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筠虽说尚未大好,到底恢复了多半,平日坐在床上,手里也在不停地做着针线。结绿仍旧每日晚膳后,约阿真去印月湖,教她针线技法。
这日结绿做完了活,便先到印月湖等阿真。阿真午后被钟掌衣叫了去打络子,怕是此时还未打完,结绿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甚为无聊,看着天光尚明,于是一刻也不肯放松,拿出绣花针线包,掏出针线顶指等物,拿着自己那条细罗绢子,练习锁边。
忽然不远处滚过一团棕黄的影子,向脚下飞驰过来,待结绿看清楚时,才知是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叭,结绿生性最怕狗,身子早抖索不已,她本是坐在半山坡子上,这一惊之下,身子不稳,便要坠落山脚,山下是印月湖,湖水极深,偏生她与阿真为掩人耳目,选了最僻静的一处练习针线。
正在结绿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半空中伸出一只手,紧攥住她一双细腕,将她拉了起来。
结绿慌乱间举目一看,见是一位面如冠玉的贵公子,穿着大红箭袖,腰间系着嵌宝玉带,她反应极快,立即跪下谢道:“奴婢叩谢救命之恩!”便再不敢抬头。
眼前之人清朗笑道:“不必客气,方才那石子刮伤你了么?疼不疼?你怎么独自在此?”
结绿仍旧跪在地上,她虽不知此人是谁,但在宫里出现的男子,无非王侯公卿,哪一个也比她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婢尊贵得多,这人出手相救,又言语温和,结绿心里自然而然地便生出好感。
结绿沉静答道:“奴婢没事,适才在这里等一个姐妹,不想那只花点子哈叭跑过来,吓了奴婢一跳。”
那人仍是如春风化雨,笑道:“这是钟灵宫禧贵嫔养的,幸而是它撞倒了你,若是你撞到了它……禧贵嫔的脾气可大着呢!”
结绿心中冷笑,暗想,可不是么?在宫里,主子身边的一条狗,也比我们值钱些。她才想找出些场面话应对,却见面前黄土间滴落鲜红一点,稍抬头,竟比方才差点跌进湖里还要惊惶,原来那人为救结绿,手腕擦在了山子石上,竟伤得鲜血淋漓地一大片。结绿又是感激,又是辛酸,想着这人真真有些痴性儿,自己伤成这样,方才只顾问她伤着了没有。
结绿身边没有包扎之物,情急间便抽出方才锁了一半的那条绢子,细细替那人扎在手腕伤处。一边包扎,一边关切地问:“疼不疼?”
眼前之人见结绿穿着寻常宫女的浅碧宫装,领口袖边绣着几片竹叶,如一枝迎风独立的纤花弱柳,清雅宜人。言语间吐气如兰,观之可亲。他在长秋宫长大,自幼除了威严的母亲,就是一群见了他只会唯唯诺诺的宫人,而眼前的小宫女,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柔,又不失飒爽风姿,想是新晋宫女才入宫,还未被宫中的金科玉律束缚得失了灵气。洛南这样痴痴的想着,一时竟忘了结绿的询问,只愣愣地盯着她。
结绿见这人不语,还当是伤得重了,抬眼看时,却见他痴痴望着自己,不由得双颊火烫,双手颤动,那条绢子系上时便跟着一紧,洛南伤口痛得火燎一般,不由皱了皱眉心里却怕结绿担心,不肯呼痛。,
他莫名地心慌了半日,终于迟疑地开口,问道:“你是哪个司局的?”
结绿踌蹰,她不想在宫里多生是非,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段尚宫带着手下一干女史,走了过来,远远便行礼道:“奴婢叩见毅……”
“免了……”洛南慌忙喝止了这帮宫人,若叫这小宫女知道自己便是毅王,她更是惴惴不安了。
他这里打发段尚宫等人的空儿,结绿已跑下山坡,向左转了个弯,沿着甬道奔回尚服局去了。
洛南今日与表弟相约出来射鹄子,不想表弟中途腹痛,洛南只好差人送他回长秋宫了。眼看天色还早,他便沿着印月湖静寂无人处行走,一边试着射落枝叶间栖息的鸟雀,但他生性温良,即使禽畜在他眼中皆是生灵,总不忍射杀,所以次次瞄准之后,又故意偏移了准头,惊飞了无数莺雀,只不曾射落一只。
不想有支箭飞过湖畔时,惊动了禧贵嫔的爱犬,这花点子哈叭本是趁照看它的宫人不备,偷偷溜出来玩的,此时被洛南的箭擦了一下尾巴,便狂奔着回主人寝宫,这才吓到了结绿。
洛南回到长秋宫,见空无一人,才知道母妃去督办吴废后的丧仪了,表弟服了药刚刚睡下。
洛南走进他的书房——三昧斋,恹恹地向花梨雕漆案后一坐,反复思量今日遇见的这个小宫女,只觉似梦非梦,若不是腕子上还系着她的绢子,真不知方才那一刻是真是幻?
是真是幻?
结绿一口气奔回浣花殿,方才的一切只如梦境一般。这才想起阿真与她相约去印月湖,却不知为何迟了这许久。
她回至寝处一看,原来阿真把扎花的绣线缠在了一起,折分不开。结绿帮她理了许久,才算理出个头绪。眼见天已擦黑,结绿又无情无绪,便叫阿真先去洗漱,明日再教她针线。
阿真自去洗漱了。结绿坐在渐渐暗下来的屋子里,看着庭外佳木葱茏,晚风初起,落日洒下的余晖,映在院子里,薄薄的一层淡金,而后越来越是黯淡,终于被暮色吞没。
想起方才之事,不由结绿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她自父母早逝,便再不曾有人真正关心爱护过她,方才那人不顾自己安危,舍身相救,结绿心里禁不住生出缕缕暖意;所惊者,那一跌之下,惊吓不已,到如今还心有余悸;所悲者,宫中规矩森严,纵是对他百般感激,无奈男女授受不亲,只得悄然溜走;所叹者,她此生注定要与这朱墙碧瓦为伴,冷漠的宫廷,怎能容得下人性的温存?
只是不知那人到底是谁,适才间又是惊讶又是羞涩,竟连那人面貌也未能看清。
结绿正在浮想连翩,面红耳热之时,忽听外头阿信斥责小宫女秀清,“司衣正在用晚膳呢,吵什么吵?还要不要规矩了?”
秀清她们忙噤了声,结绿向窗外一看,只见秀清、素绢和玉桃三个正在院子里踢毽子,毽子是宫女们闲来无事的游戏,在宫中颇为流行,多以野鸭毛制成,可若是以公鸭子鸭尖上的那根毛做的毽子,便稀罕多了。秀清新近便得了这样一只毽子,令小宫女们趋之若鹜,用了晚膳便聚在西墙根儿的大柳树底下,踢得不亦乐乎。
结绿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在这个冷漠的宫廷里,宫女的身份至微至贱,命如草芥。便如当今的苗宸妃,宠冠后宫,不也最忌讳旁人提及她做宫女的往事吗?连高声说笑都不敢的宫女,怀春思人,不过是奢侈的幻梦罢了!
她想起方才段尚宫见了那人,忙恭敬行礼,想来不是宫里的主子,也是进宫的豪门纨绔膏粱之辈,她一个身世飘摇的女子,竟对那样一个人胡思乱想,真真可笑!
从进宫的那一日起,结绿就知道,临花落泪,对月长吁这种事,不是她该做的。于是结绿毅然绝然的收起心思,换了寝衣,重又坐在青灯下做起了绣活儿。
结绿觉得自己很果敢,傲然昂了昂头,心底却微微地泛着一点儿酸苦。
远处隐约传来起更之声,洛南仍是坐在乌木圈椅中,纹丝不动。不知过了多久,珠帘间筛进纱灯的亮光,母妃与周姑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还未等洛南起身行礼,霍贵妃一眼望见默坐在圈椅里的儿子,便上前几步,心疼道:“母妃这一日未在宫里,她们可好生伏侍你了么?”
洛南知道母妃待宫人们甚严,便忙替她们掩饰道:“儿臣很好,请母妃放心。”
他自回来便念念不忘伊人风姿,神色间便不由得带着几分相思的忧郁,霍贵妃早已看出来,只当是自己去了修则馆一日,宫人们便欺负洛南素日好性子,有意躲懒,当下便忿忿道:“这起下人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殷嬷嬷也是,平日看着还勤谨,怎么越老越糊涂起来了?”
殷嬷嬷是洛南的乳母,与他情同母子,今日她身子不适,又不敢向霍贵妃告假,洛南怜她老迈,几次三番劝她回去歇息,她才去了,洛南心知若告诉母妃实情,霍贵妃定要责怪于她,便将不是揽在自己身上,毅然道:“我想跟天翊去射鹄子,怕殷嬷嬷拘着我们玩不痛快,因此才命她回房去的。”
贵妃眸色一亮,笑道:“射鹄子?好啊!你父皇喜欢你读书勤奋,只嫌你不如洛威的骑射功夫,好孩子,快告诉母妃,射得如何?”
这下洛南只得据实以告了,道:“天翊突然腹痛,我差人送他回来了……后来我沿着印月湖走了半圈,也回来了。”
贵妃诧异道:“怎么?你是说那些跟着你的人陪天翊回来,却把你一个人扔在外头?”霍贵妃下意识地把洛南从头查到脚,看至手腕处那一片鲜血淋漓时,不由花容失色,对身后的周姑姑厉声道:“你看看,景娥,你看看,我才走了多大一会子,洛南就……”
说着,眼中不觉泛了泪花,周姑姑知道霍贵妃对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儿子爱如珍宝,却也不得不劝她道:“娘娘息怒,奴婢这就宣太医来为殿下包扎!”
霍贵妃沉声道:“太医差别人去请,你先把荣宝那下作黄子叫来!”
洛南见母妃动了真怒,“扑通”跪下,道:“母妃要罚就罚儿臣吧,我与天翊出门时,只带了荣宝一个,天翊肚子痛得走不得路,我才逼着荣宝扶他回来的。”
贵妃见洛南吓得面如土色,又心疼儿子,知道他是最心慈面软的,若是因此罚了荣宝,只怕叫他难过,遂叹息道:“都是你每每护着他们,才叫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的!”
谁知天翊早已醒来,听见霍贵妃在书房里大发雷霆,心想不如此时趁洛南还在,到贵妃跟前认个错,兴许能混过去,若改日洛南不在跟前,这位贵妃娘娘惩治起人来,那凌厉手段,恐怕就够他受了。
他行事素来果断,想到这儿,便披衣起坐,走进三昧斋,双膝跪地,哀求道:“千错万错,都是天翊一人之错,请娘娘降罪!”毣洣阁
洛南见天翊才服了药,竟然强撑着起来了,忙不迭地过去扶他,嗔道:“你才吃了药,谁叫你起来的,手腕是我不小心摔伤的,与你何干?”
霍贵妃对这个温柔性子的儿子,虽有满腔的怒火,却无计可施,只能对地下的天翊呵斥道:“叫你进宫来是陪洛南读书,护他周全的,如今倒成了他护持你。”
天翊只跪地不起,告罪求饶。
霍贵妃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罢了,我养了个没气性的儿子,一发连惩治个下人都不能够了,你只别蹬鼻子上脸,洛南是个好性子的,我的眼里却揉不得沙。若哪天你们做得太不像了,仔细你们的皮!”
霍贵妃说“惩治下人”的话,实是冲着方才洛南阻止她惩治殷嬷嬷和荣宝说的,可听在天翊的耳朵里,便成了霍贵妃拿自己当奴才一般看待的意思。
周姑姑瞅准时机,息事宁人道:“翊大爷,您先下去吧!”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后宫传奇之萧结绿更新,第 11 章 第十一章 初见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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