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阁>其它小说>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第 93 章 错鸳鸯(中)
  “喵喵,过来。”

  橘猫窝在炭盆边,没精打采地动了动耳朵,假装自己睡着了,可那毛绒绒的长尾巴歇不住似的甩来甩去,将暖阁的松木地板掸得光可鉴人。

  魏殳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清平记胜谱轻轻放下。

  温恪大约爱极了这本书,边边角角密密匝匝写了很多批注,歪歪扭扭的字迹横七竖八地爬满书页,几乎鲜见空白的地方。魏殳手中的这一册所述乃是广陵府的山川盛景,他将书页翻过,“清都不老泉”五字跃入眼帘。

  清都坐忘峰,崖顶终年覆雪。山麓苍松合抱,松下栖鹤,石上流泉,泉水清冽可鉴,终日沸如香汤。

  书本雕版印刷,油印的字体都是方方正正的泥雕正楷,规规矩矩地排列着;温小郎君偏要不拘一格地挤进去,用毛虫般的小字歪歪斜斜写下一行话

  “温泉也能养鹤吗?相传沐浴不老泉中,阳气生发,有益气延年之效。谨记谨记。只待日后机缘到了,同我的鹤,一起去。”

  这人写完一通大白话,犹不满足,还要在挤挤挨挨的留白处画上一只蹩脚鸡似的白鹤,白鹤的翅边,又像模像样地添了几道江水纹。

  魏殳不知温恪何时竟悄悄养了鹤,瞧在眼中,不禁莞尔。他信手蘸了墨,也学着温恪的笔迹,在那蹩脚鸡边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鬼画符,依稀可辨十二个小字毣洣阁

  “松下听泉,香汤沐浴,鹤仙陪你。”

  毫尖在书页上轻轻一点,魏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底的笑意淡了。他望着清平记胜谱上新鲜的墨痕,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妥。

  且不论二人连日来的龃龉,他身为一个不受待见的客人,竟很不客气地在主人家心爱的藏书上留了评,当真是大大的无礼;可魏殳正待去擦时,书页上那上好的松烟墨已干透了。

  橘猫被银炭烤得烫烫的,懒洋洋地睁开一线眼皮,轻轻地喵了一声。

  魏殳惊了一跳,他做完坏事,飞快地将书本藏在一叠游记最底下,佯装若无其事地取出最上的一册,慢慢翻过一页。

  时光在一幕幕未曾亲临的风景中慢慢溜走,魏殳心不在焉地用了晚膳和药饮,不过倏忽的功夫,夜色已深了。

  温恪许久不曾在东厢歇息,反倒显得魏殳更像此地主人。如今二人志趣不合,他孤零零一个待在暖阁,往来仆婢皆寡言少语,难堪的沉闷间,实在令人如坐针毡。

  十日之期很快便要到了。

  只待明晨,他便去同温恪辞行。

  温恪站在东厢如意窗前,静静地望着屋内那一豆灯火。

  平沙低头侍立一旁,不敢揣测少主人的心思。

  直到阁中烛光一灭,温恪这才回过头,沉默片刻,问:“他今日如何?”

  温小郎君这些天翻来覆去问的都是这个,平沙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这些腹诽自然不能教主子听见,平沙顾忌屋中人已歇下,小声道:

  “晚膳用了糖豆包,多喝了几口雪霞羹。药都服下了。他看了一天的书,有时会拭剑,没什么别的吩咐。偶尔也会抱着猫,望着窗外的银杏树出神。”

  温恪点了点头,不再絮语,转身向院外行去。

  寒风吹彻,天色沉黑,浓云乌压压盖在中天,脸上忽然一冰,温恪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籽。一阵冷烈的芳香从他招摇的大袖间飘去,平沙踌躇片刻,忍不住问道:

  “小郎君为他做了这么多,当真一点都不愿告诉他么?”

  温恪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慢慢回过身,俊朗的神容在寄月灯飘摇的烛光里冷峻得吓人。

  平沙不敢看他,一下子跪在地上:“小人不该多嘴多舌,却也盼您能得偿所愿。我不知他究竟瞧出几分端倪,可他关切的神色不似作假。倘若,倘若……”

  “你都告诉他了?”

  “……小人不敢。可那位公子冰雪聪明,小人只怕……”

  温恪轻笑一声,话里的温度却冷到了极点:“你知道什么?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平沙低着头,额头抵着冰冷的麒麟方砖,迟疑道:“……您受伤了。指尖。还在淌血。”

  温恪怔了怔,低头一望,厌烦地“啧”了一声。他随手将绷带缠紧,犹不放心,反复问了平沙几句,终于确认这多事小仆不知优昙婆罗,更不知香饲取血,没再留下别的破绽。

  温恪暗自松了口气,弯下腰,将地上的血点拭去。他不悦地瞥了平沙一眼,警告道:“谨言,慎行。不该你管的事,不必再说了。”

  温恪躺在西厢榻上,轻软的条褥填着在阳光下晒得松软的白凫绒,他翻来覆去想着心事,竟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掌了灯,坐去书案前。

  书案上凌乱地摆了大叠大叠的雪浪纸,乱云般堆在四处。温恪从纸堆中翻出一沓厚厚的案卷,望着卷上那朵诡异妖艳的火焰莲花纹出神。

  明日便是上元节,只消过了今晚,他的澡雪便不再需要饮这药血,从此二人恩怨两清,再无纠葛。

  温恪垂下眼帘,随手将博山炉里的香篆点燃。青白色的烟雾从银熏炉中缓缓升起,温恪的目光从火焰莲花上移开,慢慢将案卷翻过一页,卷上那银钩铁画般的“仁勇”二字,赫然跃入眼帘。

  这字是从宝剑上拓下的。

  香积观山道上最难缠的黑衣刺客死前,向魏殳奉出的宝剑。

  温恪根本不愿对魏殳起疑,遑论那人在山道舍身相护,身负重伤,连日缠绵病榻,险之又险地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被他拼了命饲血救回来。

  可那柄仁勇剑却终日如鲠在喉,一遍遍地高声喧哗着魏殳同刺客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有什么样的刺客会蠢到弄错了行刺目标,反倒狠狠中伤了自己人呢?

  破绽越是大如天,反倒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优昙婆罗的香气在堂中缓缓氤氲,温恪紧紧盯着案卷上的“仁勇”二字,左右犹疑间,神思一动,忽然惊得面色煞白。

  ……倘若魏殳对他的温柔是假的。

  倘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幕后真凶苦心孤诣布好的局,只等他情深如许,再义无反顾地献出一切,往刀山火海跳下去

  不,不会的。

  澡雪这样狷介的一个人,宁肯饿死街头都不愿稍稍乞求旁人的接济,怎么会做出这等……这等笑里藏刀、阴毒狡诈的事。

  最缠绵的情意陡然变作最苦涩的鸩酒,温恪心头微微发颤,他一把将那案卷合起,眉心紧蹙,痛苦地闭上眼。

  父亲的急信,管家的劝诫,案卷的陈明,还有最可恨的、魏殳含糊其辞的回避。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爱的人。

  却同那拜火刺客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峻烈的香气在室中氤氲,温恪心里燥气愈烈,根本定不下心来。他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常清净经,扯了一幅雪浪纸,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会儿。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墨迹如龙蛇般在纸上游走,温恪咬牙默念坐忘论中的经文,可魏殳的面容却不管不顾地一次次浮现眼前。

  恬淡虚无。

  谦冲宁和。

  ……是澡雪。

  澄心遣欲。

  宁静致远。

  ……是他心爱的澡雪。

  安坐收心。

  不着一物。

  ……是朱雀大街的惊鸿一瞥,鹤溪花下的一见倾心。

  ……是纷纷扬扬的落英,耳畔回响着的,春风一样的埙声。

  澡雪,澡雪,澡雪。

  香气猝然一烈,温恪恍惚回神,这才发现雪浪纸上竟写了满满一页的“澡雪”,边边角角上,胡乱涂了七八只鹤。

  心收不了,情忘不却,常清静经冷定自持的经文滑稽可笑地淹没在他满腔纯挚似火的爱恋中,情不知所起,早已一往而深。

  温恪烦躁地将雪浪纸揉成团,扔在桌角。

  东厢暖阁,魏殳睡意渐浓。

  半醒半寐间,耳边阔落落传来几声响,他蹙眉乜去,忽然对上一双绿荧荧的鬼火。

  魏殳惊了一跳,下意识摸出枕下藏着的短剑,呛然弹剑出鞘,却见那对飘忽的鬼火无辜地眨了眨,软绵绵地喵了一声。

  “……是你啊。”

  魏殳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三更半夜,橘猫倒是新鲜得很,它闲不住地在榻上扭来扭去,腾出老大一片空地,又将床榻上的摆设一件件拨到地上。

  魏殳点起一盏明烛,任劳任怨地尽了客人应守的礼貌,将地上的摆设一一捡回原处,却听橘猫喵喵叫了两声,轻巧地跃去窗台,甩了甩尾巴,居高临下地将如意窗上糊着的窗户纸噗地挠了个大洞。

  “……喵喵,下来。”

  橘猫无动于衷,毛脑袋直往窗纸洞钻去。这猫平日都很乖巧,魏殳不知它究竟怎么了,费了一番功夫将猫弄出来,轻轻推开如意窗,目光随着寄月灯昏黄的灯影向下一望,旋即长眉紧锁。

  他心里突地一空,转瞬又疑心自己看错了,将短剑藏在袖中,匆匆掌了灯,披衣出门。

  明烛在纷飞的雪花中倏地一矮,魏殳轻轻拢住烛光,走去院中,躬身一望

  那被薄雪覆盖的麒麟方砖上,赫然凝着一痕浓墨般的血珠。

  魏殳心下一惊,旋身向外望去,点点滴滴的血沫子忽而在银杏树下一顿,再也无迹可寻,约莫是被人擦去了。

  魏殳在院中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窗下。

  尽管血迹在薄雪中被浸润得渐渐发浮,可留在方砖上的血珠边缘依旧可见明显的锯齿痕,这样东西,显然是从高处溅落的。

  此处是平章公子的厢房,以温恪驭下之道,腌臜之物从来不得入室登堂,这血迹不该是牲畜留下的。

  不是牲畜,那便是人。

  ……若是人的话,伤从何处呢?

  魏殳心念电转,袖中短剑锵然出鞘,雪亮的锋刃轻轻在名指一抹。

  血珠子一滴滴从他苍白如玉的指尖滑落,迸在青石砖上。

  血星边沿圆润平滑,不是这个高度。

  血珠一点点滚落在地上,魏殳缓缓站起身,手中的明烛映得麒麟方砖一片彻亮。

  有了!

  锯齿缘,溅跃珠。

  这些血迹,都是从膝上一尺的高度落下的。

  魏殳搓开指尖的血迹,已明了那人的伤口约莫在他指尖至手肘处。

  魏殳敲了耳房的门,曹玄机在耳房睡得酣如死猪,平沙揉着眼睛问:“……公子夤夜来寻,可有什么吩咐?”

  魏殳上下打量着平沙,不由分说地捋起他的衣袖。这小厮双手殊无伤痕,反倒被魏殳这番举动吓了一跳。

  魏殳向屋内的曹玄机望了一眼,问:“晚上有人来过么?”

  “……不曾。”

  “小孩子有么?落雁那样的。”

  平沙愣愣地摇了摇头,却见魏殳掌灯入内,同样检视了那邋遢老道的手。

  “……公子在找什么?可是丢了什么贴身的东西?”平沙睡得懵懂,有些不明所以地挠挠头,辩解道,“温府仆从素不做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您看这……”

  魏殳眯起眼,似乎笑了:“温恪呢?他来过么?”

  “呃……这……”

  平沙这一瞬的犹豫,魏殳便已了然。他冷笑一声,将烛台搁在案上:“恪儿受伤了?是也不是。”

  “小人……小人不知。”

  魏殳根本不信这番托词,索性自己去看:“他人在何处?”

  “小郎君吩咐了,不许外人打扰。”平沙被魏殳这么一喝问,当即清醒,礼貌地向客人行了一礼,试探道,“夜深了,公子不如早些休息吧。有什么事,不如明天”

  “不愿说?那我自去找他。”

  言罢,魏殳取了烛台,转身走出院门。

  雪片在寒风中飘飞,魏殳身上仅披了一件大氅,氅衣之下,唯有一件轻薄的亵衣。

  他在温府寓居过四年,如今府中陈设皆不曾改变,老旧古板,恰似这百年世家一成不变的家风族训。

  唯有温恪,是不一样的。

  烛光在风雪中忽明忽灭,魏殳兜起大氅,将烛光回护在怀中。

  温氏家法森严,温有道的堂屋是不可能容这么大的儿子居住的,能让温恪在这三更半夜大雪天留恋不忘的,唯有西厢院子里姜佩罗栽下的“抱香美人”。

  果不其然,西厢院门随意地敞开,清清冷冷的梅花香里,老梅树疏疏朗朗的枝杈间,掩映着堂屋里的一豆灯火。

  魏殳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他走去门前,轻轻叩了三声,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愠怒的叱责:

  “都说了别来烦我。滚出去!”

  魏殳动作一顿。他从未听过温恪用这般语气同他说话,沉默片刻,缓声道:

  “……恪儿,是我。”

  西厢里的灯影忽地一亮,转瞬之后,悄然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眼看着三卷快要结束了,我竟然又又又一个没把控住qaq,这笔啊它大约有自己的想法,忍不住就哗哗地往下写

  我有罪,我反思,我会搞快点的。

  讲个鬼故事,捡鹤集第二篇开始施工了,标题宠物笼中的鹤仙子不要想歪!就是毛绒绒的小鹤崽,嗯!,施工进度50,大约这几天就可以竣工。

  :

  注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出自道教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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