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停下的地方是城外一分岔路口,此处距离太原府已是极近,但入眼皆是萧萧野景。无边草木之上不见旅人,亦不见飞鸟。
密云蔽日,寒气凛厉,朔风重阴之中,二人向着依稀可辨的远处城郭徒步前行。而那城楼却像蜃气作祟,明明已在视野中,却一直走不到头。
陈绰嫌累,进而心生后悔。侯生已见喘急,步子也虚,还来笑她多事。
所幸,他们遇见了一辆进城的牛车。
牛是老黄牛,赶不得,牛蹄幽幽迈步于官道上,扬不起一丝尘土。二人无半分挑剔之心,半躺在干枯的茅草上,疲惫地看满天的云与他们反行。
极远处的夕阳被大地一点一点吞食,暮色悄然降下了。
风更急,云更沉,行人更匆匆。
交城城楼门下,旅人渐多,从各方来,到城中去,寻一暂时栖身之所。他们下了牛车,站到了城门下。适逢守城卫兵正好轮岗,随人流等了一阵,轮到他们时,雪势骤大。守城卫兵看了眼陈绰,又看了眼她提交的二人的版籍,没有为难,很快放行。
毕竟,人是美的,版籍也是真的。
侯生见她拿出的是陈留的版籍,以往他们到地方查案若需暗中进行时用的就是陈留的版籍。他有些吃惊地问:“还是之前的?”
城内简陋,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陈绰放长目光寻找,一边道:“陆婴念旧,你们留下的东西,她都没扔。”
“那你呢?偶尔会想起旧故吗?”他倒是一点不急,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后边。
陈绰心里微沉,半晌道:“逝者不可追,叛者不必想。”
他皱了皱眉:“我还是不信从澍会做了——”
“我说的不是他。”陈绰打断他道。
侯生一愣,落了两步。她说的,是南斋。
那事之后,他们都回避着同样的伤痛,鲜少谈及往昔。即便说起,也是无关痛痒的,三两句带过。这还是他第一次从陈绰口中听到怨怪。
南斋的退出是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他们来不及招募新的组员就接了新的案子,中途出了差错,落得了个一死一伤的结果。很难确认两者之间有无联系,可即便是有,也不应该怪罪到南斋的头上。
她离开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好好的,她还留了祝福,为同生共死的朋友。
但陈绰怪她。
也许,陈绰有多怪她,就有多责备自己。
那么这次应南斋之秋而来,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
而在大通监的另一头,那一行人紧赶慢赶地,最终还是没能避开这场洋洋雨雪。
脚程已过半,却被雪阻,漫漫路犹征程,驱马艰难寸进。赵遹、桓麟罕见地一致认为应先回避,而辛翙翙执意冒雪履霜。
荒野晦暗,远近曛烟难寻,急风呼啸,上下连天杀气。
到达狐突山时,天已然黑透。刚经历了一场地震的矿场就像蛰伏在黑夜里的吃人怪兽,静悄悄,也阴恻恻。
他们受到了知监王叔达的款待,在矿难过去后不久的此时略显不合时宜,纠结了会,便也罢了。他们风尘仆仆到此,早就又渴又饿又累又困。
王叔达身为知监,原本应在交城城中,说是因为文书先至,他特在此等候,协助查案。他看着约莫年近不惑,是太平兴国年间的进士出身,辞吐阳春,气度儒雅,就是有些无常。
起初他也为罹难者几番悲戚,又几番慨叹,忽而吟咏,借酒抒怀。
“念我同僚,悲尔异事。”
大抵有文采的人,都求知音。
不过看赵遹、桓麟、陆婴的眼神便知道他们根本听不懂,在座之人也就辛翙翙能听懂他的胡话了。但她不是他的知音。
做文章与做官是两回事。
士人做了官,若仍只会耍嘴皮子,与过无异。
辛翙翙转头看向了窗外。大风吼雪,夜影含冰,万物锋芒被寒气逼退,皆作收敛,唯有两排茁松仍旧向荣,在积雪粼粼中不动声色的挣扎着。
矿工不是苍松,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中,蝼蚁般渺小的存在。他们是路边的黄花,天一冷就堆满了地,无人怜惜。
而他们的父母官,酒兴起,诗兴作,悲了春,又悯秋,而对他们的凋零无所用心。
辛翙翙喝不下这酒,听不了这话,索性直接问了矿难后营救之事,败尽了他的兴致。
王叔达砸了咂嘴,意犹未尽地收了尾。
他道:“救铁定是救了的,但世上事多有人力所不逮,譬如天灾。地震之后,余震不断,矿洞内随时会坍塌,本官不能为了可能已经死掉的人而让更多人的伤亡。”
“那之后呢?余震停歇数日,知监何以不再度挖掘?”
“各位不清楚当时的况状,震得那般厉害,里边人断无可能生还。而且丙子铁矿将近到了开采的尽头,再无深挖的必要。”
“所以,你们就都放弃了?”
“吕监丞一直不愿放弃,可凭着一腔孤勇能成何事?若非因他不听劝阻,执意带头入洞救人,何至于后来又伤了十数位矿工……”王叔达摇头叹息了一声,“还有孙主簿……”
她见他沉默下去,问道:“孙主簿如何?”
“他死在了余震里。”
辛翙翙眉头一跳,一种对阴谋的直觉涌出心头。
王叔达提交给大理寺的卷宗上的“伤二十一人”中的十二人就是营救中负伤的,轻重不得而知,只总体概括为“其中重伤七人”,但并未言及矿难后还有人死去。
“为何知监没在案宗里提及这事?”
“这并非本官刻意隐瞒,而是本官向京中传递案宗时,孙主簿还没有发生意外。”王叔达又是一叹,道,“起初余震没那般强烈,偶有人受伤也是轻伤,所以存了侥幸。可多次余震过后,洞内石壁就不牢靠了,还是发生了严重的坍塌。那一次,七人重伤,其中一个,经过多日救治,最后人还是没了。”
王叔达所言比案宗上记载的详细,便让听者更直面死亡。
“也是在那一次,本官痛下决定,不得已放弃了里边的矿工,就此结了案。但吕监丞与被埋在里边的曹局务交情甚笃,不顾阻拦硬闯,不少人跟随救人。可不幸又发生了一次大坍塌,孙主簿意外身亡,之后才没有人嚷嚷着再要救人了。”
似乎他还觉得,他做了那样的决定很是难得。可为人父母官的,便是要视同百姓为子女。
哪有父母会这般轻易放弃了自己所出!
想起父亲的言传身教,辛翙翙便越发不耻他的伪善和不作为。当然也就不会轻信了他的片面之言。
连宵积雪,天明始晴,稍有霁色。
她一早去找了吕承直,那个不顾危险想要救人最终将众人置于险境的大通监监丞。余震中的情况,他这个幸存者应最了解。可他除了愧疚,再无其他可言,他也一直没有放弃挖掘,心心念念地死要见尸。至于其他与他一样经历了余震坍塌的矿工,他们众口一词,没有值得推究的地方。
辛翙翙尽职地查访了所有人,仍是一无所获。而地震引发的灾难都在矿洞中,平地上完好如初,没有毁坏后的破败。只有惶惶的人心。惶惶中,矿工们继续采矿。
似乎这就是一场意外。意外过后,没有人为它停留。
但她不这么认为。越是找不出疑点,她反而越是转侧不安。
她准备下一趟山,去狐突山下最近的小镇上再做打听。
桓麟嫌她麻烦,不愿跟进跟出。辛翙翙静静地瞅了他一眼,没有带上任何的不满和鄙夷,算是默认了。她心里非常清楚,她和陈绰是不一样的,她还没有找到他的七寸。
这个没有本分可言的人,她可不敢用。
通往山下的路上,厚厚一尺雪被过往车马压实,恰如两道冰路,极易打滑。不如踩在雪地,虽冷,却稳。
天际处,垂下千丈虹霓,聊增颜色。
镇上长街也是如此,很宽,被雪覆盖,尚无人扫。门店开业者未及过半,行人三三两两,左右两道被人踩矮了的雪,仍是干净的模样。
屋檐上时有雪落下,很轻很轻,都未扰了乞讨者的梦。只有野狗乍然抬头,警觉四望,又趴下。
时值中午,人烟稀少。有店家见他们脸生,便问从何处来,一听闻他们是从京中来的官,莫不战战兢兢。这时,陆婴笑脸相迎,侃侃地与人唠起了嗑。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在此刻派上了极大的用场。
辛翙翙恍悟,原来让陆婴留下还有这样的好处。进而深思,难道陈绰一开始就是存的这样的心思?
在她眼里,他们几个是有多不会与人打交道啊……
此处小镇距离狐突山不远也不近,地震发生时,大家都有震感,但不算严重。
但小镇居民不关心这个地震,他们谈论更多的是人。他们说,孙主簿英年早逝,留下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白事三日已哭晕了过去,曹局务家中贤妻梁氏刚有身孕,腹中骨肉未及坠地已生父见背。二人都死得太过可惜。
辛翙翙便向镇上百姓打听孙主簿家在何处,说要去存问遗属。
她是什么样的人,赵遹不算清楚,但她不是什么样的人,他还是知道的。等寻到一处酒楼坐下,陆婴啪啪点完菜后四下无旁人时,他便直接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如实道,查案。
“查案查上了苦主?”赵遹踌躇着说,“难道你是怀疑这妇人也参与其中?”
他其实没有那么愚蠢,可每次当他试图剖析全局时,他的想法总是过多。他其实也很谨慎,可最近总是在女子身上看走眼,先是辛翙翙再是陈绰,如今去看孙夫人,就有些杯弓蛇影了,生怕他对女子的轻视让自己又栽了跟头。
辛翙翙顿了少顷,叹息一声,道:“我要查的不是孙夫人?”
“那是?”赵遹追问,说完也就想到了,“孙主簿的尸身?”
她点头,清亮双眸敛了雪的光,带了几分斟酌在思量。
那副从狐突山出来的尸身,最接近发生了矿难的矿洞。
赵遹还是不解:“可这有什么好查的?罹难者的尸身,不都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他不在案宗里。”
“王叔达解释过,案宗形成后,孙主簿才意外身亡,是以没及时上报。这事查一查也能知道,犯不着做假。”赵遹想了想,道,“即便他的死另有蹊跷,可矿难在前,人死在后……你不会怀疑他的死和矿难的发生有关吧?”
辛翙翙道:“为何不能?”
“难不成要为杀一人而屠尽满村?”
她蹙了蹙眉,半低着头,似心事重重,陷入了一种凝滞中。她语气沉重道:“这是最坏的情况。”
这是最坏的情况,不是绝对不可能的情况。
赵遹见她一脸凝重,心知她是真地这样认为。这女子,没什么不敢想的。
“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见所闻都没有疑点,但你忘了吗,还有一块无法解释的军符。”辛翙翙道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也是隐忧。“我们始终没在狐突山上下找到任何一点关于平定军的蛛丝马迹。这就是最大的疑点。”
而只有当所有的疑点都解释得通时,一件案子才能被盖棺定论。
“赵遹,查案与作战不同,它不算可能和赢面,只看是,或者不是。唯有经证实没有关系,才能是真的没有关系。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上查,所以与之有关的所有人和事我都要查一遍。排除掉越多的方向,我要查的方向才会越清晰。”
孙主簿的尸身是否可疑,王叔达是否在这事上有所隐瞒,都要在验看之后才能有定论。
尸身是无声的见证人,他们不会说话,也就不会说谎。这就是辛翙翙要去验尸的原因。
赵遹总算是明白了,想了会道:“你既不信王叔达,想必也不会信这里的仵作吧?”
辛翙翙抬起眼眸,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果然听得他道:“太原府距离这里也不算远。”
“但你今日之内赶不回来,定会使对方有所戒备。”
“那……明日?”
辛翙翙又沉默下去,似在思量这样做有几分可行。
“不用这么麻烦。”陆婴突然笑眯眯地插进话来,给愁眉不展地二位一一倒水。“不就是仵作吗?我来。”
辛赵二人双双一愕:“……你?”
“嗯。”她很认真地道,“我是大夫呀,你们不知道吗?”
二人还是傻眼,只因从未看见过她医治了谁。审刑院里的短短几日,她唯一认真在做的事就是养狗。不过,即便她是大夫……
“大夫和仵作不是一回事。”
陆婴没有听懂她的婉拒,天真道,“都是人嘛,不管是诊断活的,还是验看死的,都是一通百通。”
“那……”辛翙翙为难地看着她跃跃欲试的笑脸,“……你先试试吧。”
……不行的话,明日再让赵遹悄悄去太原府。
但他们忘了一个最大的问题。他们要验尸,须得苦主的配合。孙主簿的尸身已残,孙夫人死活不愿看他再遭损毁。他们可以执意秉公办事,强制验尸,但实在无法忽视一个新寡之妇的所求,只得黯黯地退出了门外。
另外一个原因,孙夫人对矿场诸人都很信任,辛翙翙担心继续下去便会打草惊蛇。
赵遹呼出一口寒气,问道:“回去?”
辛翙翙抬头看了看天色,尚早,回去也能做些事。可就此放弃,那他们这一趟艰难的下山路,就有些徒劳了。
“我还没有验尸呢?”陆婴百般不情愿,频频回望,也来看辛翙翙,希望她再努把力,好让自己能过把瘾。
辛翙翙迟疑地问了一声:“这是你第几次验尸?”
“第一次。”陆婴道,“但我看过很多次了……”
辛翙翙再无迟疑:“回吧。”
午后日烈,化了的雪和着泥,成了污水,溅脏了衣摆。他们脏兮兮地回到住处时,遭到了桓麟的无情嘲笑。他一身黑衣,反而干净如斯。
辛翙翙充耳不闻,回屋换了身衣裳就说要往矿场方向上去。
毫不意外地,桓麟仍是使唤不动,但罕见地,他这一次还阻拦了。王叔达听到风声匆匆赶来,一力阻止他们下矿。问他原因,他说是太过危险。要知道,王叔达之前不论是否愿意,至少明面上还是极力配合的。
此刻他的反对,更加重了她的决心。
王叔达见劝阻无用,只好多派人手跟随。人手是大通监的守军,辛翙翙虽怀疑他别有用心,但她也的确需要一批人干体力活。地震后的矿洞中满是一片狼藉,有好几处甬道被堵,守军全力疏通,得以行进了数十丈。
及至夜半,众人方歇。但辛翙翙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今夜不会太平。疑心之外,她找到了桓麟,想让他彻夜监视矿洞口。
回应她的,则是一记冷笑。
她就换了个方法,问道:“白日里你阻止我下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垂目凝视,做尽了居高临下的姿态,而不置一词。
“那之前,你不跟我们下山,也是另有想法了?”
他还是沉默,双眼中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光,指向为何不太好说。
“桓麟,”她第一次完整地喊了他的名字,带了些恳切的语气,却见他眼里的光变了,变得危险了,她被吓住,立刻改口道,“桓司员。”
“哼。”
辛翙翙舒了口气,恢复镇定道:“既然我们都为陈绰办事,那这数月来的嫌隙,还是先搁置一旁吧。当务之急,是要查清这件案子。”
“我不着急。”他气定神闲地瞅了她一眼,轻飘飘绝了她的后话。
她一愣,问道:“知恩图报是江湖道义,你既是江湖人,应当也是要报恩的吧?”
“呵!怎么?”桓麟低低笑起来,讽刺一般道,“我还要谢她不杀之恩吗?”
“是救命之恩。”
有过杀戮的人,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冷的。海盗王眼底的寒冷一瞬聚起、驰射而出,如冰锥根根刺向满口胡言之人。
她倏地一退,怯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然后在他不断加重的眼神里渐渐地回过味来,“……你不会不知道吧?”
桓麟眼波微动,敛了几分寒意,露了几分狐疑。
“华亭客栈那晚,你会被擒住的根本原因,是陈绰突然上前的一步,乱了你的攻势。那你知道,如果她当时不那么做,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其实很早之前,在辛翙翙回忆那晚发生的一切的时候,她就从陈绰言行的蛛丝马迹里寻到了一些幽愫。
幽于唇齿,韬其光彩,藏在嘲讽与背叛之下,被痛恨和耻辱覆盖了的一些情愫。
有时候要想弄清一个人的目的,不用反复思量其过程,看结果最为直接。那个时候,对于黄泽海盗王的结局,不是当场毙命便是待罪等死。可陈绰插了手,让他活了下来,虽无自由,亦非囚。
面对这样一个结果,若说里边没有陈绰的私心,她是决计不信的。
辛翙翙目光直盯了过去:“门外暗藏的一排弓箭手,会要了你的命。” 笔迷阁为你提供最快的心枕长戈更新,第 29 章 5免费阅读。https://www.bimige.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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