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色……”鹤奴长眉一蹙,有些为难地将一袭绯红绣袍从箱中抖出来,“你说的,是这件吗?”
岑溪回身一望,先是一愣,旋即怒火中烧。
鹤奴手捧的那一叠红绸,赫然是畅音阁花衫旦所着的戏服。
戏服通体正红,宽身阔袖,缎面柔滑似水,团绣五彩祥云。衣裳另搭一件胭脂色织锦云肩,衣摆缀着层层丝穗,微风过处,彩带轻拂,飘曳若仙。
这样一身行头抢眼无比,不知为何,竟被曹玄机纳入衣箱中。
“曹玄机那贼杀才!平日里插科打诨也就罢了,如此紧要关头,竟也敢拿少主开涮!”
岑溪恨声怒骂,恨不能旋身回到延真观去,当面将曹玄机喷个狗血淋头。
他矮身钻进船篷,将衣箱里余下几件衣裳匆匆翻过。一件是上京文士常穿的白色襕衫,另一件则是京剧龙凤呈祥中,赵子龙的白雪素缎开氅。
湖色的大袖衫披在鹤奴身上,左肩处早已晕开一片胭脂色的血痕。
“……没有别的了么?”
岑溪又急又气,却又一筹莫展。他摇摇头,目光从衣箱移开,落在鹤奴手中那袭大红地五彩团云宫蟒上。他不知想起什么,眼角忽然微微地红了,忿然出声道:www.bïmïġë.nët
“您是天潢贵胄的出身,岂能穿这下九流戏子的衣裳。属下这就上岸去,替您选一件深色的成衣。”
“沿河各口岸都已被禁军封死,此处无人接应,你要如何潜上岸去。”鹤奴望着远处观音桥上匆匆而过的徼巡人马,很平静地开口,“多一重波折,便是多一重风险。这样无谓的冒险,不当做。”
“那您呢?这身衣裳扎眼无比,放在人群中,活脱脱是个箭靶子少主,求您……您真的不能再受伤了。”
鹤奴一言不发,抖开手中那袭红绸,三两下挑开襟带。
岑溪心头一跳,慌忙背过身去,不敢再看。身后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挲声,他眉眼低垂,哑声劝道:“阿鹤,我身手好,速去速回,定不会被他们捉住的。”
“……岑溪,往洛家埠行舟吧。”
依旧是疏离而冷淡的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岑溪抿了抿唇,闷不做声走去船头,将木桨揽在手中。桨板一下下荡开清波,飒飒涛声里,一行白鹭悠然掠过天际。他望着高飞青天的鸥鹭,心里忽然难受得紧。
良久之后,船篷里窸窸窣窣的衣料声才停下。
岑溪盯着远处沙洲的栖鸟,心不在焉地摇着桨,直到白鹭被桨声惊飞,这才忍不住回过身去,偷偷往乌篷里瞧上一眼。
鹤奴披了件雪白的开氅,正疲惫地倚在舱席软靠上,闭目养神。开氅长曳在地,淄绸滚边的衣摆微微敞开,露出一线绯红的绣袍。
岑溪心下一松,终于心神稍定。
那人竟是将一袭红缎宫装,衬在白开氅里。宫蟒上披正红的云肩,云肩以厚锦织就,镶金珠、贴绣片。
这样的面料挺括、厚重,且不爱吸水,箭伤的血迹或许能透湿绷带,却很难再透过重衣。鹤奴敛眉坐于舱席,除去苍白的面容,旁人一眼望去,已很难察觉出他身负箭伤。
乌篷船穿过观音桥,沿河道飘近洛家埠。远处车旅商集渐渐地近了,热闹的人声遥遥从对岸传来。
“少主,洛家埠已近。”
“将衣裳都处理了罢。”
岑溪点点头,将木桨搁在舢板上。他收捡起舱内零碎的淄绸,与那件染血的大袖衫叠在一处,又往衣箱灌了三块顽石,从船尾沉入颍川底。
做完这一切,岑溪取过一只葫芦瓢,将甲板上零星的血痕仔细冲洗干净。暖风轻拂,很快带走最后一丝血腥气,这尾小小的乌篷船,便与寻常船家的一般无二了。
申时初刻,上京洛家埠。
这儿地处上京内城东城区,紧挨着下瓦子榷场,往来商旅络绎不绝,人员鱼龙混杂,既有锦衣华服的富绅贵胄,也不乏短褐粗衣的奴仆脚夫。
然而,今日的洛家埠较往常有所不同。
岑九站在临川一间低矮的茶寮里,望着江边往来的舟船,焦急地来回踱步。
他按照岑溪的吩咐,已在洛家埠恭候多时。眼看着日中变为日晡,码头口岸舟楫往来不息,可那只画有鸳鸯徽记的乌篷船,却迟迟没有出现。
一队殿前司禁军披甲执锐,守在洛家埠码头前,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正对船家呼喝着什么。那船家低声下气,再三哀求,军官却始终横眉冷对,寸步不让:
“今日上京戒严。没有京兆府签发的清白准行令,戌时之前,一律不得从洛家埠上岸。”
船家一愣,从未听说过什么劳什子的“清白准行令”,他望了眼船篷中嗷嗷待哺的幼子,抱起一只鱼篓,哭丧着脸哀求道:
“烦请各位军爷通融则个。都是新鲜捕捞的白银鱼,最是娇贵,出水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这满舱的鱼就要死。上京爱吃白银鱼的,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挑剔得很,死鱼哪还能卖得出去呢!小人一家老小可就指着这么点银鱼过活了,实在是等不起啊!”
“这是都虞侯的命令。你这刁民,还敢质疑不成?!”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只是……”
殿前司禁军赶到洛家埠,不过一刻钟前的事儿。才这么会儿工夫,洛家埠要靠岸的商船早已在颍川排起了长龙般的队伍。
事发突然,谁也不知道“清白准行令”的存在。一些门路灵通的将船泊在堤边,托岸上人传信,快马加鞭穿过大半个上京内城,希冀能求得一封盖有京兆府大印的“清白准行令”。
日头热辣辣地晒着,河涛拍打着堤岸,带来湿重而闷热的水汽。殿前司都尉彭虎站在岸边,如电的目光逡巡过一艘艘船舶。
那疑似鹤奴的刺客泅入水中,距今已过大半个时辰,按照寻常人的体魄,当已精疲力竭。颍川穿过京城腹地,沿岸都是高高的防洪堤,河堤以大理石面砌成,又经河水常年冲刷,苔痕历历,滑不留手,极难攀越。
颍川船舶不下千余,若那刺客尚未葬身鱼腹,十有便潜藏在某一只小舟中。
“所有船只,一律靠边!无准行令者,不得上岸!”
岑九将如今情势看在眼中,不免汗出如浆,心急如焚。他匆匆回身,对一名灰袍青年吩咐了几句,后者略一点头,解开拴绳,翻身上马,刻不容缓地踏上官道,向城西奔去。
岑溪眺望着不远处洛家埠码头,压低了斗笠帽檐。
“少主,如今事态有变。前方禁军拦路,凡无清白准行凭文的,都不得靠岸。船舶已排起了长队,不像能通融的样子。此处距京兆府约莫二十三里路,即使快马加鞭,如此一来一回,再加公文签发的磨蹭,至少也要一个时辰。”
鹤奴敛下眸子,思忖片刻,断然道:“返航,去东三条甜水巷。”
“东三条甜水巷?!”岑溪听罢,大惊失色,“彼处虽离洛家埠不远,可那不正是沈老贼府邸所在么?阿鹤,如何又折返回去?”
“不必忧心,我自有计较。”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乌篷船行至甜水巷码头,轻轻靠了岸。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此处距沈府不过三百步之遥,又是僻静的窄巷,码头守卫松懈,唯有两名禁军侍卫。
日晡时分,蝉鸣格外躁人,那两名侍卫空候一个时辰,未免有些倦怠。
风声微动,送来河畔湿闷的水腥气,其中一人望着平静的河面,忽然浑身一凛,将长戟往地上一拄,高声喝问:
“船上何人,可有清白准行令?无此令者,不得泊船上岸。”
乌篷船静静泊在石埠边,船篷内乌漆漆的,也不船客究竟几人。
那侍卫等了一会儿,船中始终无人应答,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官差问话,竟敢拒而不答?”
若是换做寻常百姓,禁军如此诘问之下,早就吓得抖若筛糠,两股战战,点头哈腰地求饶告罪,可这小小的乌篷船却始终死一般沉寂,实在蹊跷。
两名禁军侍卫对视一眼,一人从怀中摸出一枚殿前司派发的引信,另一人握紧手中铁戟,步下石阶。
执戟侍卫探出手去,还未及搭上小船乌篷,但见一道雪亮的流光从船舱射来,笃的一声,正正打在报信侍卫的手上。后者吃痛,惨叫一声,本能地松开手,引信当即落地。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报信侍卫怔怔然望着须臾前捏过引信的右手。指尖通红一片,在这三伏盛夏,竟像是在冰水里激过,只觉一阵刺骨的冰寒。
他皱眉望向青石砖地,将引信打落的,竟是一枚小小的铜钱。
“大胆”
片刻愣怔后,两名禁军侍卫很快醒过神来。
执戟侍卫横戟当胸,猛地朝乌篷船内刺去,锋锐的枪尖刺入船舱,竟像飞蛾被蛛网紧紧缚住,一推一挽之间,才两个弹指的工夫,竟被那神秘船客四两拨千斤地卸落,扑通一声,沉入河底。
与此同时,几道流光接二连三从乌篷射来,只听笃笃四声连响,报信侍卫周身几处要穴接连被击中。
只惜禁军侍卫软甲加身,动作只稍迟滞了一瞬。
侍卫心头骤跳,正要摸出第二支引信,但见冷光倏地一闪,一把锋锐无匹的尖刀竟已抵在颈间。他还不及惊呼,只觉腰眼一疼,已被人毫不客气地扼在地上。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过突然,甚至不及看清那刺客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违法乱纪主仆组
感谢各位投喂的大佬,和留评的小可爱
谢谢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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