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这话问得突然,书吏闻言一懵,疑心自己听错了,“您、您说的是……那家做糕点的芙蓉斋?董家的点心铺子如今在东州各大府城都有分号,至于是不是山右商会……”
他还没说完,却见温恪已从案头拿起一方金灿灿的酥糖,三两下将油纸剥开。
浓郁的栗子香气刹那间弥散开来,切得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寸金糖,托在一方精致的牛皮蜡纸上。糖纸内衬上,竟还描着一圈金花银木纹,底下依稀印着几行雕版字。
温恪将酥糖往茶碟里一拨,细碎的糖屑被掸落下来。那书吏眼尖得很,一望之下,当即惊呼出声:
“这是……山右商会的金花银木帖?!”
充作寸金糖糖纸的,赫然是一张发行自山右商行的汇票。票面上书“汇通天下”几字,尾部还盖着一枚朱漆的金银木花押。
“路绢三十二匹——”书吏轻声念出兑帖上的面额,偷偷瞧了温恪一眼,不无歆羡道,“这可得值半石新米呢。”
要知道,当朝九品流官的月俸也不过五石五斗,这张充作“糖纸”的兑帖要是被有心之人捡去,可算是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呐。
温恪听出他弦外之音,无意解释,心头却是一动。
山右商行的这种金花银木帖,素来“认票不认人”,由商会下辖的所有商家作保。只要骑缝勘合、花押完好,凡执此票者,不拘身份贵贱,即可在全东州任意一家分属于山右商会的票号里,兑得等值现钱,或在铺面兑取香料、绸缎、木材、茶叶等各色货品。即使是大宗开销,也不例外。
这样直白到近乎简陋的交易方式,无疑蕴藏着极大的风险,可落在东州世家眼中,恰恰蒙了一层暧昧的灰翳——
世家门阀家资巨富,只消往府内椒墙上一敲,都能振落一层厚厚的脂膏来,谁家还没点见不得光的隐田暗账?
单单这金花银木帖能隐匿买主身份这一点,便得到了世家极大的青睐。就算一朝东窗事发,府中那些讳莫如深的阴私与秘账,也极难追查,任凭官司如何刨根究底,顶多也只能盘问到置办票据的用事奴头上——
温恪心念电转,盯着这张薄薄的兑帖,指节捏得发白。
怪不得,怪不得押赴淅川的饷船数目,压根不到拟算数量的一半!
若这笔赈银当真走了山右商会的汇票,层层瞒报之下,只怕未等穆宗与三郡封疆察觉端倪,钱粮早被世家囫囵吞进了肚子里。就算先皇问责起来,藏在幕后的范希文也大可将自己推诿得一干二净,仓促之间,又哪里查得出经手了这笔赈银的,究竟是人是鬼!
魏殳借着寸金糖真正想要暗示他的,竟是这个!
“隶属于山右商会的商家字号共有多少?”
温恪话音方落,一名小吏从案牍间抬起头来,巨细无遗道:“大小商贾共三千六百七十二家,这是去年腊月新造的册。这些还只是总号,若算上各地分号,那得有……”
“只要京畿和淅川两地的联号——文正元年之前,速查!”
范围一下子缩减了许多,小吏躬身领命,将文卷翻得唰啦作响。窗外飘若牛毛的细雨,不知何时愈下愈急,雨珠子泼喇喇打在瓦檐,敲出如羯鼓般的隆隆闷响。
灰云覆在屋顶,沉沉如黑山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雨幕滂沱,像是倾泻了整池龙泉之水,滔滔直下,一道闪电遽然裂空劈过,映得殿中一瞬亮如白昼。
“温崇明,找到了!”
白晃晃的电光,斜映出太师府暗账上意味难明的隽雅诗文。“锦瑟长缘五十弦,祥云暖日玉生烟”,白纸黑字,竟刺得人眼睛发眩。
“一百三十六家商号,打头的是长源盛、锦泰和、祥云集、日升昌、大升玉——这几家的财东先后都做过山右商行总领事,其中长源盛的东家姓曹,乃是旅居山右的兴生胡,隶属武昭九姓胡人之一!”
几家商号的名字,赫然与账簿诗文一一相对。穆宗朝的大虞,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特许西域胡商定居东州,并赐安、康、曹、石、乔、火寻、宇文、赫连、叱干九姓,统称“兴生胡”。
牵扯到胡人头上,范希文这桩案子,绝无可能是“贪渎”二字那么简单!
温恪心头骤跳,拍案而起:“传我令去,彻查以长源盛为首的这一百三十六家山右商号,勘验所有的货物交割单据、人员过所文牒,并钱票往来记录——”
突听啪的一声微响,轻得像是飞鸟在风中振动了翅膀。
温恪喉结滚动,未竟的话语一下子刹在嗓中。他略微茫然地垂眸望去,只觉左手腕上忽地一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袖间倏然滑落。
不及回神,他已本能地抄手去捞,却见一条断裂的红玉线,像是没了生命的寿带鸟,从指缝间颓然委落下来。
一百零八颗佛珠噼里啪啦跳了一地,顺着平滑冷硬的苍玉青砖,骨碌碌滚到脚边。刺目的朱红,如溅落的斑斑血点,温恪怔怔望着珠子,心里突地抽疼了一下。
“温大人?”
大殿中所有人都恭谨垂首,等着他的号令。异样的静默中,有人疑惑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唤。
一时间,温恪的耳中听不见任何声音,呆立良久,才慢慢弯下腰。指尖触碰到温热的南红珠子,陡然一顿:“你听见了么?”
“什么?温大人,是雨声。”
“……鸽子。”
“嗯?”小吏一头雾水,茫然望向窗外。天阴雨湿,黑云疾涌,哪有什么飞鸟。
温恪却如执念一般,喃喃重复道:“是鸽子。”
话音未落,小吏只见那袭朱红的袍摆从眼前倏然一掠,温恪已旋身冲去殿外。瓢泼大雨从檐头直泻而下,天地茫茫一片,眨眼再望时,哪里还看得见什么人影。
坐在大殿门前的贺隐楼愣了一下,抄起案头的油布伞,忙疾步追出去:“温大人,伞!”
朱红朝服顷刻被暴雨打湿,暴跳的雨珠砸在人脸上,雪霰一般,竟打得人微微发疼。
温恪冲出崇明司外,直到公廨门前才堪堪停下。值守的禁卫都披了雨具,惊愕又惶然地唤了声“温崇明”,温恪却恍若未闻,极目眺向铁灰色的天幕。
雨水流入眼中,蛰得双目生涩、模糊,他随手抹了把脸,追着天穹的电光抬眼望去,但见一点淡烟色的影子在高天飘摇。
他心头一震,只觉一颗心要跳出腔子,随着风中飘摇的飞鸟震颤。灰鸟披着雪白的闪电,急转急旋,雷声遽然劈耳炸开,它双翅猛地一抖,擦着翻涌的黑云疾坠而下。
温恪心跳骤停,眼看着鸟儿就要跌进六部桥下的龙首渠,它竟竭力昂起透湿的双翼,顶着狂风骤雨,再次朝崇明司的方向,腾风飞起。
借着夺目的电光,只见鸽子的膝弯里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如细鳞般一闪——
是魏殳的灰玉翅!
温恪忍不住一步上前,并指吹了声唿哨。清亮的哨音,被滂沱骤雨吹散,玉翅在风中迟疑了一瞬,翅尖一斜,终于振翅朝他飞来。
天地苍茫,冷雨潇潇,这一瞬间的希望,竟让人凭空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近乎温暖了。
温恪漆黑的眼底,终于晕开一点朦胧的笑意。
可他还未抬起手来,恰见一道电光劈过天幕,映出远处龙首渠外一点森寒无匹的箭芒,随着乍起的风声,直直朝鸽子的后心袭去!
“温崇明?!”
那道箭光似是隔着潇潇暮雨,遽然洞穿了他的心肺——
皇城大内,谁敢绰弓?!
手脚一瞬彻骨冰凉,有人在身后朝他大喊,是擎着罗伞冲来的贺隐楼。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回过神之前,温恪已然劈手夺过崇明司守卫的擘张弩。他不知自己如何扣弦搭箭,目光只是直直盯着那如孤燕般疾掠而去的箭矢。
——咻!
电光火石之间,弩.箭穿透重重雨幕,擦着笔直的冷箭斜削过去。擘张弩本为步卒短程交战所用,如何能与长弓相提并论,只听咄的一声骤响,铁箭箭尖被打得偏过三分,那发劲弩只来得及削去对面一片箭羽,终究还是慢了一拍。
灰玉翅一声凄鸣,颓然从高空摔落下来。一支铁青色的破甲箭,穿透鸽子右翅斜插在腹,箭尾点朱髹墨,仍在风中振颤不休,赫然是禁军军中制式!
“青梢头,朱涂尾——这是百石……虎钤弓!”
贺隐楼脱口而出,一惊之下,不由倒退半步。他本能地抬头一望,但见远处铅灰的雨幕里,腾起一线苍黄,暴跳的雨珠倏然一顿,继而卷地扬起茫茫白雾,像是有滂湃的怒潮,在后面追赶着它们。
沉闷的马蹄声敲击着大地,白雾散尽处,现出清一色的黑甲黑马,下一个弹指,骑兵已越过承德桥,呈半月之势,将整个崇明司大殿包抄围起。
一面重锦大旗迎风怒动,被暴雨打湿的黑缎上,赫然是一头青面獠牙的绣虎。
雨滴打在脸上,迎着它的来势,似乎连肃杀的秋风,都变得割面了。
贺隐楼喉头微动,一个称呼就要脱口而出,但见骑兵忽地分开一条道,一名魁伟英武的将军骑着白马缓步而出。
他刀锋般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勒马,扬手,只听喀啦啦一阵弦响,百余张硬弓齐齐拉开,对准的,竟是在泥水里犹自痛苦扑腾的灰玉翅。
除神卫以外,何人敢在皇城绰弓!
贺隐楼落后温恪一步站着,一颗心几乎吊到嗓子眼。
隔着漫天雨幕,他看不清温恪的神情,只能看见对方峭拔鼻梁下,那抿成一线的薄唇。冰凉的雨珠子划过眉心,顺着温恪冷峭的下颌线,滴落下来。
他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站着,什么都没有问。
绣金麒麟的袍带在风中疾动,两旁骁卫同他双目一对,竟有些畏怯地后撤一步,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温恪惯来执简的左手,正搭在醉东风的刀镡上。
佛珠已断,空落落的手腕间,现出一道三指宽的旧疤。疤痕被暴雨洗濯,愈见触目惊心,仿佛一缕魔怔般的执念,映着赤红色的袍服,看得贺隐楼心头猛地一跳。
搭在刀镡上的五指,一寸寸扣紧,手背青筋绽出,指节用力到发白。
那点不容错认的隐怒,几乎脱鞘而出,偏被主人收束得滴水不漏。朱红袍袖被狂风扬起的瞬间,贺隐楼心头腾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了。
温恪一步上前,下一个刹那,那百余支乌青的破甲箭,都瞄在那身湿透的朱红朝服上。
他像是浑然无觉,崇明司众人无不骇然惊惧,眼睁睁望着那双乌绫云头履,踏过湿泞的青石道,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七步。
嗒——嗒——
温恪每踏出一步,破甲箭便往前紧挪一分,百余道警惕的目光,如临大敌一般,都缀在温恪腰间,那把不曾出鞘的长刀上。
——醉东风。
文臣佩刃,本就罕有。曾与饮冰剑齐名的醉东风,一冷一热,像是水银镜倒扣的两端。
这把刀的来历,同它饮过的鲜血一道,令闻者脊背发寒。传言温恪一手刀法得过高人指点,在场谁都没探过他的武功深浅,更吃不准他鞘中的长刀,会不会在下一刻猝然发难。m.bïmïġë.nët
百余张弦,都绷成极细的一线,在凄凉的大雨中,几乎要擦出火星子来——
然而温恪只是弯下腰,伸出手来,极轻极轻地,去捧地上那只挣动不休的鸽子。
“小温大人。”
温恪低眉,对上灰玉翅湿漉漉的黑眼睛。神卫大将军穆廷山虚虚挽着缰绳,只消一摆手,百余支破甲箭,就能将温恪瞬间扎个对穿。
“小温大人。”穆廷山重复道。
温恪捉着鸽子的手,微微顿了一顿。
玉翅的胸膛在他掌心急剧起伏,粘稠的血水淌过指缝,滴打在水泊中。鸟儿腹腔中发出隐微而痛苦的咕咕哀鸣,腿弯尖锐的铜管,随着腿脚的痉挛,一下下擦刮着温恪的掌心。
“本将好言相劝,别碰这东西。”
他置若罔闻,扣着那枚铜管收进袖口,慢慢直起身来。
四目交汇的瞬间,神卫大将军刀锋般的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灰鸽上。
审视,探究,窥伺,乜斜。
温恪直觉如芒在背,一股不可捉摸的寒气,从后心直贯颅顶。他还来不及分辨出对方究竟是何居心用意,只见穆廷山长须一动,徐徐道:
“叛臣魏昭——光天化日之下,屠戮捧日禁军一百零三人,从上护军至骁旗卫,无一活口。”
这一声不啻雷击一般,温恪遽然抬眸,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浑身的血一下子冷了。天是凉的,雨是冰的,双手冻得发木,这天地间唯一的温度,竟是掌中灰玉翅那逐渐孱弱下去的心跳。
“……什么?”
温恪张了张口,喉间如吞火炭,一瞬竟再发不出半点声音。穆廷山魁伟的身影如巍巍燕山般压得人几欲窒息,那山动了动,竟是微微一叹:
“温崇明,本将是在救你。”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美人病抱寒霜剑宇文喵喵更新,第 230 章 风飘絮(下)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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