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千载琴音,其实也只为知己者而奏也。
《吕氏春秋》里说: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时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鼓琴,洋洋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摔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
或许知己便应是如此,你以一腔真诚相付,我以千载绝弦相还,两人间没有凡尘俗世的存在,自然也就不会有诸般的哀怨痴缠。
这实在是一种很简单的关系,却也是这世间最难寻觅到的关系。
其实我没想过自己还能保有这个后位,当那人带着勃发的怒气,拂袖离开栖凤宫时,我就已全然做好了被废的心理准备。
不是不忧虑不恐惧,倘若我就这般被废去了后位,我那才足八岁的珹儿又该如何在这深宫之中生存?可我做不到,做不到去辩解去哀求,骨子里的某种坚持让我在那个时刻只能选择了沉默。而事实上,即使去辩解去哀求,又有用吗?恐怕那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低回宛转的曲调里,泛音起,然后琴音渐渐消失于宫音上。我静静看着指尖下的琴弦,淡淡地出声问:“龙鼎宫那里,除了陛下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就再没传出其他传闻?”
“回娘娘,再无其他消息。”
御驾亲征……
我沉默。当日会那般匆忙地赶回宫中,也是因为前线传来,身为监军的安远侯之子因擅自行动而战死沙场的消息。故而,立遣一有威望之人前去坐镇,乃是一件当务之急之事。只是,这样就能构成一个帝王御驾亲征的理由吗?
隔了半晌后,复问:“陛下准备何日起行?”
“回娘娘,大约就在这五日之内。”
五日?我静静地笑,指尖轻轻挑起一根琴弦。何必呢?直接废掉我不是更好?
于公,废了我就等于是寻找到名目来动晏家,也就更有利于改革的开展;于私,废了我就可以为远嫁的姒堇报仇,也就可以为多年的痛苦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发泄口。
这又是,何必呢……
我缓缓闭上眼,耳中只听到自己对身侧的孤鸿吩咐:“你带人准备一下,本宫后日要去鸡鸣寺祈福。”
“是。”
指尖挑开,琴弦震动,发出“铮”的一声轻响,我慢慢地笑出了声。
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
当我站于鸡鸣寺的寺门前时,不禁有些恍惚。
时光易逝,转眼竟已是八个年头。原来,不知不觉中,离那些往事已越来越远了……
拾级而上,缓步行于寺门后如梯的石阶上,我有些感慨地对陪侍在身后的慧空法师道:“人世的沧海桑田,或许在佛祖眼里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吧。”
“善哉善哉,娘娘此一见解已有跳脱三界五行之意,却仍未参得禅意,”慧空法师的语调沉静而悠远,“卢舍那佛坐千叶大莲花中,化出千尊释迦佛,各居千叶世界中,其中每一叶世界的释迦佛,又化出百亿释迦佛,坐菩担树。生俗语花花世界便源于此。故而对佛祖而言,万丈红尘也不过是一个虚境而已。”
我淡淡地一笑:“是了,正可谓: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阿弥陀佛,娘娘深具慧根,倒是有佛缘。”
我又是一笑:“便是有慧根,若情执太深,则也只能在六道轮回里往复。”说着,喟叹了一声,“历世之后还能够真正做到四大皆空的,古往今来,也不过是寥寥几人而已。”
听我这么说,慧空又念了声佛号,然后淡淡道:“是情皆孽,无人不苦。”
无人不苦……
我轻轻笑了,然后未再开口,一路沉默着行至山阜的大雄宝殿内。
给殿内正中的那尊庄严宝相上了香,我返身双手合什跪在蒲团上,仰首静静凝望上首的无量寿佛。
《佛说妙色王因缘经》上曾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妙色王最终参悟了,可对于世间的绝大部分人而言,终其一生也是未必能够堪破的。这,又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上完了香,我便由慧空法师领着,往后山行去。
一路竹阴寂寂,碧杆森森,便是这极是清冷的环境里,忽听幽篁深处传来了一声幽叹:“暮哀寸寸青丝雪,回首天涯事事休。”
那一声飘渺而又隐约,却让我听后立时一震,那句诗!那句诗是……
下意识地倏然止步,我极力平复下心内激越的情绪,然后用尽量平静地语气向慧空询问道:“大师,这是?”
慧空法师垂首念了声佛号,然后出声喊道:“圆性!”
“方丈。”伴着这一声,一个灰衣僧人从他的身侧走了出来。
“之前的那一声是怎么回事?”
“回方丈,应该是前几日,慧净师叔在本寺后门救回的那个施主。”
救回?我的心陡然一沉。若非已危及生命,身为皇家寺院的鸡鸣寺是不可能轻易便将一个来历不明者救回寺中的,而这也就意味着……
想到这儿,我忙又开口问道:“那此人现在又如何?”
“这……”圆性面有难色,迟疑了一下,方才嗫喏道:“那位施主一直都是由慧净师叔亲自看顾着,所以小僧也不是太清楚那位施主的情况。”
闻言,慧空沉吟了一下,然后淡淡道:“圆性,请那位施主来此一叙。”
“倒也不必了,”我出声道,“想来此人的身体也不是太好,就无需再多跑这一趟了。”
“阿弥陀佛,娘娘既有此慈悲之心,必有果报。”听我这么说,慧空合什道。
仍是入住于那静悟院之中,在慧空一行告辞离去之后,我信步走进屋舍内,轻轻推开了其中的一扇木窗,一瞬间前尘往事伴着山间沁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些纷扰纠缠的旧事……
我怔怔凝望着窗外随风翻涌的竹海,忽然觉得有点累,一种难言的疲累。
出声唤来孤鸿,我一边倚窗远眺,一边轻轻道:“孤鸿,你跟着本宫也已有十年了吧。”
“娘娘!”闻言,她带着些不安地低低道。
我淡淡地一笑:“别紧张,只是有些感怀旧事而已。”顿了顿,又继续道,“想当初,你那性子可真叫一个莽撞,不过这几年倒是改好了很多。”
“那是因为娘娘教导有方。”
我又笑了笑:“不该说是本宫的教导,寒枝对你可也一直多有提点。只可惜……”轻叹一声,“寒枝如今也离开本宫了。”
“娘娘!”耳边只听“噗通”一声,竟似是跪下了。
转过头,我蹙眉望着她:“你这是作甚?还不快起来。”
“娘娘,虽然寒枝姐姐如今已经离开了,但娘娘还有奴婢啊!奴婢一定能代替寒枝姐姐伺候好娘娘的。”
望着她眼中流露出的郑重与坚定,我慢慢笑了,然后淡淡道:“起来吧,你跟了本宫业已十年,难道本宫还会不相信你?”
“娘娘……”闻听此言,她又低低地唤了一声,脸上满是感动。
见状,我一边弯腰从地上扶起了她,一边道:“栖凤宫里的宫人虽多,但本宫如今可以信任的,也就只有你了。”
“娘娘,奴婢……”
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我淡淡道:“眼下本宫这里便有一件极是机密的事需要人去做,却又不知你可堪此任?”
“娘娘,”听我这么说,她作势又要跪下,却被我拦住了,便垂首恭敬地道,“奴婢一定竭己所能,不负娘娘的信任。”
我满意地微微颔首,上前两步,附在她耳畔轻言了几句……
“奴婢明白了。”她衽裣一礼。
我点点头,倚回到窗边,一边又叮嘱道:“行事时需要小心,切不可让第二人知晓。”
“是。”
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外,我收回目光,重又望向窗外的那片竹海,心里却是期待而又忐忑的。
会是他吗?我的,师父……
十四岁那年,我偶患痨病。为了不至将病气过给府上的其他人,父亲命人将我迁到了晏家在京郊的一处人迹罕至的别庄内养病。因为不受宠,更因为怕被传染,那段时间,除了跟母亲陪嫁到晏家的秋月照顾我,就再无别人敢走到我近前,甚至连一日三餐,也是秋月亲自到厨房去取的。
至今犹记那一年的冬季,雪很大很大,因为庄里的余粮不多,路又太难走,一连几顿我都未能吃饱。考虑到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很有可能就会被饿死,秋月左思右想,还是从别庄的马房里牵出了来时的马车,打算带着我回晏家过冬。
马车行驶在京郊覆盖了厚厚白雪的小道上,秋月一边驾着车,一边笑着跟我说,等到回府以后,就不会再饿了,也不会再冷了。而我也笑着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可惜,上天似乎并不想让一切都好起来。倏然出现的一伙强盗,他们手持利刃,狞笑着将我们的马车包围,然后用刀逼迫着我和秋月下车。
他们搜刮走了我们身上的一切,却又不肯就这样轻易地放过我们。眼见他们涎着令人作呕的笑容向我逼近,一直都是那么那么柔弱的秋月突然厉声叫着冲了上去,然后……倒在了血泊之中;我的秋月,那个世间唯一对我好的秋月,就这样,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终于绝望地闭上眼,想要以咬舌自尽的方式来避开即将到来的一场□□。而当惨叫声起,我睁开眼时,在一片血色之中,我见到了一个褐衣男子。
是的,一个褐衣男子。
虽然他须发尽白,可我仍不愿称他为老者。因为他那挺立的身姿足以令人忽略了他的年龄,而那头银发,也不过平添上几丝神秘与哀愁。
他手持长剑站于染血的雪地中,脸上带着一种淡漠,看惯了生死的淡漠。
说不准究竟是何原因,那一刻我就像是着了魔一般,情不自禁地走近他,然后轻声对他说:“教我杀人吧。”
他诧异地低头看向我,接着在与我对视了片刻之后,忽然笑了,然后我听到他说:“好。”
就这样,他带我回到了他在京郊的一处小院。医好了我的病,教我研读经史子集,教我谋算人心,却唯独,从不提及关于自己的任何事,包括他的姓与名。
我只记得他常常爱一个人站在空旷的院中,怔怔地凝视着某个方向,嘴里反复吟颂着一句诗:暮哀寸寸青丝雪,回首天涯事事休。他的语气惆怅而哀婉,脸色忧伤而寂寥,有着一种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气质。
年少时,我无法看懂。现在却是懂了,那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高贵所带来的洁净寂寞。
后来,雪渐渐消融了,草长出来了,冬天远了,春天近了。他跟我说,他要走了,让我只要记住那些他教予我的东西就好,至于这段短暂的师徒缘分就忘了吧,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最过琢磨不定的,无需太过记怀。
再后来,我回到了那处别庄,救回了浑身是血、倒在别庄后院里的寒枝。
元贞十三年的初夏,在经历了失去与得到之后的我,重又回到了晏府……
“娘娘,奴婢查到了。”
孤鸿的声音,将我从那段悠远的记忆里拖回。轻抚着不修以任何雕饰的木棂,我语气平淡地道:“说说看。”
“回娘娘,那人自称景皓,四日前,因病势沉重倒在这鸡鸣寺的后门,而被偶然经过的慧净法师发现,救回寺中,之后便被安置在后山的枯荣居里养病。”
枯荣居……
我沉吟了一下,复问:“那枯荣居距此地约有多远?”
“回娘娘,也不算太远,就在这静悟院西侧的竹林里。”
我点了点头,然后吩咐道:“你且去备好灯,等晚上没人时,你领我去看看。”
“是。”
漆黑的夜,孤鸿在前面挑了灯笼,沿着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往竹海深处走去。
及至行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便见灯笼照亮的丈许径圆之处,现出了一段青砖矮垣,想来那枯荣居便是在其中。
进了居中那铁环生锈的小门,便见有小楼独立,却是失于修补,雕镂漆画皆剥落殆尽,带着一股浓郁的寂寞与颓败。
绕过院中那块两畔各植有老梅的山石,才见着楼里微明的灯光。
孤鸿挑了灯接引我进到屋内,便隐约闻见一股浓烈的药气,而屋中几案皆是旧物,灯下只见石青色的帷幕染有微尘,更显屋中静得寂廖。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只听从帷幕后传来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谁?”
我一怔,接着用眼神示意孤鸿留在原地,独自上前拂开帷幕,走了进去。
只见灯火晦暗稀疏的内室中,一须发尽白之人正倚在床上,读着手里的书。听到了动静,那人转过头来,却正是……
“师父——”
我怔怔望着那熟悉却又苍白憔悴的面容,嗫喏了半天道。
“你是……”他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蹙眉望着我,脸上带了几分诧异。
我闭了闭眼,然后缓缓道:“元贞十二年冬,建康郊外。”
“是你!”他听后一脸恍然,随即又蹙起了眉,“你怎会在此?”
我淡淡地一笑:“师父,那时你既没问我,我也就没说。其实当日你救下的,是晏家的二小姐。”
“晏家的二小姐……”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顿然了悟,“原来当朝的皇后是你!”
我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轻描淡写地道:“师父仍是唤我朝夕便可。”
他微微颔首,接着轻叹道:“转眼竟已有十五年,朝夕你的变化很大,倒是叫为师不敢认了。”
我笑了笑:“师父的变化倒是不大,只不过……”说到这儿,我却是说不下去了。
“只不过疾病缠身对么?”他倒是不以为意地一笑。
“师父,”我蹙眉低低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能否好起来早就已经不重要了,”他幽幽地一叹,“我今年已七十有八,是个早就该入土人了。”
“师父……”我咬唇,心仿佛是被拧住了一般难受。
“毋需露出这样的表情,朝夕,”他淡淡道,“还记得当年你我分别时,我是如何跟你说的?其实生与死也不过是一种天缘罢了。何况我独活了这么多年,早该下去陪他了。”
“师父……”我没法再多说什么,只能低声地唤着他。
“朝夕,似乎我从来都没有向你提过我的事吧?”他冲我安抚地一笑,眸中却是一片淡泊,堪破世事的淡泊。
※※※
暮哀寸寸青丝雪,回首天涯事事休。
我想,我永远都无法完全体会到师父在说这两句诗时的心情。是爱?是恨?是悔?还是……最深沉的遗憾?或许尽皆有之,也或许,那些陈年的爱恨经过时间的沉淀,早已酿成了一坛醇酒,再无法具体说出其中各味。
式微宫还是多年如一的寂静无人。式微式微,胡不归?这个带有某种宿命意味的宫殿名,或许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他们两人的结局。
我看着手里那把玉质通透的小剑,忽然想到了师父在弥留之际的眼神。
那眼神安详而渺远,仿佛在透过虚空静静地追忆着往事。而在师父的往事里,这把白玉制成的小剑应该也在其中吧?
景皓,景皓,景王梅皓……
不知师父当年看着爱人坐上了自己让出的那张皇位时,又是何种心情呢?该是喜悦满足的吧,因为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为爱人做些什么了。
姒徽,姒徽,本朝的□□姒徽……
不知他在为了所谓的大局考虑,而逼迫情人黯然出走时,又是何种心情呢?还会想到这把他送出的玉剑吗?
当师父在每年冬季□□的忌辰时,回到建康,在京郊的中山上遥望□□的陵寝时,又是何种心情呢?会恨他当日的绝情,还是会遗憾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是情皆孽,无人不苦。而爱上了姒家的男人,则是为最苦。这一点,姒堇如是,废后贺氏如是,师父,亦如是……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决命天下更新,第 51 章 第五十章回首天涯事事休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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