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司珍房的仪门被侍卫撞破的那一刻,结绿便如被罩在了金钟罩里,再不知外头的一线讯息。
夏掌珍寝处的乌木门扇被冷冷关上的那一刹,结绿只有零散如叶的的飘零无依。镂花门扇中筛进点点斑斑的光影,静静地如烙在人的心上,结绿一颗心如在滚汤沸水中熬煮一般,焦灼难言。
她下意识地看看夏掌珍,从结绿走进她的寝处,夏掌珍只缩在阴沉一隅,连眉眼皆隐于昏昏暗影中。结绿在迷茫间总觉夏掌珍今日哪里有些不对,又细细一看,才发现夏掌珍今日竟穿着一袭波斯女子穿的轻罗纱衣,波斯衣裙与中原的褙子相类,只是褙子为直襟,波斯衣裙至腰部时则被裁成四片,片与片的间隙里若隐若现地露出轻薄的绸裤,夏掌珍这件外裙则是明艳的大红,用金线压出恢弘的花边,衣裙下露出的绸浅裤则是浅绯色,小巧的细足上蹬着一双鞘皮的靴子,是耀目的金色。
结绿不由怔住。夏掌珍在阴霾中幽幽一笑,道:“你一定很奇怪吧?我怎会打扮成这副样子?”
结绿心念电闪间,已有一个念头飞快地窜上心来,只是这念头太过浓黑,太过哀凉,逼得她眼耳鼻舌身意皆如凝在了千年玄冰中一般。
夏掌珍清淡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是谁也不要是我!”夏掌珍的周匝的黑暗忽而淡去,三彩莲花灯上的龙凤花烛被她点了起来,可那烛火荧荧,明灭不定,恰如结绿目光中的一星儿黑芒,闪闪烁烁,夏掌珍道,“可天总是不遂人愿,偏偏就是我!”
结绿脱口而出,“真是你做的?”说完这句话才发觉嘴唇粘在了牙仁上。
夏掌珍满脸的凛然无惧,道:“正是!是我把□□放在箱笼的夹层里,又安置了机关,公主的箱笼在抬出司珍房之前,皆是由我一一检验的——你早该猜到是我!”
“可是……”结绿似有万语千言,噎在喉间,只是吐不出一个字。
“可是我在宫中宠命优渥,为何要犯下这株连九族的大罪?”夏掌珍的淡然中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幽怨,转瞬即散,只余下几缕叹息,盘旋低回。
夏掌珍的眼眶里有些微的晶莹,静静道:“为了我爱的人,为了我的阿迪里,他离开我七年了,可是在这心里,他一时一刻也不曾与我分开!”夏掌珍的泪珠缓缓滚落,向结绿讲起她的身世,“我是罗兹左大当户的侄孙女,真名叫热依罕,左大当户病逝后,父母为了生计,带着我南下中原,不想路遇劫匪,父母皆惨死,我屡被转卖,后来被卖到庵里,做了住持的侍女,恰好那叶司珍借居在庵堂,才与她相识,后来叶司珍入宫,我便在民间,靠着她教我的一点手艺谋生。那时阿迪里少年心性,对中原风物十分好奇,罗兹可汗便暗中派人保护,许他隐姓埋名来到中原,我们罗兹人无论男女,身上皆有刺青,也是前世的冤孽,他在中原玩赏之际,一日暴雨滂沱,恰巧躲入庵堂避雨,我就在那里遇着了他……”
那是怎样的你侬我侬,风光旖旎,结绿想象不出,却又有一丝的心动,隐约间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曾经让她情不自禁过,只是宫苑幽深,危机四伏,她哪里敢有这样的奢望?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夏掌珍,无一丝惧色,义正辞严地问道:“你可知道,若是罗兹的二王子被炸死,不只是你我赔上性命的事,大梁和罗兹好不容易才有的和睦局面,就会付之东流!”
“萨迪克必须得死!”夏掌珍的眼中显出狠戾,切齿道,“他活着,阿迪里就永远没有成为世子,即位为汗的可能,本来这次赴大梁迎亲该是阿迪里,此事若成,回到罗兹便是大功一件,可你看萨迪克,不知用了什么阴损的法子抢了这件功劳!颛渠阏氏已经压制了阿迪里的母亲一辈子,如今又有了出身大梁,身份高贵的咸宁公主,萨迪克不死,阿迪里在罗兹,更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结绿愤然的目光凝在夏掌珍幽黑的瞳仁里,质问道:“所以他才指使你行此不义之事,而你,你可以不顾惜我的命,可有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事,第一个被连累的就是叶司珍!”
夏掌珍珠泪未干,拉过结绿的手,歉疚道:“他从未叫我做过什么,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知道对不起师傅,也对不起你,可是结绿,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夏掌珍的面容有毋庸置疑的坚毅和果敢,“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们,自从我把□□放进箱笼夹层里的那一刻,就早已想好了后路。”
她从怀中掏出一沓玉版宣,折得整整齐齐,结绿仍旧可以看到一个个隽透的簪花小楷,夏掌珍从容道:“我早把来龙去脉写成供状,在上面画了押,烦你代我呈给皇帝,当今皇上仁慈,不会株连你与师傅的!”
结绿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未想好怎样应答夏掌珍之求,一丛淋漓地血便扬扬地洒了下来,如夏夜蓬蓬勃勃疯长的野草,乱欲迷人眼眸,溅在结绿的碧罗裙裾上,恰如离离碧野开出星星点点的血红花朵。夏掌珍身子向前一倾,重重地伏在结绿肩头。
结绿塞满胸臆的凄苦与无助,终于随着一声哀凉的哭喊奔涌而出。夏掌珍倚在结绿肩上,用极细弱的声音,对结绿道,“太史公言:‘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我虽为女子,亦有士大夫之节。”
结绿已是泣不成声,道:“你这是何苦呢!你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连个正经的归身之处也没有!”
夏掌珍气若游丝,对结绿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可以,求皇上将我送回水月庵,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
檐庑下值守的侍卫听到结绿的哭喊,都赶了进来,扶起夏掌珍柔若无骨的身躯,早已没了气息,众人见结绿哭得满脸是泪,还当她是吓着了,侍卫中很快有人发现了夏掌珍的折子,忙不迭地呈给了皇上,皇上立时派了刑部的人去查,这案子并无疑难之处,前来查探的人很快从夏掌珍的寝处搜出了□□机关,将人证物证一应奏报给了皇帝。
因着结绿是亲眼见着夏掌珍畏罪自尽的人,故而也被押往长信宫,接受皇帝亲审。结绿无法,只得随了引她前去的侍卫,前往长信宫。
已是芳菲落尽的四月,花间枝头虽没了阳春时节的热闹,紫陌红尘也别有一番风味。长信宫周匝亦无香花异草,青檐朱壁之侧,遍植了高大梧桐,此时新桐初引,那树荫还是浅浅的,渗着一点儿才发的嫩绿。
这是结绿入宫以来,初次清晰地得见天颜,心中不免惴惴,远远地只见一团明黄的影子,耀花了人双目。皇帝端坐龙椅之上,结绿俯首低眉而入,大礼参拜之后,便静静地跪在金砖地上,等待皇帝询问,焦灼中只能望见殿堂的地下照见她清丽的容颜。
皇帝心存仁慈,见这宫女小小年纪,亲历夏掌珍之死这样的惨烈之象,不由生了几分怜悯,因随口道:“此案刑部已然查明,叶司珍与人皆是无辜的,朕今日召你来,不过是想不通,夏掌珍身受皇恩,为何要做这般恶行?你只据实回答即可,无论你知道不知道,朕皆不会怪罪于你!”
结绿心念一动,想起夏掌珍临终之托,因说道:“夏掌珍与罗兹三王子阿迪里曾为旧年相识,阿迪里对夏掌珍有大恩,此番赴大梁迎亲的,本是三王子,但二王子萨迪克却将功劳抢走了,夏掌珍为三王子不平,故而行此下策!”
皇帝早听刑部的人奏报,那炸毁的箱笼确是与二王子在一辆车上的,结绿的话,正应了刑部查探的结果,因此再不疑心。然而他心有所触,讷讷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结绿虽不能懂皇帝说的什么意思,但那言辞之间的几许深情,几许感伤,她是听得出来的,皇帝见结绿始终不敢抬头,遂说道:“你并无过错,朕也不会罚你,不必这般胆怯,倒似朕是个严厉君王似的。”
结绿忙磕头谢罪道:“奴婢惶恐!”皇帝既那样说不得了,结绿再无掩藏真容的理由,只得抬起头来,谁知才跪直了身子,皇帝立时变了脸色,一向气定神闲的他,此刻只觉浑身都僵住了。
皇帝蓦地站了起来,结绿跪在殿中,都可以听到绣满金龙的锦袍摩挲,皇帝的声音有一丝颤抖,道:“把头抬高些!”
结绿情知今日之事已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抬起头来,皇帝竟顾不得天家威仪,疾走几步,向结绿急趋而来。
暮春的暖风夹着一丝暑意,结绿的额角沁出了细密地汗珠,东西两溜长窗对开,吹进来的风又干又热,让她喘不过气来。
皇帝肃然立于她面前,静默了片刻,结绿只能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一角明黄,这一刻工夫,对皇帝和跪在地上的结绿,都那么漫长,似乎已经过了一百年,终于,皇帝开了口,嘴唇翕动,呓语般地说道:“太像了!”因为声音低,结绿几乎没有听清皇帝在说什么,但这喁喁私语的口气甚至比厉声斥责更让她心慌。
“你叫什么名字?哦,对了,我想起来了……结绿,”皇帝扶了扶脑门,唇角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你姓刘?”
“是,奴婢姓刘。”结绿恭肃答道。
皇帝淡淡地“哦”了一声,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结绿秀眉微蹙,这一刻,她心中浮起早逝的父母兄长,心底一阵抽痛,然而皇帝的问话,是不得不答的,她只好一字一顿地回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有父母在堂,妹妹阿真,现在尚食局做女史。”
皇帝唇边的笑意蓄得更浓了,他俯下身,欲扶起结绿,结绿下意识地一缩身子,跪得更低了。
皇帝却毫不生气,抚一抚鬑鬑髭须,笑道:“你退下吧。”
结绿迷茫而疑惑,只得诺诺退出长信宫。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后宫传奇之萧结绿更新,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惊变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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