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于一片混沌之中,三千青丝连同水蓝色的裙裾散在空中,直直扬起,猎猎飞舞。
风里断断续续传来细碎的交谈声。
那声音仿若从遥远山脉吹来的碎雪,既轻且凉:
“我与觅儿下月大婚,魔尊若以朋友的身份前来,吾等自然欢迎;可若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天界也不是任谁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本座虽发过誓,有生之年再不踏入魔界,但龙有逆鳞,触之必死。还望魔尊不要试探我的底线,容我能继续信守九万年前立剑一诺。”
四周静了一静,有女子冷哼道:
“天帝好大口气。只是若锦觅无心于你,就算这天界固若金汤又如何,锁得了她一时,锁不住她一世。”
润玉仙轻笑一声,那笑中却听不出半点笑意,反倒似一把出鞘的冰刀,森冷、逼迫,杀意微微。
周遭瞬间冷了下去,鎏英恍若未觉,淡淡道:
“再者,天帝当真分得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我心中莫名一颤。
那声音顿了顿,似是陷入无边回忆之中:
“想当年,我初识锦觅,她天不怕地不怕,当着众人的面就敢说起魇兽吞了旭凤的春梦。我第一次见有人一句话就能让战无不胜的火神吃了瘪,心中很是解气,想着这真是个有意思的妙人,几乎立刻便起了结交之心。后来,我们一起封印穷奇,她率直聪慧,重情重义,越是相处,便越让人喜欢。”
“我魔界中人不轻易动情,认准了谁,便一生一世不会背离。现在想来,她之后确实转了性子,我也权当因其痛失至亲,错杀旭凤,又吐出了殒丹的缘故,未曾深究。九万年,我一直把霜花当做是她。那样冗长的岁月呵,沧海桑田,便是块石头也处出感情了,何况是人……”
“如今,锦觅回来了,我却再难分清对她与对霜花的感情孰轻孰重。有时甚至会觉得,霜花的模样便是锦觅本来的模样,反倒是记忆中最初的她,一娉一笑都模糊了,如今想起,却是再也记不清……”
她轻轻一叹,仿佛无可奈何,又不胜疲惫:
“我分不清也便罢了,大不了将她二人都当做知己。只是,润玉,你不行……今日我且问你一句,你可分得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我指尖轻颤,不由揪紧胸前的衣襟,只觉那答案仿佛是药,也是毒,它可以让我起死回生,也能令我万劫不复。
不容我多想,润玉仙的声音已然响起,一字一顿,没有一丝犹疑,每一个字咬在齿间含在唇底,从骨血中蹦出,又于舌尖缠绵,动听、动人,更动心。
他说:
“我爱的人,唯有锦觅。”
一瞬间,八千里忘川飞花飘落十万丈软红,春风化雨般浸润了一世芳华。
鎏英微诧,失声询道:
“你何以如此肯定?”
起落间,润玉仙的声音如蝶落花,如风行水,刹那仿佛千年:
“原本是分不清的,后来知晓觅儿与霜花一体双魂,我反倒是分清了。曾经,我一直希望觅儿能变回从前的模样,回到最初我遇见她时那样,结果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直到她身死魂灭,我方才醒悟,对她的爱,不知何时就已经冷了,只剩下胜负心……之所以不愿放手,不过是放不下记忆中的那个觅儿。”
“我以为自己已然忘情,实则不然……九万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起风时,想她坐在花界的秋千上,笑着荡过乱红飞去;烹茶时,想她还是最爱喝甜甜的百花露,一杯下去,两颊露出的酒窝更甜;用膳时,想她不太雅观的吃相,两腮鼓得满满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神情异常满足……那般的想,兜兜转转,轮轮回回,不可摆脱,无处逃避……原来,“想忘”二字,最难是“忘”,余下的,便只剩“想”了……”
“后来,我忍不住以公务为由,去凡间看过她一次。那一日,她在溪边浣衣,我看着她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眉眼,却心如止水,激不起任何波澜,唯余祝福。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去过。我想这世间,再找不到那个让我刻骨磨心思念,牵牵念念不忘的觅儿了……”
润玉仙的声音很轻,却一字字说得极其清楚,听来感觉像是钢钉,一根根打进肉里,扎进去疼,拔绌来更疼:
“呵,你问我爱的是谁?”
“……我爱的,是那个天河边赠我红绳,寒夜里予我昙花,倔强时面对天后的琉璃净火也不低头,温软时能笑着对我说不嫌弃,固执地攒下千年灵力报彦佑救命之恩,又傻得以一己之力对抗穷奇的女孩。我爱她娇憨天真,爱她狡黠机敏,爱她豁达温柔,爱她杀伐果断……又或者,这些都不是我爱她的理由,只要是她,我都爱,爱她的一切……”
“直至那一日,我终于看见她推开璇玑宫的门向我奔来。几乎一瞬间,无须任何言语,我便知道,是她回来了……日夜思念的折磨与重逢那一刻比起来单薄得像张纸,再多的思念也不够浓、不够深……”
润玉仙声音依旧,语气已截然不同,方才还是那如玉公子,温软多情,现在却若王者君临,威凌天下,俯视众生:
“原来,我并非甘愿做那护花之人……若她是那枝头的花,即便开得明艳,不应孳生于我这般阴暗的角落,我也想要将她折下,护在心头,不受风吹,不经雨打,也不许旁人肖想。她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不论生死。曾经之所以能放弃,只不过那人,不是她……”
良久,鎏英颓然一叹,言语间再无敌意,只余唏嘘:
“或许我们这些人,只有你自始至终唯爱锦觅一人吧。”
我眯了眯眼,乱花中渐渐剥离出一名女子青竹也似挺直的背影。那背影镀在苍青的夜色里,看起来孤冷而亮烈。然而纵然是那般带着坚硬力度的亮,依旧不可避免地抹上一道黯色,浮着浅浅光晕般的忧伤着:
“润玉,我知你将锦觅看得重若生命。然,苍生与她,孰轻,孰重?”
润玉仙摇头浅笑,仿佛这问题不值一答。那些凝固在岁月里的往事,日日在心间带血磨砺,却依然璀璨光明,令人不忍触摸:
“有她,才有万物;无她,万事皆空。天下苍生哪及她展颜一笑。”
鎏英闻言,往日英气的眉眼温软下来,轮廓精致的侧颜平静而坚定:
“如此,我祝福你们。”
她转过身,大步离去,长长的背影嵌在孤清的夜色里,未再回头。
那背影渐行渐远,如水波般悠悠晃动,揉碎的画面开始旋转,继而越转越快,快得无法捕捉,光怪陆离,只余豁剌剌的一片亮白,刺得人眼睛生痛。
风滚滚吹起,天穹的极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魔族第十八代长老求见。花神仙上,尊上她……殁了。”
我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抱着头蹬蹬后退,头像是被谁劈了一斧,裂出些被剥离的血肉,痛得无法呼吸。
不要说……
“花神仙上可知,世人常说妖魔妖魔,为何妖在前,魔在后,妖为尊,魔为卑?”
“六界中,这第五界,实乃是妖界。妖界的妖,并非我魔界由凡兽修炼化形的小妖可比,那都是拥有上古血脉,天父地母,生来即可幻化人形的凶兽。我魔界作为妖界的入口,说白了,不过是妖界的守门人。而那扇连接两界的门,正是吾界至宝——验心石。”
“御魂鼎中封印的是上古凶兽穷奇,验心石中沉睡的,却是妖界之主——梼杌。梼杌诞生于洪荒之初,其妖力虽未必是“四凶”中最强的,但它能逆知未来,故被推举为众妖之首。”
“为免有人馋涎梼杌之力,徒生不轨之心,祸及六界,这个秘密只在历任魔族长老中记忆传承,非到万不得已,连魔尊也不可知。而吾等真正的使命,亦并非守护魔界,而是在魔尊大婚之日,作为祭祀司仪,将魔尊与其爱人的心头血滴落在那验心石上,以此加固逐渐削弱的结界,安抚沉睡其中的梼杌凶魂……”
“所谓天不可拆,地不可夺,是祝福,也是诅咒。其真意,乃是即便一日夫妻离心,也断不可分离。滴血为契,以心为祭,以情为誓,以身为锁,自此以后,这二人就是封印,是那门上的锁。”
那人缓了缓,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萧索悲凉,鬼气森森:
“如此太平了数十万年,不久前,验心石上却惊现裂纹,花神可知其缘由?”
不要说了……
我申吟一声,死死捂住耳朵,耳膜突突刺疼,似千万把小刀不住翻搅,刹那间便痛出一身冷汗。
“封印解除,结界崩塌,梼杌出世,吾主鎏英首当其冲,以命相搏,却终是不敌,魂归天地。六界将乱,花神可知因何而起?”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有一人,他为我生,为我死,视我如命,爱我入骨,我宁愿负天下,也不愿再负他。
一生无他愿,惟愿长相守,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所以,不要说……
“……因为你。”
因为你因为你因为你……
因为我因为我因为我!!!
翻天覆地的疼痛浪潮般扑打过来,我听见“叮”一声脆响,像是琉璃般薄脆的生命被什么击碎,飞散的碎渣在薄如蝉翼的耳膜上细细辗转,反复磨砺,殷然带血。
“你方才不是说,此等秘辛之事不可为外人道也,为何要告诉我?鎏英已逝,你如今告诉我,欲意何为?”
我听见自己声音沉缓,自遥远的记忆奔来,模糊绵长,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那人仿佛放下拐杖,郑重跪了下去:
“事急从权。锦觅仙上,九万年前您以身止战,救万民于水火,如今梼杌出世,仙上又怎能忍心六界生灵惨遭涂炭?上古凶兽妖力惊人,无人能敌。唯今之计,还请仙上弃天帝,择火神,遵守验心石之契约,方可重新缔结封妖结界。之后,由应龙帝与火神联手,想必可暂时压制住梼杌,只要有一瞬间的契机,即能用验心石将其再次封印。”
我忍不住木然且凉薄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弃天帝,择火神?遵守契约?我何时与旭凤缔结过契约?当年霜花夺舍,占我身体,违我心意,她做下的事,如今为何要我遵守?”
那人默了一默,终是有所不忍,长叹一声,劝道:
“正所谓大哉乾坤内,这男女情爱不过世间小爱,于大道面前,何足挂齿?望花神顾念天下苍生,救六界于水火!”
我仰首,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呵呵,大道苍生……我没那么伟大,当年以身止战,念的也从来不是苍生,我以为他不敌旭凤,我以为他会死!我想救的,自始至终,唯有他……”
“天下之大,容得下日月,容得下百川,容得下忠奸,容得下善恶,怎独独容不下我与小鱼仙倌?苍生怎样,关我何事,别人的生死,为何要我来承担?你口中小爱,却是我一生所求,为何连最平凡的愿望,我已祈求得如此艰难,却还不能允我?为什么!”
“仙上!”
魔族长老大喝一声,宛若霹雳炸裂,震得我耳膜生疼:
“仙上莫要糊涂!好,你说天下如何与尔无关,那鎏英之死你敢说也与汝无关?你可知,我告知她验心石有异皆因你之故,让她务必将你带回时,她是如何说的?”
“她说,天帝心中有你,你心中亦有天帝,她做不到……”
“她既能为你赴死,你为何不能为她放弃所爱?”
我无力地垂下双手,温热的液体自耳中溢出,顺着耳根,滑过下颚,滴在颈窝。我茫然地摊开手,只觉冰凉的掌心一片鲜红的粘湿。
鎏英,那一日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寻我喝酒?
当时,我其实是有些恼你的,糊里糊涂也未能与你好好道别。本想着来日方长,待你再来,我定好好说与你听。你既那样爱过奇鸢,终有一日,也必会懂我。却不想,竟是再没有以后了……
原来那一夜,你就已经懂了,所以你什么也没说,也没再来寻过我。那一坛桂花酿,竟是我与你的诀别酒……
浊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逼得我无处可逃:
“好,便是仙上舍得下苍生,也可不念吾主舍身相护之情,难道还能眼看着应龙帝因你而死?”
胸口一痛,像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浸入肺腑,却又在须臾间“啪”一声放出,全身的血液突突直冒,我一低头,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那人置若罔闻,言语淡淡,却威压浓重:
“……往大了说,应龙帝乃天帝,掌十方天将,济苍生,安黎元,梼杌作乱,他断不能坐视不理。往小了说,六界皆知,天帝许下上神之誓,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以求与你相守一生。他既放不开你,便定会践诺。然而,若无验心石的封印,天下之大,又有何物能困得住梼杌?仙上执迷不悟留在应龙帝身边,虽圆了自个儿的心愿,却是置应龙帝生死于不顾啊!”
我轻轻一晃,再支撑不住,缓缓倒下。
爱不得,说不得……
有人天不可拆,地不可夺,便有人必要天拆地夺。
我可以死,但我舍不得你死……
“小鱼仙倌……”
短短四字,缠绵齿间,明明那般苦涩,却若酽茶般醇甜回甘,冲淡生命里不能摆脱的苦,缱绻舌尖,到最终,总是甜的。
我想起那一年寒夜,月色好美,你身着玉白软袍,披一身也很凉,但是还不及你凉的月光。你的龙尾可真美啊,我一生只见过两次,可你说仅有两次现出真身,却都被我瞧见了。
你望着我,手指抚上我的脸,俯下的眉目如画,衣袂梦一般散开。
你说:
“我这一生所求不多,只要每天多爱我一点点,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无妨爱我淡薄,但求爱我长久。可以吗?”m.bïmïġë.nët
当时的我,又羞又愧,心乱如麻,竟夺门而出,忘了回答。
……怎么可以不回答呢?
这一生,最后一次的机会。
我闭上眼:
“只要你不推开我,伴你轮回都可以。”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润玉锦觅)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新,第 60 章 第二世(三)·此心成牢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