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偏偏天不从人愿,小宫女们一字排开,玉桃居中,结绿居右,阿真居左,三人屏息敛气,婷婷站定,听到韩尚食所出的题目一字一句盯进她们的耳朵里:“这一回考校的是刀工,你们须将面前这一块三寸见方的豆腐切成细丝,谁切得更快,更细,谁就是优胜。”
这时结绿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对影楼的负栋之柱,架梁之椽,皆是大树大木头,且绘着油彩图形,若在此燃起焰火,一则怕走了水,二则也怕熏脏了雕梁画栋。
阿真的刀工,结绿亦是见识过的,无论玉桃还是结绿,皆不能望其项背,结绿默默地舒了口气,开始慢慢地切豆腐丝。
眼看一块豆腐已切完一半,结绿揣度着阿真怕是要切完大半了,便想要越过玉桃瞧瞧阿真那边如何了,心念及此,还未瞧过去,只闻万籁无声的楼阁里,蓦地“叮当”一响,分外刺耳,紧接着便是韩尚食清和的声音:“阿真,阿真,你怎么了!”
结绿脑子里似有千万只蚊蚋在乱飞,烦恶不已,心中只觉得不妙,她扔下银亮的菜刀,奔到阿真面前,只见阿真嘴唇发白,牙齿紧叩,结绿心下了然,这样的情形她曾见过几次,皆是阿真误食鸡蛋之后,才会如此,可她迷惑的是,明明从几日前,她就已经让阿真身边所有的鸡蛋各置其所,司膳房的食物中,只要与鸡蛋有一丁半点牵连的东西,皆被结绿清了个干净,就连日常发蒸的发糕中,只有那么一点点鸡蛋,结绿也将其束之高阁,再不叫阿真碰到。
韩尚食不知其故,只急切道:“快宣太医来,宣太医来!”
玉桃亦附和道:“阿真吃过鸡蛋后便会如此,快宣太医,不然只怕有性命之忧!”
结绿的声音四平八稳,道:“韩尚食不必着急,阿真也没有性命之忧,只须叫个医女来便好了。”
她深知阿真此症,若传得浣月殿人人皆知,必然对阿真大为不利,一个厨娘,若是连厨房中最平常不过的鸡蛋都碰不得,如何算作称职?况且这事若是流言过耳也就罢了,此时此刻,却叫韩尚食和浣月殿的诸位女官眼见为实,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宫女考校只得暂时搁置下来,阿真被抬到寝处,一时在太医院当值的医女采若来了,开了两剂药,给阿真吃下去,阿真也就渐渐地苏醒过来。
众人见无事,只留了结绿照顾阿真,别人都去了对影楼收拾残局。结绿将采若送出浣月殿,忧虑道:“我们已是万分小心了,阿真已有几日连蛋壳都不曾碰过,司膳房的汤菜中须以鸡蛋为食材时,皆是我替阿真做的。”
采若也是在太医院供职数年的人了,如今是正六品的御医女,再有资历的医女,身份到底不及宫女,结绿却对她素来以礼相待,采若是个圆融变通之人,结绿姊妹与她的关系,虽不及采蘅那般知心,却也融洽得很。
于是采若眼波流转,笑道:“我知你是个谨慎之人,如阿真这般症候,只要平日略加小心,绝不会出事,依我看,阿真这次虽沾染了些鸡蛋,却并不多,也伤不着身子,就只怕在考校之时出了这样的事,落在女官大人们的眼里,只怕于阿真不利?”
采若的话,婉转含蓄,却与结绿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她是个老成持重之人,从不作无稽之言,如今既这么说,怕是瞧出了什么不妥,结绿忙询问道:“采若姐姐医术精湛,可能将阿真这病的玄机,据实告知么?”
采若深深望了结绿一眼,看着满院飘香的桂子,笑道:“每年桂花一开,我的眼睛便抵受不住,因而总是万般小心在意,就只怕这花粉有心,往我眼睛里落!”说罢,娇俏一笑,径自去了。
结绿怔怔地立在当地,想着还是要找采蘅来看看方好。结绿知道医女们的当值日期,私底下一算,采蘅可巧今日休沐,只好等明日再去找她。
然而韩尚食那里,还是要有个交待。结绿心知韩尚食虽然平日温和待下,心里却是个极明白的,阿真的事若是在别人眼中定为意外,韩尚食必不会留阿真在尚食局。结绿虽然心有怀疑,又有采若的点醒,然而没有证据,想要说服韩尚食,何其难也!
结绿苦思了大半日,终于怀着忐忑不安,来到韩尚食的寝处,请菱叶代为通传,韩尚食立时便叫结绿进去了。
韩尚食的杉木案上摆着一只青瓷盅,里面满满地搁着红枣,她命菱叶搬了脚踏,给结绿坐了,又吩咐沏了碗枫露茶,递给结绿。
结绿托着一碗烫手的枫露,心中焦躁却胜过手心里的火烫。她凝视着手中的定窑白瓷盖碗,努力平复了语气道:“尚食大人,阿真今日之事,结绿未能事先告知您,实是结绿之过,结绿愿受责罚。只是阿真虽然自幼不敢沾染鸡蛋,却绝不会因此而耽搁司膳房的差事,这半年来,阿真是如何做事的,尚食大人也是知道的。”
韩尚食捏着碗盖,轻轻地撇着茶叶,半晌,方道:“你说的意思,我都清楚,你不曾告诉我阿真的事,也是‘亲亲相为隐’,没什么过错,阿真碰到鸡蛋便会晕厥,也是天生如此,天意不可违,我并不会怪罪于你们!”
结绿纤指握紧茶碗,指节微微泛白,眉心敛着一缕愁云,道:“韩尚食宽仁,奴婢姐妹感激不尽,只是尚食您也知道,阿真在司膳房一向办差得力,上次考校又得了优胜,难得她十分喜爱烹饪之术,若留在浣月殿,尚食大人难道忍心叫她只做个杂役宫女?”
韩尚食眼波如潭,淡淡道:“我自然知道阿真是个难得的烹饪之才,可我既为尚食,亦须秉公持正,阿真这个病症,若在别的司局,无足轻重,只是在咱们尚食局……若是往后因此而误了主子的差事,她便要首当其冲,领责受罚!”
韩尚食向来含蓄内敛,这几句话若别人说来,皆不算重,若从她嘴里说出来,便是婉言相拒的意思了。
结绿不肯放过一丝希望,将盖碗置于旁边花梨高几,徐徐跪下,恳求道:“尚食大人明鉴,阿真在您身边呆了半年,您看得清清楚楚,她不仅烹饪技艺甚高,品德亦是淳厚,自古德艺难两全,若是尚食大人肯给她一个机会,她定可在尚食局相助大人一二!”结绿重又捧起那碗枫露茶,求道,“就如这枫露茶,只在三四遍后才出色,尚食大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阿真这个病症,实在是瑕不掩瑜啊!”结绿这些话早在腹中反转了无数遍,她揣度着,韩尚食虽纵容金司膳多行不法,心中却未必不想对其克制一二,无奈司膳房最得力的女史藕叶,却是金司膳的人,金司膳的对头纤梗,又被打发到嘉德宫去了,韩尚食的贴身女史菱叶,姿质平平,不堪大任,若不能在司膳房安插老实本分的自己人,日子久了,难免权力架空,司膳房就会变成金司膳一人独大,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地方。
韩尚食沉思片刻,叹息道:“你的话,我会好好思量。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既为尚食,须秉公持正,阿真的事,待我与各房女官商议之后,再行裁夺吧!”
结绿也知道韩尚食必不会给她肯定的答复,她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结绿绵软无力地走回寝处,玉桃不知去了哪里,阿真喝下的汤药里有安眠的东西,还沉沉地睡着,屋里一团漆黑,结绿不敢掌灯,怕惊醒了阿真,她若醒来,知道费尽心血的宫女考校竟是这么个结果,又要伤心。结绿小心地一步步迈进去,一不留神,仍旧将地下搁着的银吊子踢翻了,阿真嘤咛一声,唤了声“结绿”。
结绿只得答应道:“已经起更了,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阿真才醒了,喉间有一丝丝的疲倦,道:“都睡了一整天了,这时反而不困了,好大一会子没见你,你到哪里去了?”
结绿语塞,不好对阿真据实以告,只得敷衍她道:“我觉得闷,到外头逛了逛。”
阿真喟然,道:“结绿,这下我是不是就不能留在尚食局了!”
结绿心里一酸,忙劝她道:“别胡思乱想,连韩尚食都还没发话儿呢,谁议论什么都是无用。”
阿真早已将案上的三彩莲花灯点上,温暖的光芒如晕黄的月色溢满一室,滟滟的烛火衬得她圆润的脸庞,更加柔和娇俏,阿真支腮想了想,道:“其实做不得女史也没什么,你看厨房里那几位杂役姐姐,不也日日都很开心么,不过是几两银子的月俸而已,只要韩尚食和金司膳许我留在浣月殿,能在灶前煮饭做菜就行了,只要做自己爱做的事,就是做杂役也是开心的,若是不爱做,就算做了女史,又有什么趣儿?”
结绿未曾想到阿真竟如此豁达,在这幽深晦黯的宫院里,襟怀坦荡固然可以省去许多烦恼,就是不知这样的有容乃大,是否可以在波谲云诡的土壤里欣欣向荣?
采蘅还未进宫来,结绿也没个人商量,又不好把这件风波的疑影儿告诉阿真,只得顺着阿真的话说道:“你能这样想得开,我也放心了,想留在浣月殿是尽容易的,这里的人手本就不够使,她们求着上头调拨人手还来不及呢!”www.bïmïġë.nët
阿真感叹道:“也是,宫里为撙节裁剪,今年又没挑宫女入宫,如今各处人手都不够使,方才……哎呀!”阿真拊掌道,“瞧我差点误了大事,方才飞琼姐姐来找过你,像是有什么大事似的,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你只不来,她就走了,她叫我嘱咐你,一来了便去找她呢!”
“果真!”结绿冰冻三尺的心头有一丝震颤,忽地从榻上站起来,又惊又喜道,“她真的叫我速去找她?”
阿真不知就里,惊疑道:“是啊!你们到底有什么事?还这样神神秘秘地,不肯告诉我!”
结绿眸中闪过一抹犀利的亮色,却难以对阿真言尽,只说:“她那里有件要紧的东西要交给我,我先去了,回来再跟你细说!”
说着,匆忙起身,一径向浣霞殿而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后宫传奇之萧结绿更新,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风波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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