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华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拖不得:“陛下,沈家……”
只说了个开头,皇上就变了脸色,皇后也瞧出不对劲,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嬷嬷,让嬷嬷抱下去哄,到窦华容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袖:“华容,大喜的日子,别提这些事,这事陛下正在气头上,好妹妹,快回府去,你既然从沈家走了,你跟安策便不是沈家的人了,莫要多管这些事了。”
皇后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好言好语地哄着窦华容回去,窦华容忽地跪了下去:“陛下,沈府不可能谋害陛下。春祭之时,楚真尚未入府,其所作所为,都不关沈府的事。”
皇上面上隐有怒色:“是楚真亲口承认,沈成济授意她谋害朕。”
“是诬陷,陛下!”
皇上垂着眼睛看着窦华容:“你还在为沈成济求情。”
窦华容缄口不言,她是在为沈成济求情,那是她的夫君,她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懦弱,他优柔寡断,可他对她好的时候,也是真心地对她好。
她恨他的庸懦无能,可也没法看着他死,置之不理。
皇上怒冲冲地摆了摆袖子:“滚回去!今天朕当没见过你,否则朕连你一起办!”
“陛下……”
皇上甩袖而去,皇后去扶地上的窦华容:“快起来,身子本来就没好,跪在地上再受了寒。”
皇后长长叹了一声:“华容妹妹,你平日里那般聪明,怎么就看不出,陛下惩治沈家,分明就是在给你出气,陛下如何不知春祭之事幕后之人是谁,严查这件事还不是替你气不过。沈家几度害你险些丧命,陛下是为你动了私心,着人封了沈府,你这般不领情,他自然是要生气。”
“我知道奚润哥哥是替我气不过,可……我不能眼看着沈成济去死。如果陛下真要追究沈成济的罪过,就连同我一起惩治了吧,我是明媒正娶的妻,没有只抓他一个,放过我的道理。”
皇后欲劝无言:“好妹妹,你怎么这么固执。”
“姊姊,我若不固执,就不会嫁入沈府五年。”窦华容是下了决心,皇上要她滚,她也不能赖在皇宫里不走,出了皇宫的高墙大院,朱红的宫门缓缓的闭合上。窦华容脚下顿住,面向宫门跪了下去。
小茹惊呼:“小姐,你这是干什么。”
窦华容望着那宫门:“既然陛下要惩治沈府,我身为主母,罪无可逃,便求陛下连我一并处置了,免得有人说陛下偏私于我。”
“小姐,天色已晚,要求皇上什么,明日再来求也是一样,夜里风太寒,您刚好了一些,这样跪着,身子会受不住。”小茹急急地去马车里取了披风来,要给窦华容披上。
窦华容拿手挡了一下:“你见那个戴罪之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请罪。退下去。”
夜里冷风啸得厉害,窦华容单薄的跪在冷风里,不多时便开始低低的咳嗽,小茹劝不了她,朝着车夫使眼色,低声道:“愣著做什么,回去请公子!快去!”
小姐从小就固执得厉害,不撞南墙不回头,任谁劝都没用,唯一能听的,大概就是公子的话。
窦华容在风里吹得鼻尖发红,双膝跪在地上,冷得如有针刺,双手也凉得麻木,低吼了两声只觉得眼前发花,身体摇摇晃晃的不稳当,便咬了咬舌尖,勉强地留住几分清明,撑著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
时辰一刻一刻的过去,舌尖的血腥在口里蔓延开,她咬破了舌,却还是没撑住摇晃的身子,往一侧晃了一下,她用手去撑地,没有按到冷硬的地面上,有人扶住了她,抬眼见看到了哥哥子桓。
方才那么长时间的冷风,跪得双膝又冷又痛,她也没有哭,见到窦子桓的时候,眼眶却湿热地红了。窦子桓又心疼,又生气,紧咬著牙瞪她:“窦华容,你若还有一分骨气,还是窦家的女儿,就给我起来!”
“哥……”
“起来!”窦子桓拉着她的手腕,“他有什么值得你一次一次地倒贴!你是窦家的女儿,要荣华有荣华,要富贵有富贵,这天下的好男儿,你看上哪一个不行,为什么偏偏看上沈成济!”
窦华容任由窦子桓抓着胳膊,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在冷风里滚下两颗热泪:“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是喜欢他了。哥……你救他吧……”
“窦华容,你清醒一点,沈家人不值得。”
窦华容见了哥哥,便哭成了泪人,像是迷路的小孩子终于找见了爹娘:“可我就是不能看着他死啊,他死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好过,想到他满门抄斩,我好难过,痛的好难受,哥……你别凶我了吧……再纵我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窦子桓松了她的手:“爹娘管不了你,我也管不了你,你爱怎样,就怎样。”
窦子桓转身而去,身边的小厮快跑几步跟上去。
窦子桓走了几步蓦的停下,回头去看他在冷风里苦苦支撑的妹妹,这世间情爱究竟有什么毒,这样的害人匪浅。
小厮看在眼里也心疼:“公子,你真的不管小姐了?”
窦子桓泄了口气,吩咐小厮,“你想办法给宫里传个信,求求皇后,让皇后劝皇上,我不能出面。”
惩治一个沈府,窦家一个两个都去求皇上,算什么说法,威逼吗?窦子桓现在出面,只会让皇上更加生气,最好的法子就是让皇后用软法子求他,皇上心软了就是了。
小厮得了令,立刻想法子去给宫里的小宫娥传信。
窦子桓在窦华容身后,远远的注视着她,站在冷风里陪她,妹妹还在宫门口跪着,要让他回府里坐在暖炉边,他也是如坐针毡。
见她咳嗽,窦子桓便觉得心里一揪一揪的,他从小明珠似的捧在手心的妹妹,聪明的像个人精,怎么就在这事上痴傻的可以。
他叹了一声:“傻华容。”窦华容在宫门外跪了一夜,天微亮的时候,皇后伺候皇上更衣上朝,穿戴之时,有苦难言一般总是欲言又止。
“皇后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皇后轻声说:“陛下,华容还在宫门外跪着呢。”
皇上眉间蹙起来:“她还当真在宫门外跪了一夜。窦子桓呢,没拖她回去。”
皇后给皇上系好腰带:“陛下,您也知道华容那个脾气,她拗起来,谁也劝不住的。”
“她愿跪就跪。”皇上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跟突然插了根鱼刺一样,停了一停,又问,“她那身子,受得住风?”
皇后见皇上松了口,便知皇上心里还是放不下窦华容,皇上这辈子记挂的女人有很多,得不到的窦华容便是他记挂最深的一个。
皇后趁热打铁地说:“华容的身子亏损得厉害,再在冷风里跪下去,只怕是要出事,可她非要求陛下连她一同治罪,谁劝都不听。陛下,华容一念为止,为沈侯爷付出甚多,说到底,也是痴心未悟罢了。”
“痴心未悟?”
皇后颔首:“陛下,这世间之人,并非皆有情爱,或许有人混沌一生,不知爱为何物,一辈子也就将就过去了,可还有些人,便如华容这般,一旦泥足深陷,便是一往而深。”
皇上蓦地笑了一下,或许是吧,他就是皇后口中那没有情爱的人,他年少时喜欢华容,可却也没有那么的喜欢,没有那般痴,没有那般迷。他眼中有江山,心中纳万民,或许华容是他的遗憾,却不会成为他的执迷不悟。
或许这些年他对华容念念不忘,就是因为她身上的这份执迷不悟,他不会为了儿女情爱舍弃江山社稷,不会舍弃尊严,更不会舍弃生命。但华容能。
皇上自己扣著领口尊贵的金龙扣,痴心未悟与执迷不悟,大约是一个意思。
宫门口,皇上身边的霍公公出门传旨说:“郡主,皇上说事已查明,谋害之事的确跟沈侯爷无关,但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削官去爵,流放边疆是难免的。”
窦华容掩著口唇咳了许久,嗓子干痛得说不出话,霍公公对小茹说:“快扶你家小姐回家去吧,这已是皇上最仁慈的处置了。”
窦华容咳了半晌,才哑著嗓子说了句“谢公公”。
皇上亲自下令查封沈侯府,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再让沈成济回侯府里当侯爷,无疑是皇上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抓错了人,这是绝不可能的。他肯饶沈成济一命,已是大恩。奚润哥哥终究是对她有情。
小茹赶忙拿着加厚的披风跑过去,把窦华容严丝合缝地裹了起来,她冻得透彻,不敢直接让她抱滚烫的暖炉,在外面罩了一层棉布才将暖炉递给她暖手,窦华容暖炉都快拿不住,手抖得厉害,路也走得不利索,窦子桓上前去直接将人横抱起来,进了马车。
窦华容靠在窦子桓身上,她身上没有温度,窦子桓也好不到哪去,衣裳上落了一层的霜,到了马车里化成一层细细的水雾沾在身上。
“哥哥没回府去。”窦华容说了一句话,便又咳起来,像要把心肺跟着呕出来。
窦子桓拍了拍她的后背,眉头拧成一座小山:“这要是坐了病,可怎么是好。你这丫头惯会惹我生气。”
窦华容靠在窦子桓的肩膀上:“哥哥真好。”
“你少同我说好听的,我只惯你这最后一次。”窦子桓拉了拉她的披风,将她包得紧紧的。
窦华容扯嘴角笑了一下,才不是呢,哥哥最疼她了,他每回都说只管最后一次,还不是次次都依了她,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她便安心得很,从小到大,没有哥哥不会的题,没有哥哥办不成的事。www.bïmïġë.nët
若是……若是沈成没有哥哥一般的踏实可靠,她就会幸幸福福的。
窦华容皱了皱眉,不想当着哥哥的面咳嗽起来,可喉头又干又痒,趴在哥哥身上咳个不停,不知怎么昏昏沉沉地回了窦府。
大理寺,霍公公前来传旨:“给沈侯爷道喜了,沈侯爷可以出狱了。”
沈老夫人和沈佳音相拥而泣。
霍公公宣读圣旨,沈家所有财物收归国库,沈成济削去爵位,发配边疆服役,沈老夫人和沈佳音成为奴婢。
沈佳音面色一震:“成为奴婢?皇上要我和母亲去给别人做奴婢?”
霍公公瞥了她一眼:“沈小姐,你能活着,已是皇上大恩,若不是有人替你们长跪求情,你们可就是刀下亡魂了。”
沈成济问:“是华容?华容向皇上求情……”
霍公公甚是瞧不起沈成济,还要靠一个弱女子给他求情,鼻子看人地对他说:“不然呢,还有谁会管落难的沈侯爷,郡主在宫门外跪了一晚上,皇上实在看不下去,只好放了沈侯爷你啊。”
说罢,霍公公便走了。
大理寺本来要把沈佳音和沈老夫人给窦子桓当奴婢,意思便是可由著窦府带回家惩治。
窦子桓躲毒物似的拒绝了大理寺的好意,他跟窦华容一样的娇矜,不屑于私下里用折磨人的法子,他堂堂七尺男儿,心里有怨恨,大可正大光明的去找沈成济打一架。
他不愿意把这两个人弄回家里去碍眼,看着就生气,大理寺卿便把沈氏母女低价卖给了当地的一户富商,沈成济则于三日后发配往边疆。
窦华容从床上醒来,还觉得膝盖以下凉得很,暖不过来似的,小茹又冲了两个汤婆子放到窦华容脚下。
窦华容问:“沈府发落了?”
“今儿大理寺已将人送到王家了,沈侯爷两日后也要动身往边疆了。”
这一去,便不知几时能回来了,或许这一辈子都要在漠北吃沙子。窦华容坐了起来:“给我梳梳头。”
“小姐,你再去找他,公子真的会生气的。”
“我总要跟他有个了断。”窦华容将耳珰挂上,仔细地梳好了头发,把自己打扮得妥帖。
这些年,她总要跟沈成济有个了断,对自己有个交代。沈氏母女卖入富商手中,富商也管不得这两人曾经是什么极富极贵的身份,发配下去做些粗活,沈成就临时跟她们挤在一个下人房里。
沈佳音一边揉搓着衣裳,一边哭个不停,从前她哪做过这种活,一日换一身衣裳都是有的,可如今却沦落到泡在冷水里给别人洗衣裳,洗不好还要被打。这些人可不会对她一个粗使奴婢手下留情。
沈老夫人年纪大了,更让人瞧不起,一日的遭人贬低是个没用的老太婆。
沈佳音越想越想哭,她好饿,她嫌弃馒头不好吃,就没有吃,现在饿得要命。从前的时候,她还总是挑食,嫌这个不好吃,那个太咸了,去跟窦华容闹脾气,窦华容便吩咐一声让厨房重新做了,紧着她吃喝,她从前总觉得,那是顺理成章的,如今才知道是窦华容疼她。
沈佳音哭,沈老夫人也哭,谁可知道家里走了一个窦华容,天就塌了呢。
沈成济看在眼里,若说佳音养坏了,他也有推脱不掉的责任,他身为兄长,也不曾教过妹妹要如何做个良善温柔的人。
门庭落败至此,是他的无能。
沈成济清洗干净手边的马桶,听见有人喊他,说有人要见他。沈成济还以为是主家要见他,去了才发现屋里坐的是窦华容。
他在门外站了许久都没有脸面进去,她还是那般的华美动人,绝艳京城,而他已落败不堪。是他从来配不上她。
窦华容没有太大的波动,略微笑了一笑:“后日便要去边关了?”
她声音疏离,沈成济听得心头一痛,点了点头:“是。”
“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要来见一见你。”窦华容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语气平淡而温柔,人在真正的绝望之后,大多不是歇斯底里,而是死水的平静。
窦华容说:“这些年我一念之差,嫁入沈府,嫁给你,将自己过成悍妇,活成笑话,纠缠五载,今日也该有个了解。我真心对你,我知你也是真心对我,可天不遂人愿,你我之间太多的阴差阳错,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谢你年少时救我,予我一个乖巧的孩子,也曾给我过些快乐的时光,于漫天星河下给我浪漫期许,可我也恨你勇懦犹豫,摇摆不定,担不起丈夫责任。不过此时,我倒没什么怨恨的了,细思起来,我也有不是,没给你男人的尊严,让你被人指点说道。”
窦华容笑了笑:“罢了,成济,我不恨你生性优柔,你也莫怨我作风强势,爱恨仇怨一张纸,咱们,和离吧。”
沈成济放在背后的手蓦地攥起了拳,最后三字如天雷劈下,将他当头劈得四分五裂,肝胆皆碎。
他脚下发虚地走上前,看向桌上那张和离书,窦华容已签了字。她是那般的恬静而疏离,淡然地等着他签字,沈成济无话可说,使劲攥了攥手,控制着让自己不要抖。
他的资本是极好的,可那张和离书上的名字写得不成样子。
窦华容深吸了口气,痴心妄想的五年,终是画上了句点。
她说:“愿君,前程似锦。”
“华容!”沈成济紧紧抱住了起身要走的窦华容,咬著牙落泪,“我还会娶你。”
窦华容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沈成济在她耳边忍着哭,笃定地一字一字说:“我定会,回来娶你。”
窦华容像小时那般,露了个带着俏皮的笑,推开他说:“我不等你。”
她快步地离开了院子,分明方才还对沈成济笑,坐上马车的一刻却突然哭得不成样子,谁要等他回来,她才不等呢,万一白了头发,他还不回来呢,她才不等……
沈成济蹲在地上咬著牙哭,哭了半晌他便站起身来,他不可再怯懦下去,他要风风光光地回京,凤冠霞帔,三茶六礼,娶华容回家。如果……她真的不等他,他也不会娶亲,他至少要兑现一个承诺,他此生,只娶华容。
沈成济抬步离开,脚下踩了块小石子,他低头一看,是一只遗落的耳珰,是华容的,是她最喜欢那对白玉耳珰。
沈成济将那耳珰捡起来,扯了块衣角擦干净包起来,放进了心口的里衣。
两日后,官兵来押沈成济去边关充军,在他手上戴了链铐,赶着一行人往边关。
沈成济如其他犯人一样,跟着这些兵走,有一口没一口的吃,这些兵脾气不好,平日里拿他们出气,他也不喊不叫,任凭他们打两下,白日里低头走路,给饭便吃饭,不给他也不去抢,晚上便睡,谁都不理。同行的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
直到有一日,这些兵受了客栈老板的气,拿他们这些犯人出气,鞭子打到沈成济身上,沈成济没站稳,胸口里藏的东西掉了出来,他慌忙地去捡,让官兵瞧见了。
“什么东西!”官兵眼尖得很,一眼就瞧见那上好的白玉,“好啊,你身上竟然还私藏着东西,从哪儿偷的!快交出来!”
沈成济抓着白玉耳珰紧攥在了掌心,官兵给了他两脚,直接将他踹趴了地上:“怀里藏的什么东西!还不交出来!”
沈成济攥在掌心,就是不撒手,这才说了第一句话:“这是我妻的东西。”
官兵啐了他一口:“呦呵,你不是个哑巴啊!装得挺像啊,老子还以为你真不会说话。你哪里有妻,做什么白日梦!就是偷的!有这般的好东西,不孝敬官爷,藏着做什么!”
几个官兵围上来接连给了他好几鞭,沈成济攥著不松手:“我妻的东西,不能给。”
官兵不听他这套,犯人身上的值钱物件他们都会搜刮了去,这已经是路上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有犯人偷着孝敬他们些好处,或许这些官兵还能多分一口吃的给他们,像沈成济这样死也不撒手的,着实少见,见了便往死里打。
沈成济将耳珰攥著掌心里,身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嘴里漾了血,就是不松手,到了最后这些兵也没法子,毕竟是册子上的犯人,届时交差都要清点核对,将人打死了,不好跟上头交代,便饿了他几日,让他不死也就是了。
只要他们不去抢他手里的宝贝,他便不说话,不给饭就干坐着歇脚,手里的耳珰攥了一路,睡觉也攥著。
到了夜里,他便偷偷地张开手指,看一眼那耳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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