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金砖似化开了一滴两滴热的东西,结绿跪在这寒风凛冽的庭中,早已被风吹得麻木而僵硬,她尽力抹去笼在眼上的朦胧水汽,才辨出那化开的,原来是自己的热泪滴在地上,便瞬间热力全无,只凝成莹莹的冰珠。
结绿昨日从司珍房出来,只穿了平日的浅碧夹棉宫装,在暖洋如春的生花阁里犹觉捂得厚,此时跪在长秋宫茫然无依的庭院里,只觉得寒冽入骨。她只得硬着头皮一刻一刻地挨下去,乞求这半个时辰能过得快些,再快些。
忽然,肩上一暖,一件狐腋大氅从天而降,青金闪绿的双环四合如意绦向胸前一垂,结绿豁然抬头,只见一位脸形瘦削的少年,正用同样惊诧而骇异的眼神瞧着他。
结绿有千言万语噎在喉间,只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嘴唇翕动,将要出口的话也像被这风雪天冻住了一样。
还是那少年先开了口,道:“你……认得我么?”
结绿脸庞上爬着许多热热的,痒痒的东西,她极力将散乱的心神凝聚起来,终于,硬硬地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迸出来:“你是毅——王——殿下。”
也许是被冻得如冰棍雪人,结绿知道方才一定是坏了礼数,不然,那少年何以露出失落灰败的神色,拂然而去?
洛南胸臆中填塞着的千种情思,万般想念,在这一刻,皆与酸痛与苦涩纠缠在一起,他为她“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她却已经不认得他了,真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洛南只恹恹不欢,却不知他因思念结绿,连着病了这几场,脸上早已不似往日红润,结绿又怎能认得出他来?
霍贵妃立在储鸾殿的明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看见洛南只穿着香色羽缎箭袖,怔怔地走过来,才顿足对周姑姑道:“这孩子,病才好,怎么还是这样不当心?”
周姑姑随即抄起搭在椅子上的一件猩猩毡团福披风,疾步走出门去,给洛南披上。
洛南怅怅地摆了摆手,周姑姑不知就里,只得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值守的宫女打起帘子,叫洛南进去,霍贵妃却早已从门内迎出来,轻嗔道:“你可怜那小宫女,只告诉我一声,免了她的罚跪便可,又何必糟蹋了自己的身子,上个月染了场风寒,吃了多少药,这才见了点起色,快年下了,若是再病一场,你让母妃这年还过不过了?”说着滴下泪来。
洛南看见母亲对他心疼至此,亦是不忍,施施然行了个礼,道:“儿子不孝,让母妃忧心了,只是方才见了那小宫女,就忘了。”
周姑姑忙拿话转圜,劝道:“怪道宫中人人都赞咱们王爷仁德,对下人亦是广布恩德,今日定是看小宫女跪在寒风之中,心生怜悯了!”
洛南温言央告道:“母妃,这样冷的天,儿臣只是在庭院里走了那样几步,就让母妃担心不已了,这小宫女也是有父母家人的,若她的爹娘知道女儿受此惩罚,也该伤心至极了吧!”
霍贵妃沉吟道:“罢了,你既然为她求情——景娥,你就叫她起来,着人送她去慎德堂去吧!”
“慎德堂?”洛南身子一颤,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周姑姑忙过来扶住他道:“殿下定是方才吹了冷风,奴婢扶您回暖阁躺下,再熬碗姜汤给您喝吧!”
洛南却推开周姑姑,缓缓跪在霍贵妃面前,切切道:“慎德堂形同冷宫,不知她犯了什么过错,母妃为何要打发她去那里?”
霍贵妃见洛南眼里盈盈闪着泪花,心中一动,笑道:“林淑仪因僭越犯上被禁了足,这小宫女又牵扯在里面,母妃如此处置,已是格外开恩了,不然,从慎刑宫无声无息抬去乱葬岗的宫人,难道还少么?”
洛南心里如同被数柄利刃狠狠剜下,淋淋漓漓地滴着血,他温柔婉顺的母妃怎会变得如此狰狞?人命在她的嘴里,不过如蝼蚁一般!
洛南扯住霍贵妃烟霞色五彩细褶裙,哀哀求道:“母妃开恩,别叫她去慎德堂,那里连地炕火龙都没有,隆冬时节一日不过能有两餐冷饭,她可如何受得了呢?”
霍贵妃眉心紧拧,沉声道:“你又去探过崔皇后了!”
洛南肩头微微一耸,随即沉静道:“儿臣也是看她实在可怜,她倒底是父皇的结发妻子……”
霍贵妃只恨儿子怯懦,满脑子只是妇人之仁,怎么不想想,只要崔皇后一死,他的母妃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皇后,而他,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成为嫡长子。霍贵妃见儿子竟不解她的一片苦心,又见洛南苍白的脸色,软软的泪光,不断的软言相求,她一腔忧虑忿恨无处诉,只能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糊涂!”
洛南仍是低头恳求,道:“儿子不糊涂,儿子知道母妃一片慈母之心都是为了我,所以求母妃……求母妃……”他侧首看了看跪在庭院中的结绿,那单薄的瘦影似乎一阵狂风即会吹散,他已经与她错过一次,不能再错过第二次,若他这次再没有勇气去保护她,只怕上天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心念及此,洛南声音反显得沉着镇定,他直视母妃,郑重道:“求母妃恩准,儿臣愿让她来伺候儿臣!”
此言一出,莫说贵妃,一室的宫人皆惊,长秋宫人人皆知这位软绵绵的王爷只知读书,对女色毫无兴致,今日竟敢当面说出此话,这屋里的宫人只无心去看贵妃如何惊疑,只好奇地瞥眼看窗外,不知那小宫女何等本事,竟让毅王殿下对她一见倾心!
洛南见霍贵妃只是莫名惊诧,恐母亲驳了他的请求再难转圜,急忙再说一句,“母妃先时对儿臣提起之事,儿臣觉得甚为有理,若能为父皇开枝散叶,亦是极大的孝顺,儿臣那时不能明白母妃的苦心,实是儿臣之过,儿臣如今愿将功补过!”
霍贵妃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女子,虽然对儿子方才所言一时茫然无措,却很快理清了思绪,重又恢复了雍容之态,她隔了银红的软烟罗,向窗外款款望望去,唇角绽出一朵娇艳的笑容,道:“那小宫女,确实生得惹人怜爱。”
周姑姑与贵妃心有灵犀,上前一步,悄悄提醒道:“殿下所说亦有道理,可娘娘才下了懿旨,若不施行,岂非有朝令夕改之嫌,叫后宫中那些盯着娘娘的人抓着把柄?依奴婢看,不如先打发她去慎德堂,奴婢会暗中命人厚待她,等过了这阵风,随意找个借口,叫殿下遂了心就是了!”www.bïmïġë.nët
霍贵妃深深地看着洛南,周姑姑的话滴水不漏,洛南亦无可再驳,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朝思暮想之人,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周姑姑,她叫什么名字?”
贵妃和周姑姑忍俊不禁,殿中之人,听见这话的也都暗自莞尔,只忖着,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竟钟情至此了!
周姑姑因笑着告诉他道:“她叫结绿,奴婢此时还可直呼其名,往后,只怕见了要行礼问安了呢!”
洛南脸儿一红,也不再言语,从此漫漫相思之中,终于有一个名字可以在他唇边心头萦绕不去,结绿,结绿,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楚有和璞,这姑娘的父母既给她取了这样一个美如春花,静如秋叶的名字,想必也是诗书簪缨之族吧,只不知为何锁进宫闱,为奴为婢。
霍贵妃笑道:“母妃既答应了你,你也该听母妃的话才是,一会儿叫周姑姑给她打点一切,这段日子,你好生在宫里养病读书,不许往慎德堂去看她!”
洛南只得答应,心中却是欢喜的,如相思相见的氤氲迷雾终于有了盼头,看得见遥远的尽头,天边那一段玫瑰色的绚烂流霞,如漫长无依的踽踽独行终于可以停歇,紫陌红尘的深处,开着一树露红烟绿的繁花。
贵妃也是欢喜的,本来担心儿子真要若水三千,只取一瓢,不想才见了一个好的,便将原先的事抛诸脑后了。
狐腋裘本是代郡太守所贡,是代郡特产的上等白狐皮,取了腋下之毛皮缝制而成,又轻又暖,结绿才披了半刻工夫,便觉手脚又活了,身上也暖了,软了。
周姑姑含着三分和蔼笑容走到她跟前,笑道:“娘娘不忍你大冷天儿的跪在这儿,叫我这就送你去慎德堂呢!还不快谢娘娘恩典?”
结绿向着储鸾殿紧阖的疏窗朱门,木然磕了个头,她自然没看见,储鸾殿一侧长窗的云纹缝隙里,有一双星眸如水,在凝望着她。
周姑姑先带着结绿去了她的寝处,为她收拾了许多冬衣,皆是宫中惠人、宜人一流女官才穿得着的家常衣裳,又叫宫娥包了许多式样新巧的点心,包在一个包袱里,周姑姑又想了一想,道:“再带上这些旧年的云南红茶吧,崔皇后常年服药,慎德堂里从不备茶叶,那里的水也不是宫里寻常用的井水,是雨水澄清了的,又苦又涩,只怕你喝不惯!”
结绿惊骇不已,不知这位姑姑何以性情大变,竟对自己如照应有加,她素来谨慎,也不敢多问,只得依着周姑姑指引,收拾行李,去了慎德堂。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后宫传奇之萧结绿更新,第 70 章 第七十章 重逢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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