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叛臣……
捧日……屠戮……一百零三……
穆廷山字字清晰,掷地有声,震得温恪耳膜嗡嗡作响。他能听懂每一个字的含义,可当它们连缀在一起,却扭曲成一个格外晦涩可怖的符号,他甚至是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失去了领会的能力。
魏昭……他离开的时候,分明是靠药性强撑着,才勉强留得一口心气在,怎么会……怎么可能?!
穆廷山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被冷雨洗刷的面容,硬如铁铸,显得格外不容情。
“擒得匪首,便是一等一的功勋,可若徇私袒护——温大人,可要掂量清楚了。”
那声音遥若隔世,浸着砭骨的水汽,模模糊糊透过来,温恪指尖蜷起,微不可察地发着抖,连知觉都没有了。唯双目寒星一般,目光咄咄,逼到穆廷山脸上。
“午初,清远坊。你见过他么。”
岂止是见过!
他亲手将人送出西四牌楼,拢起的指腹上,甚至还沾着魏殳鬓间浅淡的药香。
周围九坊戒严,所有道口都设置了拒马横栏、过龙坎,就算是捧日十三番旗要阖坊搜捕,也只能老老实实安步当车——魏殳混迹人潮之中,又有京兆府牌牒傍身,这一路理当畅通无阻,究竟……是哪一节出了岔子?!
雨珠如瀑,一地动荡的水波中,倒映出破甲箭磷磷的冷光。
温恪的心猛地一沉。
他身为崇明使,心里明镜也似,能惊动神卫的密报,九成九都是真的——
可心脏却像个漏了风的破麻袋,被雨珠扎得千疮百孔。狂风扬起他的袍袖,他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妄图在绝境之中,捞住一缕漂摇的浮萍。
浑浑噩噩间,心中竟不合时宜地,腾起一点狂悖的希冀——哪怕……哪怕这是来自政敌的一条毒计,妄图用这等拙劣的谎言,来乱他阵脚呢?!
“温崇明。”
“穆将军这是在审问本官?”温恪短促地笑了一声,“……凭证。”
最后几个字眼,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来。穆廷山没有接话,刀锋般的目光,落在灰玉翅的脊背上。
温恪只低头望了一眼,瞳孔陡然一缩。
他似是不信,抬起手来,拿雪白的袖口往鸽子背上一拭——
雨水与血水被拂开了。
只见玉翅的肩背猩红一片,不知何时竟被人以朱砂点染出一副诡异的图腾。朱砂早被大雨洇湿,又与鸽血溶于一处,是以初见之时,看得不甚分明。
那是一只猩红的眼睛。
绽在一朵血色的莲花上。
破甲箭当胸穿过,没入瞳仁之中,眼角无声地淌下一行血泪。在阴惨惨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凄厉可怖。
玉翅疼极,痉挛般一颤,烙在脊背上的那只眼睛,便如有生命般突突跳动起来,隔着茫茫的雨幕,正不死不休地,朝他望过来。
——阿赖耶识!
这东西飞入皇城,便是对准天子喉头的一枚利箭!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旋即变成另一种惊怖意味。
温崇明认得这鸽子,岂非……岂非……
一种不可名状的暗流在刀丛下伏窜,众人俱是一悚,连带着望向温恪的目光,都怀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窥探。
“小温大人年少懵懂,云中魏氏一向善蛊人心,更何况魏氏嫡系容色殊昳——为山鬼所惑,色授魂与,一时误入歧途,也算人之常情。”
温恪没有说话。黑漆漆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一片阒然无波的湖面,平静得吓人。
穆廷山话锋一转:“信筒呢?”
贺隐楼闻言悚然一惊,冷汗从额头唰地滚落下来。却见温恪神情不变,慢慢摊开手来。玉翅细瘦的腿弯上,绑着一截闪闪发亮的东西,正是一枚传讯用的铜管!
“温崇明!”
他忍不住叫道,眼睁睁看着神卫中郎将快步上前,一刀挑断铜丝,将铜管奉到穆廷山手中。
这东西便是通敌的铁证——而今落入神卫手中,招致的不单单是君臣龃龉,只怕用不了凤阁动作,明天,甚至就在下一刻,整个崇明司都将烟消云散!
穆廷山屏却风雨,单手叩开铜管,从干燥的管壁中,拈出一枚卷起的纸条,轻轻展开。
铜管里藏着的,竟是一张金灿灿的糖纸。纸上不着一字,甚至还裹着清甜的栗子香。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穆将军打得一副好算盘,竟是想拿我作饵,来诱出魏昭?”温恪哂笑,“只可惜——本官同他素昧平生。”
穆廷山眯起眼来,五指慢慢收拢。那片嘲弄般的糖纸在指掌间化作齑粉,他上下打量着温恪,不知究竟信了几分。
神卫大将军一下下叩着铜管,目光落在某处,忽地一凝。
一名副将模样的卫官弯腰拾起水泊中的弩.箭,双手奉在穆廷山掌中。穆廷山在箭上细细摸索,借着森寒的甲光一照,竟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来,直截了当道:
“擘张弩破弓。”
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温恪方才拦箭的擘张弩!
温恪怔了一瞬,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尽了。
那段珍藏在纷飞落英中的往事,与隐秘的衷肠,不加掩饰地剖白在如沸的暴雨下。穆廷山似乎根本不打算留温恪半点辩驳的余地,直截了当道:
“他教的。对吗?”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穆廷山言辞隐晦,意味却明确至极。当年魏檀的父亲班师回朝,凭的正是这一手妙到毫巅的箭法,令高坐黄金鞍上的代国公主挑却云屏,侧目相看。
擘张弩小巧易携,方寸之间力道的拿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仅凭颖悟与练习远远不够,非得师父手把手来教。
其间耳鬓相贴、十指相扣的亲昵,都是温恪当初哄着骗着,偷偷窃来的,而今尽数化作冰冷的斧钺,桩桩件件,逼他去定魏昭的罪刑!
“捧日卫十三番旗巡缴至明仁坊,一百零三人横尸南斜巷,无一例外,都是剑伤,一击毙命。”
“伤口凝冰,一炷香后方才化尽,触者须发皆白。”
“正是为饮冰剑法所伤。”
“匪首身负重伤,应当撑不了多久。”
“京城一百零八坊戒严,禁军三衙奉命阖城大索。即日起,京中药铺、游医,凡出售外伤药者,皆作乱党论处。”
温恪眉睫低垂,几乎是木然地听着。
指甲掐入掌心,竟已攥出一行血。
穆廷山绝口不提方才的龃龉,当着温恪的面,将那支堪作把柄的擘张弩,折毁在掌中:“本将今日贸然来访,实乃事急从权,还望温大人多多海涵。”
“很快就是先天节,眼下这个档口,官家不容许任何变数的存在。凤阁已下了三道悬红令,召上京阖城缉拿匪首,凡有疑者,格杀勿论——”
穆廷山一摆手,百张虎钤弓齐齐收了回去。神卫大将军微微一笑:“届时,还望贵司上下多多襄助。”
人马声渐渐远去。耳边余下的,唯有滂湃的暴雨声。
鸽子还未断气,竭力仰起头来,用淡青的喙儿,轻轻蹭了蹭温恪的手指,翅膀痉挛着抽搐两下,软垂着散开,不动了。
乌青色的血顺着指缝淌下,还是热的。
温恪浑身早被雨水淋透,在这苍茫一片的天地间,忽然生出一种无边的脱力感,有什么东西流入唇边,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又苦又涩。
一名青袍小吏从远处纵马而来,手中高举一枚鱼筒,匆匆滚鞍下马:“温大人,急报——”m.bïmïġë.nët
话音方落,崇明司大殿外的水运转仪钟吱嘎嘎一转,龙骨钟臂划过申末时分,徐徐敲响了十三下。
温恪似被这钟声震醒,猝然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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