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正中置一张铁梨螭纹翘头案,是一道承香席。温恪着一身雪白的朱子深衣,端坐案后;他心里焦急如焚,面上却沉定如故,松灰,入炭,打篆,调香,动作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雪色的衣裾如乱云般堆叠在后,温恪抬手奉起一盏长明灯,淄绸滚边的深衣大带随之曳到地上。烛光轻颤,烹起一碟翡翠色的香油,油中煎着一柄修狭的崖香剑。
旃檀阁香烟如焚,四角点了八盆银炭,曹玄机坐在下首,破袄贴着旧絮,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几滴油汗从额角滴落,曹玄机隔着缥缈的香雾,直直盯着温恪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七宝银叶碟中的翡翠香油渐渐烹开,腾起一串细小的气泡,一团团簇拥着崖香剑,发出哔剥的微响。
香气愈煎愈烈,在门窗紧闭的旃檀阁几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温恪闭了闭眼,竭力按捺下心中的燥气,耐着性子等待药性散发。这银碟中的木剑乃是最上等沉水香所削制而成,坚黑沉水,微间白疵,木刃笨而钝,在明亮的灯烛里泛着温润的油泽。
嗤!
一道青白色的烟雾从翠色香油间袅袅腾起,沸腾的滚油托着沉水崖香,苍青色的短剑噗噜噜从盘底升起,在炽热的油面上下浮沉,转瞬化作桃花般的绯红。
青烟伴着清香,明烛映得温恪眼底跃起一团火。他心跳如雷,额角微微发汗,口中默诵香祭供养偈,手执一双银香箸,细长的银筷在滚油中轻轻拨动。
“愿此香花云,结满十方界。一一诸佛土,普熏诸众生,皆共证菩提”
温恪指节微动,银筷疾电般一拨一挑,那柄赤炭般的崖香剑直直从碟中跃出,笃地一下,稳稳落入右手的雪绢里,滚烫的香剑霎时间将脆弱的丝绢烫得焦黄一片
“香积如来,众生开示!”
曹玄机瞪大双眼,目光紧紧锁在那短短的香刃上。
木刃抵上温恪左腕未愈的伤痕,极轻极缓地烫出一串燎泡,紧接着,那绯红的剑刃如蛇般沿着疮痕舔舐,先是咬开一星淡淡的血点,很快,猩红的血液顺着腕子蜿蜒而下,滴答一声,落入温好的碧玉盅里。
碧血鉴丹心。
那是贵霜人,认为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曹玄机望着玉盅里的鲜血,头皮一麻,肝胆不自觉地发颤。他强行镇定心神,双手紧攥成拳。
贵霜人的香祭傀儡奴,专为神明供奉血肉之躯。贵霜到底是化外蛮夷之地,这等巫蛊陋习,同吃人也没什么分别。
可温恪心甘情愿。
崖香剑在香油中煎过一遭,滚烫的刃尖划在冷白的皮肤上,立马腾起一阵令人心醉神迷的奇香。
剧烈的疼痛自左手腕间袭来,温恪面容冷定,垂眸望着玉盅里缓缓盛起的一小碗血饲,轻慢地仿佛欣赏碧溪上的浮云,唯有紧绷的眉梢微不可查地现出一丝紧张的情绪。
汗水沿着他光洁的下颌滴落,啪嗒一声,滚在铁梨木的香案上;明烛轻曳,将他俊朗的面容映得格外深邃,汗珠将深衣缓缓洇湿,竟无端生出一种又纯又欲的美。
崖香剑慢慢地冷了。绯色的木刃重新变作冷峻的苍青。热血盛在碧玉盅底,不多时,竟缓慢蒸起一蓬金灿灿的细香雾,衬得这吃人的宴席竟显得格外圣洁。
这漫长的香祭既神圣又凶蛮,随着优昙婆罗飘忽峻烈的芳香,带着一种几乎是致命的危险蛊惑,引得人心醉神驰。
曹玄机热得汗流浃背,可他不敢动手去擦,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七分,屏息凝神,不错目地望着温恪,但见面前迷蒙的雨雾袅袅飘至衣上、发上,他心神一阵恍惚,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从心底蔓开,曹玄机愣愣地低下头,望着衣袖上金灿灿的香雨,痴痴傻傻地笑起来。
“……我的昭儿,一眨眼这么高了……赶明儿上金銮殿,官家亲自为您行加冠礼……”
曹玄机坐在香气慑人的旃檀阁,在优昙婆罗的香气里,双目渐渐涣散,意态忽忽,不知傻笑着说什么胡话。温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搁下崖香剑,取了绷带将伤口缠住。
温凉的香油沁在左手腕间,酥酥地痒,很快,伤口竟一点点凝血愈合,一点也不疼了。他垂眸望着香案上那盅鲜红的血,血色在眼底漾开,温恪喉头微动,莫名有些焦渴。
“还愣着做什么?走了。”
温恪将鹿鸣串好的老南红重新缠回腕间,摒除心中杂念,将曹玄机从地上唤起。bïmïġë.nët
那邋遢道人喜笑颜开地望着他,一双脏兮兮汗津津的手一把揪住温恪雪色的深衣下摆,呆笑道:“……我给您许了一桩好姻缘,可切莫再教那温恪骗了去”
“骗什么?”
凛冽的寒风从微微敞开的隔扇门倒灌进来,曹玄机一个激灵,这才回神。他低头望着平章公子衣裾上黑乎乎的指印子,一口气噎在嗓子眼:
“我……我……老头该死!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温恪将血引温在水浴中,对屋外的侍童吩咐了几句。他一一交待完,这才转身去看曹玄机,不辨喜怒地笑道:“道长这是要与谁说媒?在下从来洁身自好,自认没做过这等欺瞒女子的荒唐事。”
“……是小老儿一时被迷香惑了心智,胡言乱语,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曹玄机暗恨自己心志不坚,一朝失言,忐忐忑忑跪在地上,恨不能当场甩自己几个巴掌。温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欲深究这些细枝末节,撩起袍裾,跨过门槛。
魏殳坐在床头,心血像是耗尽了般,面容惨白如纸,像是风中飘摇的残烛,吊着一口气,只消寒风稍稍一烈,便灯尽油枯,身死魂断。
平沙胆战心惊地在旁伺候,时不时替魏殳拭去额角虚汗。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顽强的病人,明明疼得死去活来,虚弱得奄奄一息了,却硬生生拼着一口气熬过来,感佩之余,难免心有戚戚。
“公子,药很快就好。您、您要是难受得紧,小人便同您讲个笑话吧。”
“……不必劳烦了。”
平沙才不理他,自顾自道:“公子可别小瞧我,我家祖上有人是在这江湖道上混的,使得一手好刀法,只传男,不传女,小人不才,学得三分真意。”
魏殳一听“刀法”二字,略有兴趣地瞥了平沙一眼。平沙一瞧有戏,笑眼弯弯,打了个响指,煞有介事道:“这刀法有个好名字,叫做笑里藏刀,厉害得很。”
魏殳不由笑道:“使来看看。”
平沙坐在绣墩上,将衣摆上的细褶子抚平,端坐如山,一本正经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刀哈哈哈哈哈哈。”
“……”
“公子,不好笑吗?”
魏殳欲言又止,不忍拂了这小仆的心意,牵起一个虚弱的笑。平沙眼睛一亮,刚想再说个笑话,却见那人眸光蓦地一黯,眼底的笑意倏忽散去,转而望向床幔上的麒麟绣纹。
耳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平沙回头一看,才发现温恪从外间走进来。温小郎君换了件绯色的罗袄,身上却依旧带着不容错认的香意,须臾之后,满室生芳。
平沙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退出屏外候着。曹玄机讪笑着跟进来,被这小厮狠狠瞪了一眼。
“澡雪,把药喝了吧。”
温恪知道自己满身尽是优昙婆罗的香气,不敢靠得太近,只将药盅轻轻放在魏殳手心。
魏殳轻轻搅了搅银药匙,低头喝了一口。苦涩呛人的滋味在唇齿间逸散,他勉力将药汤咽下,慢慢道:“承蒙小郎君照顾,在下感激不尽。连日来多有叨扰,实在抱歉,在下明日便拜谢辞行。”
“不行。我不允许。”
魏殳将银匙捏紧,温恪望着他乌黑的发顶,忍了又忍,咬牙切齿道:“哥哥还没养好,我怎么放心你回去。我再怎么混账,都是”
他忽然泄气似的叹息一声,闷闷道:“澡雪将药喝了。等你病好,怎样厌烦我都可以,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魏殳沉默地将药一气饮尽,将药盅搁在床头矮几上。温恪心下终于稍定三分,他知道魏殳不愿多言,迟疑片刻,转身要走,忽而腰间一紧,竟是被魏殳拉住了云锦大带。
“……你身上有优昙婆罗的味道,”魏殳望着温恪的背影,抿了抿唇,蹙眉道,“不要再用了,好不好?恪儿,算我求你。”
曹玄机从未见过魏殳这般低声下气求一个人,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直觉得方才对魏殳苦口婆心的告诫统统喂去狗肚子里。
温恪像是被定住一般,浑身的血液沿着那条金贵华丽的大带,直烧到魏殳手中。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足尖回转,忽然碰到一样铁硬的东西。
温恪敛下眸子,目光终于在松木地板上落定。
摔在他脚边的,是一柄铭着“仁勇”二字的宝剑。
曹玄机一望之下,当即骇了一跳,慌忙遮掩道:“好剑,好剑!可惜这样式太过寻常,满江湖俯拾即是。啧啧,这剑铭倒是写得好看,可要说这仁勇二字,倒也殊无新意,各路英雄豪杰用得多了,听起来也就没那么响亮了,哈哈哈哈哈哈。”
温恪望着仁勇剑,长眉紧锁,不知究竟信了没信。
一边是恩德,一边是仇恨,曹玄机望着温小郎君,觉得自己左右不是东西,分明是个黄土埋到腰的糟老头子,吃过的盐比温恪吃过的饭还多,如今竟像个刚出嫁的小媳妇,畏畏缩缩忸怩半天,欲言又止。
优昙婆罗的香气在暖阁氤氲,曹玄机自顾自插科打诨,尴尬地呆笑,那柄属于黑衣刺客、又被魏殳当做宝贝般带回的剑冷冰冰地躺在地上,温恪的心,也渐渐冷了。
他走去榻边,最后看了魏殳一眼,继而面无表情地掰开那人的手,轻轻将衣带抽走。
“夜深了,早些睡吧。”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便快到上元节了。
魏殳成日待在平章府中,尽管期间许多次委婉地向温恪传达了想离府的意思,都被冷淡地回绝。药还是接着喝,可二人已三五天不曾说过话,就算是目光无意间对上,也都会沉默而默契地别开视线。
这样的心有灵犀实在令人难堪,还不如不要有。
正月的午后,太阳总是显得格外温暖。温恪照例看着魏殳将香饲一点点喝完,那只烦人的橘猫又不依不饶地蹭上来,丝毫不会瞧人脸色,轻轻舔了舔魏殳的手指,又滚去温恪膝边撒娇,被温小郎君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整个暖阁沉闷到令人窒息,唯有这只不懂事的懒猫软着嗓子喵喵叫,四处求人垂怜。
温恪轻轻将门阖上,快步走出院门。扰人清净的喵喵声终于远远地消散在耳后,他沉着脸回了西麓堂,闷头只顾写字。
雪浪纸七零八落地横陈在桌上、地上,簇新的、揉皱的,淋漓的墨迹铺得到处都是。堂间凌乱的模样,根本没有半分临江温氏“端肃持正”的影子。
香雾在博山炉里升腾,温恪执了一管湖笔,挥毫落墨。
松烟墨狂洋肆恣地横在纸上,勾出一个个苍秀挺拔的字迹。西麓堂铺天盖地百余张雪浪纸,白纸黑字,掰开了,揉碎了,一行行一页页,都是他的“澡雪”。
作者有话要说:不慌,会和好的。
注
“愿此香花云”句出自佛经供养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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