌在府门外跪了一夜,无论如何也不肯走,说是求见小郎君。我方才去劝,他一个字也不肯听,见杂役开了府门,抢了笤帚就扫雪。说是……说是他手脚勤快,会干活,也认得字、读过书,只求小郎君别赶他回家去。”
温苏斋一顿,叹道:“我温府不缺他一个奴才,这等小事何必打扰少爷。小郎君既已吩咐过,便多支些银钱,打发他回家去吧。”
马蹄扬起阵阵雪泥,沈绰一扬鞭,座下的玉骢马电似的朝春长巷疾驰而去,十余条背生青纹的猎犬狺狺乱吠着缀在后头,再往远瞧,则是几名驾着高头骏马、衣着华贵的纨绔少年。bïmïġë.nët
马蹄之声不绝于耳,众人前呼后拥着随沈绰往春长巷去。
玉骢马的脚程很快,不多时,温府的高墙便近在眼前。沈绰急急勒马,玉骢马扬蹄长嘶,威风十足地在温府朱门前落定。
此时金乌西沉,春长巷空空寂寂的,四下里没有行人。温府的朱门半掩着,门外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扫雪。
那少年身着一件湖青绣鸳罗褂,眉目清隽,握着笤帚的手冻得青紫,对身后的人马犬吠之声置若未闻,只是低着头,很认真地扫着雪。
沈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审视这少年。
那人的头发不是纯粹的鸦黑色,在夕阳下竟流动着浅金色的光华,发尾微微蜷曲,怎么都梳不直似的,结成几绺小辫,拢在头顶。再往下看,那少年蔽膝处乌青色的一团,湿漉漉地贴在腿上,像是在泥地里狠狠跌过一跤。
临江温氏一向将仪容举止看得比命还重,何曾出过这等形容狼狈的奴才。
沈二爷从不对下人客气,对这种落水狗更是如此。他扬手啪地甩了个鞭花,抬起下巴道:“开门,我找你家少爷。”
六七匹高头骏马停在小小的春长巷,当先的一匹白玉骢神骏非常,马蹄下围着一圈凶神恶煞的猎犬,狗仗人势,吠得格外狠戾。
樵歌将竹枝下的雪堆到一堆,这才回过身,随意行了一礼,回道:“小郎君今日闭门谢客,各位少爷,请回吧。”
“你知道我是谁吗?”沈绰嗤笑一声,“我是你家小郎君的知交好友!闭门谢客?何时我沈绰也算客了?”
“是极是极!全临江都知道,平章公子同沈家二少关系最铁,是打小玩起的交情,自然算不得外人嘛。”
这儿是春长巷,众纨绔只敢在人背后添油加醋说温恪的坏话,如今到平章府前,哪敢多嘴,这一句附和完,只是笑嘻嘻地望着那扫雪少年,想催他赶紧入府中报信:
“这位小哥儿,麻烦通融一二。”
“主子下的命令,没有我这个下人置喙的份儿。”樵歌既已被温恪逐出府,又哪能擅自跨过这朱门,公事公办地指了指门簿,“求访客人的飞帖都投在那儿。若想见小郎君,先写帖子吧。”
言罢,他弯腰揉了揉在雪地里跪疼的膝盖,竟弃门前一众世家子弟于不顾,只是扶着笤帚,继续扫雪。
“这……”
众纨绔还从没见过沈绰吃瘪,目瞪口呆地瞧着那扫雪小厮,惊得说不出话来。沈绰在狗腿跟班面前落了面子,脸色自然难看得很,怫然怒道:
“你知道我爹是谁么?敢这样同我说话。瞧你不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今日便让你开开眼我爹是吏部侍郎,堂堂二品的京官。年后我便要上京城,我爹要荫补我做士大夫!”
沈绰见那扫雪小厮一愣,不禁有些得意,可笑意还未及眼底,却见那少年轻笑一声,毫不客气道:“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荫补您做士大夫?小人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先例。”
樵歌在冷冰冰的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膝盖又酸又疼,几乎站不住。他本就积郁于心,如今听闻有人要在温府门前撒野,当即不留情面地回道:“我家小郎君是院试第一的禀生,飨皇粮月例,前途一片光明阁下不过一介布衣,若论起家世,平章大人尊为当朝宰执,沈二爷,您也照样高攀不起。”
“若不愿遵我温府的规矩,阁下还是请回吧。”
“你!”沈绰自出生起便过得顺风顺水,不料今日竟被一个扫雪的小童当众狠狠下了面子。他怒极反笑,吹了声口哨,对那卧在雪里的大狼青喝道:
“哪来的刁仆,大四喜,给我咬!”
狼青得令,飞身就要去扑那出言不逊的扫雪少年。
众纨绔看戏似的在一旁围观,那小厮瘦骨嶙峋的一个人,面对这凶煞恶犬竟殊无惧色。马背上的少年正待给狼青呐喊助威,忽听一阵犬吠声中间杂吱呀一声微响,温府半掩着的朱门开了。
“樵歌,不得对沈二公子无礼。”
大四喜猛地扑了个空,沈绰不悦地偏头一望,却见那面对犬牙都面不改色的扫雪小厮竟一下子朝来人跪下,哑声道:
“鹿鸣哥哥,不要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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