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车马行至谷口,忽而由远慢近传来怪音。
起初,大家都以为那些呼啸乃风声,细听,才分辨出是断断续续地呜咽,之后,嚣叫哀嚎猝然变成窣窣瘆笑,伴随厮杀与兵刃击撞声,满山谷皆回荡着战马的凄厉嘶鸣。
所有人放缓步调,时刻警觉周围异动,可就在他们快到焚尸地前,马匹竟拒绝往前走,即便抽打也没用。
怪哉,难不成真见了鬼?
恰时山谷深处骤响笛鸣,须臾间,从峰顶飞下数名衩衣刀客将轮蹄翊卫团团围拢。
没见过此阵仗的李侍郎惮避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贴成一只壁虎。
驷马不安蹄趹后退,勖王揭起帷裳,清铭瞥见迅疾扯下布,“殿下别出来,这帮人看着像雇客,”随即顶开刀格发问,“尔等何人!”
对方拒报家门,将靠近卧车的翊卫直接颈杀,尸体横撞,李篠被剧烈摇晃的车身甩到斜角,他抱着脑袋匍伏,心里用方言暗骂:一帮憨物!早说这阴间鬼地走不得,非要插队上赶着投胎!
俶尔,笛音又起却不现青鸦,群寇环聚,长飙撩动簪起的发。
清铭换手攥握。
刀出鞘,闻鬼哭。
动作行云流水,有如泼墨的画。
缺胯袍,刺鹅锥,挽刀格杀。
锋刃血于峭壁生花。
蓬尘笼盖,万籁俱寂。
他的武功虽冠绝,但并没讨到巧,这帮刀客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看起来不像是普通匪寇。
下刻,身后车身由顶裂开,一人拽出勖王,以刀抵住喉颈。
“把兵刃放下,尤其是你。”
清铭不敢妄动,慢慢躬身将横刀放地上,趁手掌蜷缩时握住一枚有鹅卵石大小的石子。
“退后。”
迫于屈从,他倒走百步,随即那人斩断驷马缰绳,挟持勖王朝东绝尘而去,清铭登时运气,几步跨前挥掷石子,结果被其他刀客以身挡截,石子穿膛,当场绝命。
而余下刀客也不恋战,等时间拖延的差不多,又像深谷那阵怪风,从哪来便回哪去了。
李篠揉揉眼,若非一地死尸,真他妈以为是阴兵借道呢!
但现在该怎么办。
进不了河中府,也没法返京,来时好好的,如今倒回不去了。
再瞧那个扒拉死尸的人,怎么一点都不见着急呢。
清铭颓态地站起身,这帮刀客究竟什么来头,他翻遍每具尸体,所有能找的地方全摸了遍,就是没有一条有用信息!
仰头望向峰顶,在刀客出现前,山谷深处曾响起过短促笛音,仔细回顾,那笛音......
好像东厥的鸣茄。
......
“唉呀喃说家主恁老跑那么高的屋顶干啥嘛,可让咱一顿好找。”
“何事。”
“纪先生找恁,现就在里院等着呢。”
“我知道了。”
齐明官从房脊轻巧落地,刚走两步,突然转身笑盈盈地问:“曹领事,边戎副有说去哪吗。”
“噢,他前脚才出门,说今日无事且带着几个弟兄到外面吃花酒。”
吃花酒?
想到方才在屋脊看到朝晏家方向去的身影,齐明官付之一笑:“吃多少无所谓,只要记得让账房把这笔钱从他月银里扣下就行。”
这......
曹领事左右难色,想另外找个折中的法子,等他再抬头早看不到家主的身影了。
此刻屋内空荡荡,唯有放置承露囊的木匣,正敞着盖告诉齐明官,玉佩已丢失。
谁家的贼会不打自招,想来是纪先生以此借口故意提醒,这个房间不止他进来过。
指尖上托将匣盖下扣,齐明官佯装无事离开商馆。
既有人吃花酒,那他便钓王八,也总得给某位留点物归原主的时间吧。
晏宅。
“阿郎,广商馆送来拜帖。”总管捧着匣盒嗫呫。
晏家主烦厌地摆摆手,看也不看直接撇脸问:“谁下的。”
“边戎副。”
听到名字,他有些嗤讶。
“边亭能低头必然是为那张契单,可我听说广商馆已经换了新主。”
“会不会......代为出面?”
晏家主摇摇头,“赵家单子就是经他手搞砸的,否则换什么人,广禄能这么没脑子还继续推涛作浪?”一番静思后方道,“去找个人探悉,至于边戎副先晾着,等他坐不住自己便走了。”
“哎。”
“另外,再加派些卫从保护笙儿,”又万般嘱咐,“别跟得太紧。”
“老奴有分寸。”
既然答允,就随她去罢。
自以为是的保护只会慢慢变成桎梏结出怨怼。
“且笙儿的病已无救,我亦不想在那天到来前,让她带着恨和遗憾离开。”
“阿郎莫急,”总管慰藉,“其实姑娘什么都明白,只是这气暂时还堵在心口没撒出去,方才卫从回来报,说姑娘去了东巷的食肆,兴许吃饱乐足再回来便什么都好了。”
“东巷食肆?你是说哪家。”
“最靠里拐角那处。”
“拐角......”晏家主细思,突然想起来,“我记得,笙儿小时候每次出门必嚷着要去,”可他甚觉奇怪,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惦念,“这家食肆很特别吗。”
“倒也普普通通一隅,但老奴妄揣啊......许是思及大娘子,她尚在世时每逢出门不论去哪都带着姑娘。”
听到这话,晏家主嗟悔无及。
“怪我,怪我......总陪她们太少,甚至答应从京兆捎回的透花糍也忘得干净......”
从丈夫,到父亲,这两个身份他无一胜任。
随即喟叹,不甘难忍。
“但晏某此生徙善远罪,若因前世擢发莫数,也该降我头顶,何故,何故......何故要她们承遭此劫,还有笙儿,才碧玉年华,原本她的未来该有几十年啊......”
晏家主指斥天地不公,多少喟然,化作风沙跄扬。
站在巷口,齐明官放眼望去,两侧店肆林立,似熟悉却又与印象中的热闹差了些什么。
都说酒香不怕巷深,但也架不住串味啊,他轻轻饱嗅,确实没有令人垂涎的香气,可当时,明明只要站在巷口便能闻到从里飘溢出的殊滋异味。
无奈凭着记忆慢慢摸向尽头,终于从拐角墙缝找到一支带‘食’字的望子。
但与其时相比,如今店内萧瑟,已不同四年前的高朋满座。
“欢迎再来!”
食客迎面与齐明官擦肩过,后者无意识回顾,可他二人走太快,自己只瞧见半张侧脸。
店内伙计看到门口有新客,转身将抹布甩在肩小跑上前:“郎君几位啊。”
齐明官扭头,对他伸出食指。
“得嘞!您里边请!”随即朝里高呼,“打尖一位!”
张望环视,依旧老样子。
点了几样菜后,齐明官问伙计:“方才出去那两人,你认识吗。”
“认得认得,他们是小店常客,每隔三差五便来光顾。”
“叫什么。”
“这...这倒不知。”伙计面露干笑。
齐明官点点头:“了解了,多谢。”
“哎,那客官稍坐,菜一会儿就上。”
偏头,望向门台。
日月其除,故景如旧。
他是因那块玉佩才得幸遇见师父。
——小偷!东西还我!
刹时,一抹鹅黄冲进目光,小公子生的乌瞳雪肤,模样精致。
——你拿过的,我不要。
——见你师父做什么,我又没说把玉佩送给他。
——阿笙,你叫我阿笙。
——礼尚往来,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好不好啊。
......
齐明官垂首笑嘕。
指腹在桌角划到最后一横时顿片晌,方抬手。
“边戎副,请随老奴去后院。”
闻言,边亭轻笑,“晏家主回来这样快,怕是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随即站起身掸掸衣袖说,“那前头带路吧。”
总管隐忍着,恰时见晏笙从外进来又含腰道:“姑娘。”
晏笙点点头,继而扫到旁边的陌生宾客,轻颔首礼貌回笑。
“既然阿爹有事,我等下再找他。”
待总管领着人从身侧过,晏笙视线游移,刚巧落在来客的腰间蹀躞。
明晃亮眼,通体透绿。
虽然每块玉佩大同小异,但这枚形制雕琢独特,一眼便认得出。
晏笙猛回身,惊怔盯视,嘴里蹦出一个默念许久的名字。
边亭没料到此招竟如此好用,早知道还拿什么拜帖。
他悠哉地背靠胡椅,淡然等着晏家主放下手中反复确认的玉佩。
“我从未听笙儿提起过。”
原来这东西是那病痨子的。
边亭心觉晦气,他放下茶盏说:“少女怀春,赠与信物属当正常,何况您久忙难顾家,令媛自然也不好开口。”
听起来倒像笙儿在一厢情愿。
做你的春秋大梦!
晏家主极力拗怒,“笙儿脾性我最清楚,并非什么歪头斜脑,恬不知耻皆能入眼,”遂又鄙笑,“玉乃真,人未必,这情状就更不可信,所以边戎副现在拿它出来做什么,莫不是想自取其辱?”
然而边亭根本没脸,此话对他来说不痛不痒,顶多算搧个巴掌,因此非但未觉着羞怍,反而找到了明路。
倘若顺势把那病痨子娶到手,契单不仅可以顺利拿回,等她死了,自己还能落得晏家的一半家产。
“晏家主,其实我今日来是为阿笙姑娘。”
遂即情绪突转低糜。
“边某本想功成名就后再付诸承诺,我知您与广商馆素有旧仇,所以才假意投靠,待将他们击垮以作聘礼再提此缘,可是......我能等,阿笙姑娘却不行,边某又岂是那背义负信之人,故而携玉上门,道出原委。”
随即站起,低眉长揖。
“还望您能暂且放下对边某的芥蒂,成全我们。”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月照九阙更新,第 76 章 再续前缘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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