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只能引贵客到此了。”
那壁龛里供奉着的,竟是一尊莲花状的小火坛。灯焰倏然一跳,不知触着什么机关,墙龛里十三盏宝塔灯忽如串成一线的星子,接连亮起,将昏黑一片的甬路照得彻亮。
魏殳借着火光打量四周,两侧墙面皆以红砖铺就,穹顶高耸,绘着象征光明的太阳,和无数道光焰万丈的火纹——庄家带他们来的地方,竟是一处祆神祠的密道。
“东家就在石门之内,静候客人到来。”
岑溪瞥了眼甬路尽头的石门,双眼一眯:“你不进去么?”
“老奴身份卑贱,不配入此门中。”庄家告了声罪,低下头来,手指在眉心和左肩轻轻一点,用粟特语念了句祷词,“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石门轰然洞开,里间天光明媚,陈设素雅,竟是一间小小的禅室。
禅室很静,静得能听见庭外信众悠长的祝祷声。一张沉香木的矮几设于主位,一位胡僧盘坐席间,微闭了双眼,似在参禅。
这僧人年近花甲,眉目慈悲,身披丝绸长袍,头戴尖顶朱帽,从帽子银扣底下垂落的一绺头发,竟是流光般的浅金色。
胡僧像是在此静候已久,听闻石门响动,阖目微笑:“远道而来的客人,愿光明常伴您身。”
这人说得一口极为雅正的贵霜语,观其谈吐,像是出身于善见城上流门第。魏殳只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你不是春胜的东家。”
“东家身份尊贵,不便现身,托老僧送您一件薄礼,望君笑纳。”
那入定胡僧缓缓睁眼,现出一对碧蓝的眼珠。他面前沉香席上,搁着一尊莲花香炉,炉中翡翠色的香篆,竟描作一只竖起的鹰瞳。
岑溪心头一跳,死死盯着那只翡翠色的眼睛,一句如施诅咒般的梵语就要脱口而出,却见那胡僧微微一笑,手掌徐徐张开,一枚金光灿灿的东西,从他指尖垂落。
千叶莲,白度母——赫然是魏殳昨日被乞儿窃走的佛牌!
“鹰目所过之处,便是‘阿赖耶识’指引我前去的方向。”
胡僧言罢,面露慈悲。佛牌染着清净的檀香气,可那手持莲花的白度母像上,却溅落点点暗褐的污斑,分明是干涸的人血!
“你杀了他。”
“苦集灭道,往生极乐——贵客对这件礼物,不满意吗?”
一块佛牌,一条人命,这哪里是什么礼物,分明是再嚣张不过的示威!
魏殳心中一沉,嘉会坊那小乞儿窃走佛牌不过为了生计,岂料兜兜转转,竟是因他而死。可更令他在意百倍的,是这胡僧口中手眼通天的“阿赖耶识”——
佛经八识,眼、耳、鼻、舌、身、意,七曰“末那”,八曰“阿赖耶”。毣洣阁
在贵霜佛经教义中,阿赖耶识普照十方尘刹,就如一只通天的巨眼。左半勘破过去,右半通晓未来,阿赖耶识目力所及之处,可护持贵霜信众不被五色所惑。
魏殳不曾料到,贵霜人在京中布下的这只巨眼,竟比他预想的更甚十倍,似乎只要轻轻一眨,就能刹那将它想要得到的所有讯息,捏在五指之间。
昨日从慈恩寺到春明坊,沿途接触的寺庙主持、和尚、胡商、昆奴,形形色色的东州人,甚至连街边嚼着草料的骆驼,都极有可能藏了一只暗中窥伺的眼睛。
眼前这名扮作僧侣模样的贵霜人,双手手指粗且长,虎口带着厚重的茧子,根本不似寺庙清修之人,显是常年摩挲兵刃所致。
魏殳更加笃定了先前的猜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今年六月十五,礼部尚书听人进言,请了一位来自波斯的摩尼教大德开坛讲经——张崇,是你杀的?”
“本我非我,此刻与您说话的躯壳,只是‘阿赖耶识’意志的化身。”胡僧宣了声佛号,既不承认,却也不否认,“有胆量将‘阿赖耶识’请回宅中,却不愿尽心供养,必将遭受涅槃净火的反噬。”
“东家知道您想要什么。”胡僧话锋一转,将一只羊皮纸的卷轴,在沉香案上缓缓展平,“这份名单,是十年前自愿供奉了‘阿赖耶识’的世家。只要您点头首肯,它会指引着您达成您的愿望。”
一支朱红的鹅毛笔,随意在名单上圈了一圈。
——户部侍郎,韩元载。
魏殳只在名单上瞥了一眼,淡淡移开目光:“看来你的东家,对我还不太了解。”
“您是此间贵客。我家尊主吩咐了,给您再来点儿添头。”胡僧不以为忤,反而慈眉微笑,“小温大人左手腕间的那串南红佛珠,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魏殳倏然抬眸,胡僧道:“南红佛珠价逾千金,可那串珠子下藏着的秘密,才是真正无价的瑰……”
话音未落,素霓已锵然出鞘。老僧只见一道湛若秋水的清光泼天而起,颈上蓦地一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火辣辣的伤口,蜿蜒没入衣领,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钻心的刺痛。
魏殳紧扣剑铗的五指,微微发白,那双素来冷定的眼里,罕见地涌起煞气:“你监视他?”
“阿赖耶识,无所不见。”
“你知道的太多,想必也听过这把剑的名字——贵国第一武士不是死在素霓之下的头一个贵霜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岂料胡僧听罢,竟笃定般笑了:“您今日不会杀我的。只要阿赖耶识一息尚存,老僧便有多活一日的价值。”
言罢,他像是对横在颈上的素霓视若无睹,竟恭恭敬敬低下头,叉手一礼:“我家尊主很喜欢您。善见城黄金白玉座下,最尊贵的叶护亲王之位,永远为您所留。”
*
温恪望着案卷上那朵熊熊燃烧的青莲花,莲心的那只眼睛,好像穿透扑朔迷蒙的疑雾,静静同他对望。
“小温大人,这个……不太好查。那些个胡人寺庙个顶个的排外,路过的东州人只消好奇地往里头瞧一眼,都要被护寺胡僧瞪出十七八个窟窿。虽说寺院立在我东州地界,可这些信徒要是闹起事儿来,也实在令人吃不消……”
温恪听得皱眉,而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缩小筛查范围。可上京城尚存香火的十三座祆神寺里,究竟哪一所,才能揭开火焰莲花的秘密?
他盯着案头的上京舆图,图上新添了十三枚火焰纹的标记。温恪目光一动,忽然用笔在下瓦子圈了一圈:“大云光明寺……和庇麻祠。”
书吏慌忙接了令,却听得一头雾水:“温、温大人,那另十一座呢?不用管了吗?”
那两簇明亮的火焰,分列南北两瓦,困扰温恪许久的疑云,竟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只有这两座祆神寺里的眼睛,才能看清那日下瓦子莲花棚里,藏着的秘密。”
*
两座祆祠,一南一北,单凭崇明司目前的人力,彻查起来须得费上不少工夫。
是以半途碰上范安及出手相助,温恪有一瞬的愕然。这位出身涿郡范氏的京兆府巡检使,见了温恪显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绷着一张脸,生硬道:“一切为了官家。”
“自然。”
范安及此言非虚,他身负巡缴京畿的重担,又领了官家密旨,暗中盯着贵霜鹰哨,既然崇明司提供了难得的线索,自然却之不恭。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是不谀不曲的桀骜人物,官面儿上那点迫不得已的临时合作,算不得交心。
一队便装简行的翊卫随崇明司前往南瓦的庇麻祠,另一队,则随范安及往北瓦的大云光明寺而去。
南瓦车来人往,几十座彩楼胡乱排列在道旁。好在前来访查的一行人都换了常服,夹杂在前来寻欢作乐的普通百姓里,并不显得突兀。
远处遥遥可见一座寒碜的小庙,委委屈屈地挤在两座花楼之间。庙宇屋顶上火红的燕子脊高高翘起,势若飞焰。檐下悬着一方旧匾,匾上题了一行歪歪扭扭的粟特文字。
一名书吏抬头一望,在温恪耳旁低语几句。温恪点点头,对随行翊卫吩咐一番,翊卫们躬身领命,四下散了。
“愿光明常伴您身。”
庇麻祠的木门被人轻轻叩响。前来应门的年轻胡僧一见来者是三个东州人,正要黑着脸关上门去,冷不防听见这一句亲切的粟特语,当即一呆,本能地回礼道:
“愿清净与您同在。”
这名随行的书吏来自鸿胪外使馆驿,名叫贺隐楼。一双眼睛顾盼有神,在灿烂的天光下,折射出淡淡的缥青色,似乎有四分之一的胡人血统。
他行了一个祆众间常见的礼节,用粟特语道:“我家郎君一心慕道,昨夜梦中,有白鹿衔旭日自西方而来,鹿蹄所过,光焰万丈,白鹿一声啼鸣,化为一朵青色莲花。今有所感,特来寺中还愿。”
言罢,有随从捧上一只宝匣。匣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尊纯金打就的小火坛,坛上火纹势韵飘动,顶上还有一朵莲花,看起来相当值钱。
“这是家主人献给贵祠的供奉,希望能得到光明的指引。”
东州人待祆教的态度,大多视为蛮夷,嗤之以鼻。这年轻胡僧没想到竟有东州世家子弟愿意笃信本教,一改先前倨傲态度,忙不迭将几人请进祠中:“几位请稍候,小僧这就去请教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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