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阵眩晕,如坠梦里,恍惚听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那声音隔着厚厚雾气,传入耳中已听不真切,只依稀辨得零碎的只言片语,似在说什么“天帝……大婚……”
忽而,“砰”一声闷响,仿佛有人气恼不过,狠狠一拳砸在桌上。
有风激荡,浓重的雾气被撕出一道口子。
我快走上前,赶在浓雾再次合拢前走了出去。
入目处是一座庭院,佳木葱茏,昙芳吐蕊,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渠畔有两名女子,一卧一立。
斜卧白玉石桌前的,乃是花神锦觅;她身侧立有一人,身着玄色对襟窄袖长衫,一头青丝以镶碧鎏金冠高束脑后,右手握拳垂于桌面,方才那破雾之风想来应出自她手。观其容貌,虽不比花神秀美,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恣意洒脱间,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锦觅,你说你早已心悦润玉?这等话,唬得了别人,可唬不了我!旁人慑于天界神威,我魔界可也不是吃素的。不单是我,旭凤也决计不会坐视不理。你且放心,大婚之前,我们定能想出法子将你带离天界。”
花神一手扶额,把玩着手中的青玉酒樽,无奈道:
“哎,多年不见,你还不如只是单纯来寻我喝酒的呢……鎏英啊,要如何说你才肯信我?旭凤与霜花如今琴瑟和鸣,自是极好的。而我与小鱼仙倌虽失了半条命,但若余生能合卺同牢,鬓丝同纽,我也是真心欢喜。你且不要添乱了,可好?”
那名唤鎏英的女子沉默片刻,恍悟道:
“锦觅,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是……是不是天帝故技重施,拿花界威胁你,迫你允婚?九万年了,他一直空置后宫,虚悬后位,六界上下只道他太上忘情,唯我们这些经历过仙魔大战的人才能知晓,他是忘不了你,放不下你……我承认,他以堂堂天帝之尊,竟能情深至此,着实令人动容……
“可……正因如此,更足以见得他对你是志在必得。当年为了夺你,他做错了那么多,时至今日,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不成……”
花神闻言,眉目渐冷,仿佛某处浅浅一痛。那痛绵绵密密,细针丝线般穿扎而过,牵引得心肺颤抖,于角落处洒落无人知晓的血珠。
一时间,那玄衣女子竟被这突如其来,潜入无声却又无孔不入的隐痛所慑,到底也再说不下去了。
薄云如纸,透出那点浅白的光。
花神张了张唇,出口的语气仿若这一庭明月,三径酒香,似醉、又醒,微醺、微凉:
“错?是啊……当年他可不是大错特错嘛!”
她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像是笑了笑,又仿佛在叹息:
“他这第一错……错在君子如玉,太过端方守礼。你说说当年,我俩既有婚约在身,又是我主动提出要与他灵修,他却说……说什么“咳,不着急”……他这一不着急,却累得我后来沉睡了整整九万年……倘若那一夜当真与他糊里糊涂有了夫妻之实,儿女如今或已长成,又哪来之后如许波折……”
鎏英闻言大骇,一伸手捏住花神的脸,一边扯一边嘟囔:
“锦觅啊锦觅,你好歹也是花界之主,天界上神,还能要点皮不要?当年你说这话那是懵懂无知,不识情爱,如今仙龄都几许了,怎好再胡乱嚷嚷这等混话!要我说,在这一点上,天帝做得对,做得好,做得呱呱叫!”
花神一掌拍开那女子的手,哼哼道:
“你还是魔尊呢,俗!他连命都可以给我,我又有什么是不能给他的?既是两情相悦,若能以枕帏同结换得长厢厮守,不亏啊。”
鎏英恨铁不成钢地欺身上前,欲要继续搓揉。然这手伸在半空,却再也捏不下去了。
但凡女子,若非动了真情,怕是断说不出这番言语。
思及此处,魔尊不由愣怔当场。
花神恍若未觉,说她正经,言语又似玩笑;说她玩笑,荒唐里却又隐隐含怒:www.bïmïġë.nët
“数万年不见,你倒是愈发霸道了,逆着你说,你不肯信;顺着你说,你反而偏帮他数落起我来。也罢,这条姑且不论,要我说,他仍是另有三过呢!”
鎏英放下手,慢慢道:
“你且说来听听。”
想了想,又立马补充了句:
“……捡正经的说。”
花神扑哧一笑,以手支颐:
“捡正经的说?我心中有憾,你若不懂,便权当我在闹你吧……只是这世间深情,如同这杯中的酒,有多少可以用认真的面孔道出,又有多少真能说与人听呢……”
“这酒?这酒怎么了?”
鎏英闻言,举杯细细抿入一口,疑惑道:
“比凉浆犹嫩,同甘露永春,香而不艳,清而不淡,余香绵绵,幽雅馥郁,如此好酒甚是难得,倒颇似……”
她神色一变,恍然想到了些什么,惊疑不定间豁然抬首,直直望向花神。
花神也不答她,只将那琼浆玉液一饮而尽,握着酒樽的手指微微泛白收紧:
“我们刚说到哪了?哦,对了,这第二错……错在他优柔寡断。当年我下凡历劫,他既是发现了狐狸仙乱牵我与旭凤的红线,就该当机立断,斩了那劳什子的孽缘。我是他未过门的妻,何须旁人生死相随,便是同生共死,也应是与他一道……”
她的声音沉缓下来,五官隐在阴影之中,一时晦明难辨。
有些玩笑,说着说着,就成了心伤。
鎏英瞪着她,瞪了半晌眼圈却红了。
花神缓缓吁出一口气,仰头又灌下一杯佳酿,自嘲般笑了笑:
“至于这第三错,错在他对我太过纵容。当年,我身居水神高位,享天界尊荣,不想着如何恪尽职守,造福苍生,心心念念皆是如何入魔,是为不忠;父母之恩,昊天罔极,我不能手刃仇人,竟还心系仇人之子,是为不孝;小鱼仙倌多次救我于危难,我却屡屡伤他至深,是为忘恩;他待我有情有义有始有终,我却不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回护于他,是为负义。面对我这等不忠不孝,忘恩负义的糊涂蛋,他明明心中凄苦,却不曾挟恩以报,更舍不得说我半句重话,一如既往地纵容我,爱惜我,竭尽所能护我周全……我拿命救了旭凤,他却拿命换了我……”
“其实当初,他若真能狠下心将我禁锢一生,我应也是欢喜的……”
她的手微微颤抖,皓齿咬唇,唇色艳得像一滴血:
“还有……还有这第四错,错在他心慈……手软。看似心若磐石,却终究硬不下心肠,自来只有旁人负他……”
魔尊伸手拦道:
“锦觅,别喝了,你醉了。”
花神摇头浅笑,撂下鎏英阻拦的手:
“我没醉……大梦三生,我从没比现在更清醒过……”
夜风轻缓,飞花零落。
有人自身后轻轻握住她的皓腕,将她含在唇边的酒樽接了过去。
那人手指微凉,体温却是暖的,像极了寒夜的雪,初遇时是冷的,然而在指间搓揉了,却换了灼灼的热,直浸入心底。
花神旋身回首,只见润玉仙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觅儿,你醉了……”
他的声音轻且温柔,带着风霜里积淀而出的凝定不惊。只是今日这一语,波澜不惊中又蕴着感同身受的疼痛,仿佛温润的玉石裂了缝,折射出更为璀璨而温存的美。
花神被他这么万般缱绻地一叫,心软了,身子也软了。她伸手慢慢抱住他,低低的,叹息一般地道:
“醉了吗?也是,这藏了九万年的桂花酿,再好的酒量也该醉了……”
魔尊见润玉仙未曾反驳,不禁眉梢一跳,诧异道:
“果真是锦觅当年酿的桂花酒?可我听旭凤曾说过,这酒早已喝尽,即便后来水神也酿过,但不知怎的,却再也不是当初那味儿了,为此他还遗憾了好些时日呢。你这儿又如何还有?”
润玉仙雪色的肌肤隐约腻上了一抹暗红,素日里迫人的眼神温软下来,仿若春风化雨,自在飞花,那丝丝细雨,湿而温润,于黑暗里开出晶莹的花:
“他自可以恣意,可是我,舍不得……”
不比旭凤,与她有关的物什也好,回忆也罢,他统共就这么多,私心藏起,一点一滴,弥足珍贵。
那一年,旭凤喝干了最后一坛桂花酿,他却放下了酒杯,道是醉太久,该醒了。
旁人不知,其实璇玑宫中他还私藏了一坛。只是,天界他也可让得,却舍不得让出那一坛子她亲手酿的酒。
他藏起不为他酿的酒,簪着她喜欢的葡萄藤,焐着天河初见那一段红绳仅有的甜,再痛的时候,也舍不得醉上一场。三千两百万个寒夜的相思煎熬,终不过熬成如今的六个字:可是我,舍不得……
短短一句话,仿佛将人的心在炭火里炼过,待到赤红灼热时,冷不丁丢入温凉的水中,刹那间便“哧”一声,裂了……
花神拉过他的手,抚在自己胸口。这样绕指粘缠,荡漾绵延,像极了无声的丝茧。她凶狠地红着眼,露出森森白牙:
“小鱼仙倌,你这么说是不是想痛死我!喝,往后你给我敞开了喝!这坛喝完了,我给你酿新的,要多少我都给你,只给你一人……”
话音未落,他已揽她在怀。
“可否请魔尊暂且回避……”
他身子微颤,声音也微颤。
鎏英一怔,虽羞恼万分,却不得不一跺脚转过身去。月下,两团影子粘合在一起,却又历历分明。
她不禁问自己,莫不是……当年错的并非是润玉,而是自以为侠肝义胆,为朋友两勒插刀,实则会错了意,帮了倒忙的一众人等?
“既如此,本座改日再来叨扰,告辞。”
魔尊鎏英只觉前所未有的疲倦。若当真错了,那这个错误对于锦觅和润玉而言,实在太沉重。她简直不愿、也不敢再细想下去,只得逃也似地匆匆离去。
待四下再无旁人,润玉仙方俯下身,淡雅的气息拂在花神耳后,撩动起青丝簌簌发痒。
她窝在他怀里,微红的脸抵着他的肩,发丝与眼神均是柔软缠绵的,浸了酒般馥郁绵邈,连呼吸都散发着醉人的甜香。
“如此,那我可真喝了……”
花神微微躲了躲,他却不愿再等,将她拢得更紧。
当年,他只能放手让她与旁人双宿双飞,她摇曳的翅尖如锋利的刀,在他心口裂出殷殷血迹。九万年,他可以压抑克制,仿佛已然忘情,却在这一时、这一刻,一分一秒也无法再去忍耐。
爱而不得的痛、缱绻思念的痛、有口难言的痛,痛入骨髓,在斑驳的伤口里蔓延生根,在暗红的血液里疯狂生长,到头来,痛的竟不单单是他,还有她。
他可以对自己累累殇痕视而不见,装作云淡风轻,却为她可能承受过不为人知的痛苦心疼至死。
素来的优雅从容,温润守礼荡然无存,柔软的唇碰触上她的肌肤,湿润而缠绵,氤氲着独属于他的高贵冷香,像冬日里卷着芬芳未散的落花,飞过宫阙华庭的连绵的雨,一点点柔软的湿下去,顺着她的面颊一路慢慢下移,细腻而温存,春风般润泽千里,梦境般无声潜入。
那温柔而馥郁的气息一寸寸侵入,在透粉的肌肤上留下莹润的水痕,辗转间是微微的甜,一路挪移而下,到了唇瓣却是浓郁的酒香,醉人的,清冽的,回味良久的,宛如她的滋味……
他辗转在那弯酒香里,久久盘桓不去,良久才叹息般的道:
“真的是要多少,你都给?”
花神脸色腾腾烧了起来,迷迷蒙蒙挣扎了几下,便再没有力气去推开这一刻的温存,一团云似的软在润玉仙怀中,低低喘息。
一声模糊的呓语埋在润玉仙颈间,却被他奇异般地听清了。
她说:
“小鱼仙倌,世人欠你的,我给你。从今往后,有我宠你……”
润玉仙的手微微一颤,低头看向怀中已然醉倒的人儿,轻轻一笑。这一笑流光碧波,这一笑玉树琼花,这一笑彩云霁月,笑着笑着,却有眼泪落了下来。
他微凉的唇小心地抵上她光洁如玉的额,轻轻一触,便再也不动了。
庭中花树被风吹过,落花如雪。
半晌,听得他轻轻道:
“觅儿,这一回,可是你招惹的我……既给了我希望,便永生永世再不许离我而去……”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润玉锦觅)香蜜沉沉烬如霜之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新,第 59 章 第二世(二)·醉月之吻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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