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盯着那局“珍珑”,心意久久难平,拈起一枚棋子,正要摆在纹枰上,却见一名计吏匆匆离席,低声禀道:
“小温大人,这是武昭二十三年初至二十六年底西域入口东州的香料账目,已整理过了。明里暗里挂在涿郡范氏名下的商队,前后共有五十三批,其中武昭二十五年后的,占了三十二。”
“这些商队领头的脚总一半是东州人,一半是外邦人,沿途都有官差打点。过所城门监的检录备案,半个时辰前刚刚由快马送抵京城,已卸在崇明司了。只消与太师府中搜查出的暗账前后仔细比对,便能查出究竟是哪些人被范氏收买。”
“不错,辛苦了。”
那计吏闻言一呆,微微涨红了脸。他在三司使庸庸碌碌大半辈子,始终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何曾被上司这般关怀褒奖,当即受宠若惊道:“岂敢,岂敢。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吞入涿郡范氏的那一百七十万两赈银,在西陲拐了个弯儿,洗作三十二批香料运回东州,又化成了田产、豪宅,姬妾美婢,和范氏子弟案头的麝香墨。
这么大的事儿,要能瞒天过海,直至十余年后才曝于天光之下,仅凭范希文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做成——恐怕涿郡范氏的家底,全然不似范太师供词里说的那么干净。
思及此,温恪冷然一笑。
那范希文不愧是出身兰台的刀笔吏,当年能在满朝质疑声中,施施然从容公亮手里接任太师之位,果然眼光毒辣,奸猾老到。
他那张嘴牢得跟个闭了壳的蚌似的,这些天不知多少提审官领命而来,想要从这老狐狸嘴里翘出一星半点有用的线索,却又无功而返。
不得不说,范希文是个明白人。他身陷囹圄,已然存了必死之志,不论提审官如何敲打,只将罪名包揽自己一个人身上,又数度声泪俱下,提及涿郡范氏从龙之功,一来二去,便将家族的罪名指摘得一干二净。
好一出混淆视听,丢车保帅!
温恪冷冷一哂,将棋子丢回棋钵里。
不仅是刑部天牢,还有皇城垂拱殿。范希文已然罪无可赦,被官家削籍为民,眼见着都是一只脚踏上断头台的死人了,朝中党朋每日递上求情的劄子,竟还在垂拱殿堆了山高。
赵楹素来沉着忍让,却也被这帮臣僚气得不轻,几日早朝,接连摔碎了三方龙砚。
朝堂党.争,从来都是利益至上,最是凉薄。
以范希文现下的处境,理应成为弃子才是——可恰恰相反,世家不仅没与他划清界限,甚至有近半个朝堂的卿相为他请愿,竟是舍得一身剐,也要拼死将这块烧红的烙铁护在怀中。
欲盖弥彰,必有猫腻。
若说这是范太师“德宏才羡”“清名素著”,引得无数门徒弟子为其挥泪求情,实在太过可笑——这番托辞,如今恐怕只有三岁幼子才会相信。
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难道,有什么东州世家共同的秘密,是比涿郡范氏侵吞百万赈银,更值得保护的吗?
温恪忽然问道:“武昭二十四年十月,朝廷驰援云中、玉门、定襄三郡的赈银,是由谁负责度支?谁负责押送?”
一名书吏快速答道:“计省前度支副使韩元载拨款之后,赈银由捧日卫都指挥使苏禅率精骑负责押运。赈银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最后停在……淅川。”
温恪听罢,闭了闭眼。
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定,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寒意却顺着指尖,如游蛇般一点点爬上脊背。
温恪自小爱读游记,案头那册《清平记胜谱》被他翻了不下百遍,对各地名胜掌故了然于心。
刃淬初蟾鞘金错,色迎霁雪锋含霜。
淅川有东州第一大的粮仓,可比这些粟米更闻名于世的,是淅川出产的铁器——
倘若有人收受贿赂、暗中作梗,将本该运往西陲三郡的粮草偷偷换作官府明文禁运的镔铁,那两军交战之际,范希文与胡商的这三十二宗香料买卖又岂止是侵贪公款、中饱私囊,那可是通敌叛国,是十恶不赦,是要夷九族的重罪!
“传——”
温恪疾声下令,可事态过大,他急急起身,眼前一阵晕眩,一时竟不知令从何起。心念急转间,却见一名通传快步从殿外跑来,朗声回禀:
“小温大人!接京兆府巡检使范都统回讯,如今京畿一带,共有十三处尚存香火的祆神祠。三处在春明坊,一处在遇真坊……还有两处,在下瓦子。”
*
刑部,天牢。
天牢奉诏鞫囚,全东州能有资格进这个地方的,出身大都非富即贵。狱卒提了风灯,随便往哪个牢门里轻轻那么一照,映出的白惨惨的面庞,都是曾经出入仪仗、翻云覆雨的显赫人物。
可如今剥了一身紫蟒,左右都是戴罪之身,谁又能比谁更尊贵?bïmïġë.nët
西北墙角的灯龛里,点着一豆伶仃的烛火。
烛光倏然一跳,紧接着传来一阵铁链哐啷啷的声响。一盘寒碜至极的残羹冷炙,被前来送饭的狱卒毫不客气地掷在地上。
“阴间不收饿死的鬼!”
这是刑部天牢死囚的牢饭,比猪泔水还不如,带着一股难言的酸腐味。耳旁嘤嗡有声,一只绿豆蝇搓了搓脚,歇在盘中唯一看着尚能入口的糠皮饼子上。
范希文双目微阖,将破了一角的木碗端起。
或许因将死之故,他的神色显得格外泰然。若不是一身褴褛囚服,和手腕乌铁打就的镣铐,那一身清贵的世家气度,几乎与当年在行香雅集谈玄论道时,一模一样。
范希文半垂着眼皮,从碗里拿起糠饼,轻轻掰了一点。这饼子由皮糠蒸成,嚼入口中,像吞了一口沙。有带着稻芒的碎屑被掰落下来,那是稻粒舂壳时剩下的下脚料。
手腕间镣铐撞出叮当之响,他将这泛着馊味儿的饼子抿入口中,慢慢嚼了嚼。只听喀嚓一声钝响,范希文忽然睁开眼,皱着眉头,面色微微一变。
一团东西被吐在掌心,竟是一块没蒸透的死饼,和一颗带着鲜血的臼齿。
涿郡范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范希文何曾吃过这些下等人都未必愿碰的东西。他年过古稀,牙齿松动,这一团嚼不烂的糙饼,已裹了龈间一团血。
面对这番存心羞辱,范希文淡漠一哂。他正要将东西弃置一旁,谁料指尖轻轻一搓,一捻发黄的纸芯子,竟从那半生不熟的糠皮里露出来。
纸芯裹成莲花状,沾了臼齿的血沫子,映在微茫的烛光下,便如一团阴惨惨的火焰。
范希文眉心一跳,瞳孔剧烈震颤起来,捧在膝头的木碗一斜,骨碌碌滚去地上,遥遥传来一声狱卒的咒骂。
但他显然顾不得这些,哆嗦着双手,将那捻纸芯小心展平。牢房灯光昏昧,范希文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清纸上究竟留了什么字迹,喉头嗬嗬有声,囫囵喊道:“灯,灯!掌灯——”
回应他的,唯有囚室里困兽般的回声。
范希文就像在沙漠中久旱的旅人,连滚带爬着寻觅一丝微光。墙角风烛哔剥一响,火焰暴起的一瞬,他终于将那两行鲜血淋漓的小字尽收眼底——
“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
范希文骇然一望,终于阗然色变,眼底最后一丝脆弱的冷定,也随之土崩瓦解。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猝然扼住咽喉,艰难道:“魏……魏……”
“喂什么喂!”听见响动匆匆赶来的牢头不耐烦地呼喝,“提刑官大人在的时候,响屁都憋不出半个,现在哼哼唧唧的,当你还是大爷吗?!把嘴都给我闭上!”
牢房里一瞬没了声息,那牢头提着灯笼,上下一照,嘿然笑道:“哟,这不是范老太师吗?”
他从涿郡范氏家眷身上捞了不少好处,却是个拿钱不办事儿的。
“方才那个送饭的狱卒呢?带他速来见我!”
“嘿,瞧您颐指气使的,怕不是在大宅子里舒服惯了,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能指挥本官劳动的,除了——刑部的大人,那便只有……”
牢头伸出两根手指,意有所指地搓了搓。
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范希文如今身陷囹圄,别说那一百七十万赈银,现在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官家赐下的这副铁枷锁。
他极怒攻心,当即呕出一口血来,哆嗦着从地上滚爬起来,一双沾满泥尘和血污的枯手,将牢门震得哐哐大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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