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大伴如常展颜,轻唤公主,说:“昨儿,臣在库房寻见些夜光钿螺,品质甚佳,公主可方便移步福宁宫……”
公主不吭声,池大伴立刻补充:“回头贴于小侯爷帐中亦是极好的,小孩儿都喜欢鲜艳闪耀的事物。”
公主笑笑:“那多谢,我腿脚不便,劳烦大伴再走一趟,直接送过来。”
官家想握手言和,然而李绥绥不受抬举,倒不是昨儿被骂气性未消,最是恼,天子将问题因果及重心倾数转移至略卖勾当上,还表决心般下诏令,要锄恶务尽。
李绥绥对这等丧天良的买卖深恶痛绝,明面注意力引在此,暗地已着人查太子。三言两语打发走池大伴,她便继续分理细节。
根据老四披露的线索,翟复秘密命人从城外暗道推至皇城内,收获震骇,此处竟连接多处隐秘入口,诸如绣庄香铺、酒馆茶舍,甚至蹩脚市井。
京都号称烟火百万,街市本纵横如织,加之水运四通八达,如此再添地下暗道,错综交通立刻层次复杂化,无疑为略卖犯罪提供地理优势,这仅是罪恶久未能削株掘根的原因之一。
另,受害者碍于名声或惧匪徒报复,多会选择隐忍不报,譬如这回,仅也司徒四娘子一人自愿站出来,如此助长案犯气焰,又是一个恶性循环。
“其三,他们那艘船屡次出入京都,谁人置籍给牌?京河虽百舸争流,但船只管理完备,尤其货船,进出货物清点,缴纳商税与力胜,又是谁人办的?略人买卖无本万利,想来是舍得打点。”
十四皇子听罢,深感认同:“漕司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这就去敦促挨个审。”
然他大刀阔斧去,次日唏嘘而归,称一名叫张尺的漕务提举投河,生前将所贿财物悉数整理遗书旁,信中称是他一人欺上瞒下、监守自盗,并恳求祸不及家人。
李绥绥对此薄露轻蔑:“他真要顾及家人,便该配合调查,何必畏罪自杀,罪加一等。”
十四皇子若有所思:“阿姐认为,张尺并非自杀?”
“自杀不一定自愿。京畿漕运与河道并入漕司管理,是块肥肉,还记得前大理寺卿刘明远么,为这块肥肉落得革职抄家的下场,除他与张尺,随随便便一查都能扯出一窝子问题来,而漕司又由三司分掌,三司谁握,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人是不想你深查,所以张尺不得不出来顶罪息事宁人……从前……”
李绥绥顿了顿,忽然垂目半晌,再开口语气怅然,“早有前车之鉴,甚至有段时间,我天真以为只要将烂根拔尽,便能清源正本,可现在悟了,病的不是京都,是官家,今人有过,不喜人规,他是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
“阿姐,不可如此说。”惊于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十四皇子就差没硬着头皮捂她嘴。
李绥绥却注视着他,缓缓展颜:“可是没关系,官家病了,但你还是好的。”
十四皇子一怔,意识到李绥绥是对他寄予厚望的,耳根略泛红,并未拍胸脯夸下海口,只是默然的,深深曲揖。
张尺的顶罪未起麻痹作用,十四皇子对漕司大小官员继续深究,另一方面,禁军配合大理寺横扫街巷清理各处窝点,一时都城轰动。
彼时,深居后宫的公主并不知或难以想象京都百姓对此的反应,没有对打击略卖的拍手称快,却背地里闲说,绑匪是桅上捆鸡毛,好大一胆儿,敢动天家女,又说那风流娇俏的天家女,恁谁不爱,绑匪皆虎狼又不瞎,被绑几个时辰,清白可在?
恶毒之言,伤人犹胜千军万马。
幸或不幸,李绥绥没机会知道,却被水雀带来的另一则劲爆消息所震。
“小冠岭码头分指三道,其中一条老官道通往铁矿,把守相当严格,我们擒来一人逼问,果然是此处在接收略卖的人口,因矿上军官和劳工极多,又是封管,经年不出山,适才买入良人充妓……巧得是,我们碰上驸马的人了。”
“秦恪?”李绥绥的惊讶是一波高过一波。
“嗯,没去招呼,怕打草惊蛇,看样子是在监视矿区,我便觉得更奇怪,于是混入一探。”水雀深抽一口气,即刻又道,“可不得了,矿山内部竟别有洞天,兵器锻造,演武操练,活脱脱一军事要地啊。”
“这么近?而且如此完备,怕不是一年半载能做到的。”李绥绥亦是一迭深呼吸,旋即很快想通,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是在这里。”
她早先就怀疑过太子朝西夏人私购马匹,虽无实证,但诸多痕迹可见。
譬如太子为人,他的疑心病及防备心完全承袭官家,手无实权不踏实;再譬如,养兵靠财力输出,故而他大肆敛财。后者,李绥绥深有所会——彼时清风武馆还未达到分店遍布大江南北的目标,就京都一主两分店养力士的开支,每月得用两家酒楼进项倒贴,何况养兵。
水雀道:“这件事捅出来,太子必然人头落地。”
“太子被神谕逼上绝境早有异心,现在他未必怕事情败露,所谓人急烧香狗急跳墙,你信不信,这事敢揭他就敢立马拥兵入城。我就不明白,劫持四娘子和蓟二也许能稳住蓟无雍,这当头,何必多此一举拿我?我这人质的价值在何处?”
水雀不假思索便答:“这还有何好说,威胁官家呗。”
“我与江山,他肯犹豫一秒,算我输!”
水雀没忍住噗哧:“没关系,我肯定选殿下,一秒不犹豫。”
李绥绥白他一眼:“莫说江山,倘若换我与你大哥,你选?”
水雀刹那间陷入无比迷茫的选择里,挠头苦思半晌才回过味:“有如此混淆诡辩的么,根本是两码事,换做驸马与小侯爷,殿下选得出?”
李绥绥略笑,不答,又问:“目下,小冠岭情况如何?”
“除了高度警惕,倒无异动。”
“嗯,你即刻命人去摸清小冠岭的战备情况,万事小心,勿打草惊蛇,太子那边也让人时刻盯牢,你将事情安排下去,便回来找我,我现在去寻十四。”
水雀领命,正欲离去,又扭头问她:“方才的问题,望殿下赐教。”
“又没说必须选。”
“……”
“都要不可以?”
“……”
李绥绥在函德殿枯坐两盏茶,心中乱麻稍捋顺,才顾过神——十四皇子大概还在漕司。
直至天色尽暮,小皇子同翟复匆急赶回,李绥绥单刀直入将事情复述,又表示:“不管太子是否要疯魔,宁枉勿纵,先设防。”
二人目光至始直勾勾盯着她,显然难以置信大过疑惑,翟复道:“北郊十六万禁军,殿下认为太子有机会?”
李绥绥直言不讳道:“这正是太子狡猾之处,他将江徐清这颗棋子利用极致,江家本是偏向太子,加之江咏城、江徐清前后死,官家皆是趋利避害的态度,这对莱国公而言,是君先未顾念恩情……我所担心,太子趁此游说江家或早已达成共识,若莱国公推波助澜,那十六万禁军便是我们的威胁。”
翟复神情微震,讶异道:“可如今吴中、北疆才是重中之重,太子不可能在此时夺位吧?”
李绥绥冷道:“他只在意龙座归属,若在意这片山河荣辱,他当初便不会谄媚西夏人。”
翟复思量许久:“我认为,莱国公乃忠勇之将,就算齿寒,也绝不会做出领兵谋反之事。”
对莱国公的看法,他与蓟无雍不谋同辞,但李绥绥是阴谋论者,想便想至最坏:“好,退一步讲,莱国公想保黄花晚节,不会为虎傅翼,但他可装聋作哑,他还可故意救驾来迟。”
翟复并不敢妄作论断,但李绥绥所言兹事体大,他一时陷入深思,李绥绥转顾保持沉默的十四皇子:“你怎么想?”
十四皇子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苦笑道:“翟寺卿在此,阿姐到现在都未觉奇怪?”
李绥绥一怔,转顾窗外,天色尽黑,宫门已落钥。
十四皇子并未卖关子:“黄昏时,我便已同翟寺卿至福宁殿议事,是父皇突然发病了。”
李绥绥霍然蹙眉:“怎会?我瞧他比之前精神许多。”
翟复回过神,辞气忧虑:“方才官家说着话忽然晕厥,经太医施针转醒,又口吐黑血,状态十分不好,太医虽未直言,但嘴唇一直在发抖,可能……”
“撑不住了?”李绥绥呼吸一窒。
翟复轻轻点头:“不容乐观,大约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这句话太突然,令李绥绥有些不知所措,她深深吸着气,却不知说什么好。
十四皇子黯然道:“前几年,父皇还隔三差五有精神晨练,去年开始,汤药不断,身体却愈发不济,我这些时日常在福宁宫,遇上太医例诊总要询问一二,太医称,病无大因,只是体虚疲乏,万不该如此突然才对……”
闻言,李绥绥与翟复相顾一眼,心头皆是咯噔——只怕不是突然,而是有人迫不及待,官家若暴毙,谁人得益不言而喻。
见他二人双双锁眉,十四皇子亦有些焦躁:“若此时,将太子私自屯兵一事告知父皇,父皇可受得住?”
翟复道:“太子虑周藻密,做足几手准备,只要他一日是储君,是否靠武力继位,后续皆可圆作名正言顺。是以,无论官家受不受得住,都得讲,臣这便联合朝臣向官家再谏言。”
他向十四皇子略欠身,郑重道,“十四殿下怕么?这位子怕不好争。”
“争与否,太子都不会容下我与阿姐,我所担心官家目下不会见外臣,又或者,根本听不进去。”十四皇子话音一顿,黑白分明的眸子投向李绥绥,“但阿姐可以一试。”
李绥绥恹声道:“没试过么?话不投机。”
十四皇子一瞬不眨看着她,隔了几息,开口再道:“蓟相说阿姐足智多谋,百折不挠,想做什么一定有办法,蓟相还说,阿姐是十四的贵人,要敬之如母,更要善待阿姐家人,驸马虽姓秦,但现在已得侯爵之位,那便是分家分户。另,阿姐的外戚亦是十四的外戚,十四自当荣辱与共。”
话极委婉,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在承诺保秦恪性命,并为俞家恢复清誉。
换做平时,这番说辞或让人觉得是在讨亲近,而现在,李绥绥无端觉出一丝狡黠初绽在小孩心底,并悄然膨大着,谈不上心悸,甚至面无波动,她微微一笑:“徒托空言?你果然是跟蓟无雍呆太久。”
“并非空言。”十四皇子的面颊渐渐涨红,却加重语气强调道,“阿姐望十四整肃朝纲,我铭记,阿姐不忘俞家旧案,我自不敢忘,必会还以公道。”
粒粒甜枣撒于要害,说好听是表态,说难听是谈条件、更是威胁。
李绥绥不愠不怒,且鼓励般点头:“帝王修心术,善洞悉他人恐惧好恶,才能御人制人,若以上条件是你开的,那么很好,你出息了。”
口吻如是寻常教导般平静,被夸的十四皇子却羞赧垂首。
翟复显然全明白过来,但不敢就姐弟二人的对话妄发一言,他沉默以观,心底无不叹:天家果然无善茬。
李绥绥思忖片刻,遂做出决定:“你不也图个名正言顺么,一道旨意罢了,行,助你。既你我已成交易,那么就认真谈交易,世事寡情,手足能为权相悖,盟友岂可信?你我,也别来虚的口头承诺。”
十四皇子眼眸大睁,惶急否认:“阿姐,我岂会与你谈交易,绝无此意,只是目下情势所逼,我……”
李绥绥摆手淡笑:“无妨,我的条件值价,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十四皇子默然半晌,这才轻声道:“阿姐请说。”
李绥绥看了眼翟复,对方惊疑,还在犹豫要不要回避,她遂招手示意十四靠近,跟着附耳低语,翟复仅能观神色,见得十四皇子红润的小脸渐渐苍白,他的整个胸腔亦同被大石封堵。
“阿姐这是何必?”十四皇子听罢,本能摇头。
李绥绥却望向窗外,眨了下眼:“你若答应,那当下棘手的问题便迎刃而解,时不待人,给你半个时辰考虑,若想得通,立字为据来永宁宫找我,我也不含糊,今夜找官家,明日寻莱国公,莱国公必然也乐意,如何选择他不会糊涂。”
“阿姐……”少年人小脸哭丧,仿似被割去一块心头肉。
“作为手足,我只是提醒你,信人莫若信己,防人毋存幸念,恒公溺臣,最终身死家衰……过去诸王称孤,是孤立的孤。”这是李绥绥最后的忠告,话毕起身要走。
十四皇子跟着站起来,口中怅然呢喃:“可阿姐提这样的要求,我可再信阿姐么?”
李绥绥转身回望,他看着她说道:“阿姐有勇有谋,若身为男儿,我想官家毫不犹豫会立你为储。”
李绥绥友善展颜,半是玩笑回他:“虽说学以致用,你未免太快了些。”
十四皇子勉强回她笑脸,却意有所指道:“阿姐这样的人,不该在此束缚。”
李绥绥胸腔霎时一冰,她静静注视他,少倾,唇畔才恢复隐约笑意,然后懒洋洋回他:“知道啦,外面天高海阔,我去便是。十四年纪虽小,然心有九窍,想来这位子会做得很稳。遑论我儿姓秦,从来不是你的顾虑。”
“望皇姐勿怪。”称谓已变,十四皇子冲公主背影郑重揖礼。
翟复自二人间突然的疏离感觉到,李绥绥应是漫天叫价了,意想不到的价,不该他知道的事他绝对不闻不问,该说的他照样直言不讳:“十四殿下明知,前几日公主是因何事遭到官家谴责,公主不豫,几次推诿官家邀棋,官家也因此恼怒,他二人正闹不愉快,她怎能再去提?更何况,废立储君之事,她本无立场干涉,十四殿下属实为难公主了。”
十四皇子略略咬唇,低声道:“十七摔下阁楼,腿骨破裂,御医说会留疾,官家仅过问两回,甚至没去探视。而皇姐只是扭伤脚,说了句思念驸马,便将别人犯颜进谏,不厌其烦力劝的事办成了。她与我们是不同的,她在官家心中风头无两,天大的错,他都能原谅,为大启,她只消去低头哀求,能有多为难……她,何尝又没为难我。”
听来,竟是小孩争风吃醋的话,翟复叹了一口气,不再与之相辩,拱手说告辞,立马拔足追上步履蹒跚的公主:“殿下不必太勉强。”
“本要做的事,算不得勉强。”
她目光望向方寸夜幕,又说,“何况,两害相较取其轻,太子好比牵机药,让人死得难看,十四则是寒食散,甜得,一沾上便脱不开身,自然,站好队,他便会一直将甜头给下去,再说,这甜头,值得。”
翟复本盼十四早日册命为皇太子,实在没道理阻,若她能说服官家,便是最小代价换最大成效,那么,十四皇子可谓稳吃三注。
他便说:“殿下说值得,那一定值得。”
李绥绥瞬了瞬目道:“江徐清事情败露,官家又……估计太子很快会另有动作,怕内应不少,翟大人宜火速通知云麾将军,于皇城内外暗自布防,倘若宫中先生变,务必保十四周全,当务之急,我还得去为他讨一纸‘名正言顺’。”
最后四字,极为促狭,若李绥绥这样的骁横之辈取天下,大约不屑师必有名。
翟复心底又是一叹,旋即道出忧虑:“宫中既有太子内应,那殿下去求废立诏书,定会横生枝节。”
李绥绥“啧”了一声:“不去,咱们就只是太子金椅下的一把白骨。”
翟复一噎,再不废话,忙拱手道:“微臣这便去寻云麾将军,盼君皆顺。”
——
戌时末,水雀越窗猫腰而入,竟见李绥绥在灯下破天荒做针线,莫说她不善女工,加之腕伤不利索,白瞎了削葱根般的长指,全然拿捏不住绣花针,一般人也做不到将一针一线变成一招一式。
他噗地笑出声,“啧啧”靠近:“谁给殿下气受了,都搁这扎小人啦。”
李绥绥正莫奈何,闻言扬眉乜之,小手一递,极干脆得要坐享其成:“你来。”
“你这壮丁抓的……我也不会啊……”
塞来物是一团小小的暗纹妆花缎,触感细腻,外软内硬,一摸便知夹层带货,玄机未明先已瞧清这是件胸衣,水雀的笑声连同好奇瞬息荡然,那物如烙铁烫手迫他忙慌抛回,又连连跳开数步,就差没咋呼大叫:“啥啥啥乱七八糟的,你给我……”
“崭新的,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赶紧娶媳妇儿吧。”李绥绥佯作严肃鄙视,唇畔却绽露恶作剧得逞的快活。
水雀呼吸不畅,瞪眼抱怨:“这关我娶媳妇什么事?你好歹是个女人吧,有这么唐突人的?”
李绥绥笑及伏案:“娶了媳妇,彼时就该说,‘这面料好啊,是哪家铺子的,回去给娘子买。’”
此话的可信度,单身汉无从考证,便问:“作丈夫的还管这?秦恪瞧着好的,也给你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绥绥呆了呆,两睫眨巴几下,一脸认真道:“慎重起见,瞧着好的也不能给媳妇买。”
“这又是为何?”水雀问完,实则已反应过来。
“呆子。”李绥绥瞪他一眼,却并未因他不恰当的话而生气,轻颦浅笑于烛光下甚至格外温柔,她指向一侧小案上的禁卫服套,又说,“换上,先混去福宁宫待命,一会见机行事。”
“办啥事?”
“届时有东西给你,你机灵接应,到手后别耽误,立马带出宫给蓟无雍送去。”李绥绥一边交代,一边将活计潦草收尾。
水雀惊跳一下:“蓟相都走好几日了,得追哪里去,小冠岭的事怎么办?能不能让别人去送?”
“此事更重要,我只信任你,别管几日,能送到就好,福宁宫戒备森严,你万事小心。”李绥绥起身迈向内寝,在珠链前略顿足,头也没回,再次强调一遍,“记住,没有任何事,比此事更重要,你去吧。”
“殿下?”
水雀还有诸多疑问,然李绥绥已入内,他耳力好,很快听见衣料窸窣声,想起方才那件胸衣,便知她在更衣,他短暂愣怔后,抱起衣裳匆匆离去。
——
福宁宫,灯火如昼。
官家病危的消息并未大肆走漏,是以表面还算平静。
李绥绥去时,仍有四名太医待命,除此之外,龙榻一侧还伴着王美人,小妃子明显哭过,容颜似杏花沾雨,我见犹怜。
公主在稍远屏后处驻步,招手唤近池大伴问情况。
“……昨夜听声,喉咙里就有淤痰,早上太医例诊,说有轻微发寒,没曾想忽然就严重了……”
官家现状稍缓,只那呼吸伴哮鸣,犹如拉风箱。公主唇角紧绷:“昨夜,王美人又侍寝了?”
池大伴默然点头。
“两个都嫌命长!”
公主脱口带怒,惊得王美人愕然抬眸,正迎那双阴翳眉目,登时吓得泪珠成线,怯怯握住官家的手,啜泣道:“都是臣妾不好,万不该贪慕龙恩无节制,可臣妾、可臣妾只是想陪伴官家而已,官家您快些好起来吧,臣妾知错了,回头便斋戒三月,日日为官家诵经祈福……”
让男人无节制怎会是错,那叫本事,加之认错的声线比奶猫儿轻软,谁忍怪责。
可公主又非男人,半丝情面未留:“那还不去,光说不练?”
客套的话就这样被人堵得不上不下,王美人只好找男人庇护。
宠妃与闺女要干仗,官家头昏脑涨此时更大如斗,想都未想便轻推王美人的手:“你先退下……”
“官家。”王美人撒娇不依。
“去吧,都退下,我与公主说会儿话。”官家抬手,懒动轻挥两下。
待旁人屏退,李绥绥甫靠上近前,仔细端详着官家的脸,似乎一夜之间增岁十载,面颊青白形容萎靡,帝王威仪不在,他仅也是位幸苟存延喘的老人而已。
无人先开口,静默许久,却又同时出声。
“消气了?”
“你爱她么?”
官家费力睁眼,暗淡无光的眼眸带着疑惑。
李绥绥于是补充道:“王美人,你爱她?”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
显然他不愿聊此话题,李绥绥也并不见得关心,轻声说不是,又缓声道:“很早以前,得了个故事,太过荒谬不敢同谁语,但我因此时常做噩梦,难受得快疯掉,我能讲与你听吗?”
官家尚未开口,她眨了眼,因为没笑,这丝俏皮显得诡秘:“保证不生气哦。”
官家眼睫不由一颤,不为别的,仅对这几个字形成下意识反应,似一道警钟敲在胸口,提醒他,再好奇亦万不能答应。
光是想到要迎接她离经叛道的言辞,官家已然气紧,李绥绥扶住他肩头,使他上身稍立呼吸顺畅些,遂靠坐他身后,轻捋微伛偻的背脊,并不理会他愿不愿听,便开始讲述故故事:
相传北海有座仙人岛,岛居神王,王有神兵丈天剑。
一日,远方恶龙来此作祟,神王命丈天斩之,丈天半途遇鲛女,大喜相问:‘相传鲛人有泪,可化五色明珠,可愿献于吾身为宝?’
鲛女摇首说:‘不可,鲛一生只垂一泪,为心爱之人。’
丈天不死心,追鲛入深海,遂被鲛族无情撵之。又不久后,得知心慕手追的鲛珠已为神王所有,丈天心中怨尤剧增。
直到某日,骇浪摧毁半座岛屿,有人称,是海中鲛族舞乐狂欢,从而搅起滔天浊浪。神王震怒伐鲛,鲛女恐急哀求,然神王无以为动。
丈天乘人之危,对鲛女旧事重提:‘若将鲛珠献于吾,吾可助你族人脱困。’
鲛女情急盗珠相献,终被神王所晓,鲛女羞愧悲怛,一念魂归西去,而丈天为求自保,遂亲斩鲛族,以示忠心。
“而我好奇,本该被除的恶龙下场,若丈天未尽心除之,恶龙可是导致灾难加剧的因由?神王本无所不知,为何偏听偏信,又为何甘受丈天蒙蔽?”
官家体力不支,到底未痰迷心窍,听懂隐射是勿庸置疑,轻愁薄恨将将浮起,又被她一迭提问拽回心神,竟是慌乱呛咳,险些背过气。
侧塌的腰背由公主强行扶正,她并不在意答案,幽幽道:“如何想不通呢,世人眼中的稀世珍宝,对神王而言唾手可得,一颗漂亮的珠子而已,怎能比价称手神兵。”
“什么荒唐故事,朕累了,朕不想听……”
曾经的怨懑磨到至今早面目全非,他已迟暮、垂危,此时此境,怎会将自己全盘否定,最是恼怒李绥绥的执迷,以及这旧账翻得不合时宜。
感受到他的抵触,公主善解人意道:“好,咱们不讨论神王以紫乱朱的过错,故事说鲛女死后,鲛珠随之化为齑粉,丈天得而复失何其憾恨,你猜,他是如何填补这份失落?”
“朕不想知道……”
官家郁塞已极,本能拒绝着,公主稍作沉默,略略急促的呼吸喷在他耳背,令他无端毛骨悚然,他难抑轻挣,她却紧偎颤如筛糠的肩背长叹:“鲛女留有一子,无人问津,可丈天惦记啊,于是朝幼鲛索珠,并非贪宝,只为笑话鲛女所谓的‘一生只垂一泪,为心爱之人。’”
言语平淡,轻似耳语,官家起初迟钝迷茫:“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公主喑哑一笑:“还能什么意思,他敢毁幼鲛,皆是神王赋予的勇气。”
点拨至此,再是委婉也明白,惊怖、悲怒诸多复杂情绪如山洪倒泻入心腑,无坚不摧,官家顶着满面煞白拼力侧目,仅也看见一截透红的鼻尖,他喉咙哑近无声,仍在难以置信地挣扎:“他对你……对你作了什么,告诉我,我、我替你……”
“做主么?”
公主手背拂去一把热泪,笑及花枝乱颤,半晌才止住,她亲昵附耳,与他讲悄悄话,“太迟了,渴求庇护的幼鲛,哦,你的小三岁,心心念念等着你和好的女孩,十二岁那年夏天,便瑟缩在永乐殿,随大火灰飞烟灭啦,活下来的,顶多是个讨债的怪物。如今,我将故事分享于你,你该清楚,我来讨债了。”
他终归是清楚了,曾经最宠爱的女儿性情一夜大变的因由,他的心俨然被揉出千疮百孔,无计可施,只慌乱说:“你要什么……我给……”
“痛快。”
公主的手自他腰侧穿出,一卷黄帛利落抖开,静静摊开在锦被上,官家眼瞳昏花,字迹透过水泽恍若飞蝇,哪里看得清:“是什么?”
她于是挑来重点念给他听:“……十四皇子勤修六德,好礼无倦,朕谓此子,即日为皇太子,养德东宫……”
上一瞬的酸楚,下一刻的震怒,无甚刺激比今日来得钻心刺骨,官家额上豆汗骤出,脑子近乎懵白:“你在念什么?”
“废立皇太子诏啊。”她说得极其坦然,“官家操劳一生,不过耳顺之年却已堕暮气,该颐养天年了。”
“放屁!”官家的精气神若回光返照,俱爆发在这声咒骂上,转而咳嗽汹涌,吭哧吭哧的呼吸大过断续的诃詈,“你敢,你敢逾矩替朕做主……谁说要传位十四……”
“嘘,小声些,隔墙有耳,我这颗脑袋还得多保几日才好。”
公主打趣的腔调宛如开锋卷刃,凉飕飕地捅入肝肠,刹那间,咫尺威颜委顿至前所未有的苍凉,他极虚弱地攥住黄帛一角,克制着音量齿寒低吼:“放开朕!你滚!”
“我倒挺想滚的,也得滚条后路出来,毕竟你的好太子在城外纠集人马,迫不及待想披龙袍。”
她一边说一边将官家放平,又伸手去拿诏书,官家拽着不放,痛苦得发力至唇口肌肉抽动:“逆子!逼宫的人分明是你!”
“那我这逆子,还要感谢官家心血来潮装癔症,给我逼宫的机会。”她毫不费力拿回,垂眸阅卷,面颊笑意病态,“字虽仿得天衣无缝,总要盖印才作数。”言罢,飞快俯身摸向龙榻里侧的脂玉瓷枕。
是可忍孰不可忍。官家狂怒煎熬,死死拽住眼前的衣襟,嘶声力竭:“你敢,你敢!畜生啊……你就这么待老子……”
指尖碰到暗格中的玉玺,握入手前有那么一瞬迟疑,她眯眼俯视他,潮湿的面颊尽是一派阴寒的疯颠气。
她慢吞吞说:“畜生?谁说不是,应允嫁给秦恪时,早就是畜生了,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我日日哄自己,那是不得已,那是为给秦仕廉添堵。那你呢?你收下万寿山,收下不可计数的真金白银,却卖了个畜生给他,你算什么?你枉顾真相,抄斩俞家满门又算什么?”
“你!你不知好歹……你道我为何赐他爵位……那,那都是为了你,你与秦家闹得那样僵……咳咳咳……”他真气坏了,突地急咳几声,灭顶怒火从胸腑倏然入喉,黑红血线溢出唇角,颤抖的手终是松开她,憋不住地闷咳迎在掌心,尽糊一片新鲜黏腻。
他的女儿无动于衷,似个没心肝的疯子,甚至不再看他,只顾朝那盗取他江山的黄帛上盖印,然后仔细卷好塞入袖囊,彼时拨冗视线顾向他,神色多了一丝古怪:“多谢官家成全,可惜太晚了,你猜,为何吵成这样,无人进来?”
官家咽喉仿佛被扼住,再骂不出声,口中血沫艰难吞吐,表情可谓狰狞。
公主目不转睛,自他眼尾打量过胡茬,心头陡然空荡荡,兀自低喃道:“丹阙楼里有三窈,二八娇娆,百媚生春,便是如此亦要使尽浑身解数留恩客,她们还重金求来一副秘香,唤作‘长相思’,能令男子兴阳、欢美如仙。”
她似笑非笑道出玄机,“说来甚巧,初次见王美人,我便闻出‘长相思’的味儿,但你别怕,那顶多将你拖垮,掐着点要你命的,亦不知是哪碗药……恐怕此时,他们都在外翘首以盼呢……可你还是别怕,黄泉路上,咱俩为伴,还能接着吵……”
被算计的悲酸已达极致,怎及她,用如此薄凉的语气戳他肺管子,最是可怕,她肯告知一切,是因为太明白她今日所为无人能容,不论太子或十四,她怕他没机会知道,她抱着必死之心亦要先让他死不瞑目。
儿女皆虎狼,好得很呐。
官家含泪的双目终于黯然失焦,似望着她,又似只望着某处虚无。
那哀伤的模样,令公主眼眸微涩,她略略闭目,复将玉玺置入瓷枕,弯腰将放回去时,官家齿间错出令人惊悸的咯咯声,“老子……地狱里瞧着你,看你如何败光这盗走的江山……”
他总归是不平不甘,突地攒足余力拂向她手。
李绥绥悚然一惊,慌张抓向脱手的瓷枕,然而玉落玉碎,带着天子烈火浇灼的恨,声若锵金悲鸣。
殿外之人再不能装聋作哑,脚步凌乱惶急,门口霎时间拥个水泄不通,甫见混在狼藉中四分五裂的玉玺,人人皆是一抖,神魂出窍般目光呆愕。
被簇拥在首的皇后,最先回神,视线旋即落到李绥绥身上,细细弯眉不怒自威,开口先定性:“狂悖!你胆敢摔坏传国宝玺!”
“朕……是朕摔的……”官家的声音仿佛从地狱拉扯回来,呷呷嘶嘶,支离含糊得难以辩清。
短暂的死寂,旁人甫大梦惊醒,惊呼着迅速围向龙榻。
皇后却坚持:“方才予来时,已闻殿中争执声,此子骄纵无矩,官家有疾,无心教导,那么便由予,替君约束!来人,将永乐公主拿下。”
“秀卿……秀卿……”官家急寻池大伴的手,喉间浓稠的血痰化不开,几乎是连声带血,“送公主,回、回都尉府,都不得……不得为难……”
池大伴一瞬泪目,哭腔硬生生憋在齿关,不住点头。
李绥绥忽然反应过来,他摔玉玺的用意——玉玺没了,她的册诏可能就是遗诏,短时间内,独一无二。
她用最刻薄的方式,换他此生最后的仁慈,山崩于前不变色,这一刻却如鲠在喉,她的长睫似一片颤抖的阴云,映得眸色一片灰暗,视线越过高高低低的人头,仅能见到一片黄明的帷幔,逐渐化作虚诞。
“公主,臣先送你走……”池大伴唤她,扶住她便往外搀。
榻中的官家早扛不住陷入神昏,然李绥绥迈出殿门,耳畔依旧恍惚着他的呛咳声,毫无所觉紧随而出的皇后,直到廊庑下,对方大步逼近抬手劈来,李绥绥未及躲,“啪”地一声响在耳侧,尖利护指随之在面颊划出一道火辣。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在外面如何兴风作浪,予管不着,偏你要回来,哪次回来宫里是安宁的?官家待你如何,事事迎合顺意,你呢?你辜负皇恩,以下犯上欺他病重,竟还想盗走玉玺?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彼时,皇后再未按捺情绪,面色发狠指鼻怒骂一通,李绥绥形同失聪,只察觉面颊一串液体划至颌线,甫抬手拨去,见得指尖殷红,眼底寒潭冷得骇人。
“你那是什么眼神!心里还不服气……”皇后皱眉瞥向殿内,当下更在意官家的情况,草草泄火,便道,“来人,先将永乐公主羁押醒心台。”
池大伴惶急:“皇后不可,不可啊,官家口谕,是要臣送公主回都尉府……”
皇后声势夺人:“公主以下犯上,官家身为人父可以不计较,但他同为天下之主,龙体关乎江山社稷,由得她冲撞?遑论她胆大妄为毁坏天子信玺,已是罪该万死!谁人敢放她走!今日官家若无事便罢,敢尔有万一,永乐公主,等着以身殉葬吧!”
力小任重,池大伴跪地哀求,皇后不耐烦道:“你这老东西亦是老得不分轻重!将他一并拖下去!”
内庭早已候足密匝匝的黑甲禁卫,得令来拿人,老迈的池大伴凄然喊着公主,喊着官家,却毫无招架之力,轻易被带走。
李绥绥对此无动于衷,顾向莫不敢发声的围观人群,除了缩在后方的王美人,具是太子党臣,福宁宫被架空,今日之局早定,就等官家咽气/皇后立马宣太子归位,她肯放任父女见面,大约还欢喜李绥绥自闯鬼门接下恶名。
越是手段见不得光,越对“光明正大”渴望,皇后要给太子一个风光霁月,那讨谁斩谁,便会有“先礼后兵”的过程,这便好。
如此,李绥绥反倒愈发镇定。
谁人也不喜欢阶下囚淡定,皇后于是唤近王美人:“永乐公主彪悍,做些个杀人放火的事都不带眨眼,倘若狠起来,怕连自己都敢伤,你且跟去,好生关照,莫要留下任何利器让她自戕。”
王美人一向对李绥绥敬而远之,闻及“彪悍”,已然心中打鼓,皇后附耳再道,声音狠厉,意有所指:“你眼睛睁大了!若是漏了什么,出了任何差错,唯你是问。”
王美人硬着头皮领命,一望公主极尽讥诮的眼眸,莫名瑟缩后退,继而匆匆命禁卫:“公主脚上有伤,你们,你们扶稳,别撒手……”
一呼一诺间,禁卫左右相制,李绥绥蹙眉往后躲。
“得罪了。”一人飞快握住她胳膊,旋即将她朝阶下带。目光撞见对方鼻尖上的痣,李绥绥心神一定,半挣半就被带往醒心台。
成功接应上的水雀几番朝她暗递眼色,孤军浴血他义无旋踵,可公主神情淡静,始终未曾回望,眼见醒心台已至,水雀趋渐焦灼,正待临门一脚,掌下细瘦的小臂突地轻挣两下,水雀敏觉,本能松手,李绥绥顺势猛地一拳挥在右侧禁卫眼窝,“呯”地,那人捱得结实,闷叫一声,下意识捂痛后退。
李绥绥这厢片刻未耽误,立马反手推往水雀,足下却绊在门槛微踉,水雀眼疾手快捞住她后腰,那料将将入怀的人竟冲他亮出整齐齿列,一口咬向脖子。
痛是其次,麻痒加之太过愕然,水雀狠狠地打了个颤,就这一刹,忽觉胸甲下塞入一物,他懵懵然垂头,却先触及与他皮肉分离的薄唇微翕一下:“走。”
无声得近乎只是口型,却似朔风尖啸过耳膜,他似不解其意,当场愣怔。
这一切发生在火石电光间,莫说水雀,在后的王美人花容失色哪顾蹊跷,她缩与禁卫身后,惊恐喊道:“快,快制住她,别让她跑了……”
经她一喊,李绥绥仿佛邪火入体,霎时激烈猛挣,就着水雀胸口狠狠推攘,决绝将人抵开两步,转身便往门内迈:“谁要跑,滚远些,别碰本宫!”
水雀明白过来,脸色遽然大变,王美人已扬指,慌得语无伦次:“快,关门关门,不不,搜身,不是……赶紧为公主除钗饰,莫留一物伤身。”
李绥绥回眸,嘶声笑道:“男女授受不亲,要么你自己来,要么去叫女人来!”
皇后尚且顾及皇家体面,点她去搜身,王美人胆子未长熟,见其凶狠不敢亲自动手,输人不输阵,她咬唇低声道:“公主惯于声色犬马,念虑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些禁卫总比花楼小倌干净吧。”
到底心孤意怯,难敢直视李绥绥,甚至害怕听到反击,王美人飞快朝禁卫跺足娇喝,“这是皇后的命令,谁敢违抗,前头那绑匪怎么死的,你们没听说么!那是让公主用首饰活活撑死的!你们可得除干净了!快着些,本宫还急着回去探望官家!”
禁卫们皮糙肉厚不怕挨打,但也不敢对皇女大不敬,一时滞在门口为难相视。
水雀堵在最前方,五指压于剑柄用力收缩,一派蓄势待发的架势,看得李绥绥长眉不由紧拧,心头轻一叹,干脆朝发间抓去。
“接赏。”
铺翠钿儿凤尾簪,有一件算一件,李绥绥不辱“声色犬马”,挥手间的潇洒,与那丹阙楼豪掷缠头的财神爷一般无二,饶是诸位被砸个劈头盖脸,莫说争夺,金玉委地又谁人敢收,皆如石化般木木望着她,望着这位抽簪散发却何等高情盛气的人物。
让昂贵的帝姬受困忍耻,王美人心绪复杂,惶悚不安有,可一想到自己比李绥绥小四岁,却被栽培到对方父亲榻上承欢,吾之美艳青春,彼之短暂恩宠,那等不甘随公主通身门面褪尽,纾解得差强人意,然她心一横,再生羞辱:“公主果真‘爽快’,想来褪衣裳鞋袜也不用旁人伺候。”
李绥绥脸色明显不豫,目光再次掠过水雀,后者心困如兽,眼睛已然烧红,他不肯走她又怎敢点火,但凡冲突挑起,这人至情至性必拔剑,届时东西送不出,怕将老本赊在此地。
李绥绥于是压着脾气没搭腔,转坐后方三足凳,伸手扯落绯色长褙又踢掉簇金绣鞋,沉默的眼瞳黑白分明,清光泠泠逼视王美人。
王美人视线巡过她□□的双臂,沉默一霎,细声道:“公主的襦裙层层叠叠,是不是也……”
李绥绥也就剩一条齐胸芙蓉襦裙而已,王美人虽未将话说满,但轻慢之意明显。
殿内众禁卫抽吸无声,眼前的女子明艳无俦,慢慢站起的身姿颀长风流,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怕难抑拨云睹日的期待,偏这忘餐时刻毫无暗昧旖旎,李绥绥生得好皮囊,但性情从不良善,俊眉修眼间是层层桀骜,腰背如松笔直,绝非任人亵渎的弱柳娇花。
“滚吧。”公主声线清冷,带着不耐烦的狠戾,“倘若你再得寸进尺,咱们便不玩扒衣的小孩把戏,扒掉你的美人皮如何。”
彼时,水雀已悄然挪至王美人身后,只消李绥绥抬抬手,要个人头落地他绝不眨眼。
王美人胆子天生米粒大,阖宫上下,亦只怯天子与皇后,怯身骨被翁辈天子玩弄折腾,怯端严姨母屡要她将死灰作雨露,后来遇见李绥绥,最初艳羡她超俗出众,又嫁于多金俏郎君,然现在,李绥绥飙升怯之首,至少这一刻,她眼中看死物般的黑暗,真正将她腰脊压弯——毫不怀疑,李绥绥若今日死,能咬着她肉皮带往森罗殿。
王美人杏眼软颤,张了张口,嗓子发梗,没出息终不算坏事,她捂着心窝子朝外退,声音发瓮:“将公主褪下的东西收起,呈给皇后,其余人在外把守。”
依李绥绥性子,尖刀入腹不肯低首,目下选择忍隐水雀便知严重,弃她而去脸丢大发,他便打主意将差事交予旁人,再折返接应她,索性李绥绥没说不让看,可不如不看,怀里那物盖着玺印,赫然写着储君废立,看得他口干舌燥,终归三魂七魄有一半飘回宫里,另一半快马加鞭离开京畿。
所谓醒心台,不过是一进院的禁闭室,无窗无灯火,四壁空空,安静压抑得唯见己心,唯闻己心。
李绥绥抱膝墙角,胸膛跳动紧涩,始终不得安宁,皇后要为太子博大位,风光霁月之前必有血祭,她没办法不在意大丧钟声何时敲响。
可这一夜平静得瘆人,黑暗中不谙时间流速,门再开已是次日晨晓。
面生的年轻医官提着黄花梨药箱,冲她恭谨揖礼,单刀直入极是爽快:“微臣前来为公主施针,针落头部几处大穴,此后公主会短暂失语失力,倘若公主乱动,恐会导致行针偏差,落下终身失聪耳聋的病症,还望公主配合。”
李绥绥半张脸埋在膝中,倦意无匹的眼眸懒懒斜乜于他,不动亦未应声。
医官只得朝相随的禁卫打眼色,她却抬起下颌,道:“不乱动,劳你手稳,别扎错。”
医官短暂呆愣,目光转见些许怜悯:“一共十二针,略疼,得罪了。”
银针细长,医者妙手,捻转循行手法极稳,初时只觉麻痒,同虫行蚁走,至第四针,后脑勺刺感倏然递增,李绥绥不由长吸一口气,可喉咙微微痉挛,呼吸都似负担,这样的感觉令人骨寒毛竖。
而后想反悔已来不及,滞涩寒意很快漫透四肢百骸,小指难举,李绥绥额间早湿得一塌糊涂,只吐息浑乱地被动接受绵延不绝的疼痛,再是难忍煎熬,颤抖的唇中亦挤不出细微嘶声。bïmïġë.nët
最后关头,濒临晕厥,恍惚听见有人喊她。
李绥绥缓息好片刻,脑袋懒怠怠抬了抬,姿态失了凌人盛气,宛如才自寒池中捞起,血色稀薄的皮肤湿淋淋,微微激着冷颤。
拿酒的禁卫半跪在她身侧,与他对视的眼眸湿润,一颤一颤晃起瞳仁碎星点点,缱绻着,又说不出的惹人怜爱,他不愿强灌让她难堪,当即小心解释:“此酒无毒。”
猜到皇后用心,李绥绥亦只能在心底默骂“阴险”,有毒无毒,喝与不喝,哪里由得她。
烧刀子烈辣,被一气灌下整壶,莫说身体虚弱昏沉,酒量再好也吃不消。
果然,端是她不衫不履醉醺醺被步辇抬进慈元殿的德行,已够满室朝臣好一阵窃窃漫评,皇后称她这动弹不得的状态为宿醉,顺道扯出她酗酒火烧永乐殿的陈年旧账做前科。
一切铺垫完美,皇后便道:“因静贵妃早薨,公主行举如何暴厉恣睢,官家始终包容,没曾想,这么多年来,她不曾悔,更未放下怨怼,竟敢撺掇十四皇子生祸心,予以查证,十四皇子身边有名精通岐黄的内侍,正是此人配毒加害官家,是以,予之前还奇怪,原本官家身子经调理已然大好,何故在十四皇子入福宁宫批奏期间,突然病症加剧!竟是为自己亲子所加害!”
在场多是太子党羽,但凡与之政见相佐的是一个没来,要抹黑无非就是走个过场,然,皇后演讲卖力,声情并茂,来龙去脉交代得何其仔细。
“而公主更是饮酒发疯,趁官家病中神智昏蒙,迷惑天子禅位予十四皇子,遭到拒绝后,不但以言语相激,还摔毁玉玺,竟生生将官家气吐血……”
半真半假的话一经拼凑,到也合情合理,情到深处,皇后抹泪。
可惜李绥绥不能捧场,亦不知被扎的,还是酒意上头,脑子里天旋地转,满耳嗡嗡,勉强听清几句,又忍不住胃里翻腾,总而是动弹不得又讲不出,索性任困倦的眼皮合上。
罪行罗织完,皇后便开始说目的。
“目下,官家不醒人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予以为,应尽快召回太子行监国之事,十四皇子与永乐公主之罪,罄竹难书,可毕竟是龙子,如何处置待太子回宫后,再行发落。”
你方唱罢我登场,太子党羽接下来又是好一通批判与称颂。
李绥绥脑子迟钝异常,后知后觉有些不对,一则,今日批判的是她与十四,她到场,十四何在?二则,皇后比官家清醒,深刻明白她报复心强,既脏活已由她和十四揽尽,罪已昭示,便该杀之而后快,其实,没必要等太子发落的。
为什么要等?是太自信,不怕夜长梦多,还是……
倏然想起那笔失败的交易,她意识到,施针或许不止为折磨,致哑可用药,更简单,甚至更痛苦,但会烧坏她嗓子,可皇后选择几乎没有痕迹的手段。
那笔交易并没有结束,所以,皇后要留她“毫发无损”。
约莫怕李绥绥闲得睡着,皇后缓缓移步至她身前,附耳残酷提醒:“不妨与你说句实话,你的父亲,于昨夜已经没了,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李绥绥倦怠抬眼,苍白的面颊如雪,怎么看怎么冷漠。
“不信?”皇后悠悠切齿,“不,永乐公主该自信点,相信自己有那好本事啊……”
李绥绥吐出一口酒气,作势要呕,皇后厌恶避让,再懒与醉鬼多费舌。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笑乱浮沉更新,第 187 章 第187章 人心不如草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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